解英:六婶(微型小说)
六婶是我爸领回家帮佣的。
帮佣的人一般被唤作张嫂、李姐、王妈之类的,为啥叫她六婶?妈问过爸几次,倔驴
子老爸脖子一耿,不答。
六婶就这样不明不白地留了下来,春夏秋冬,酷暑严寒,没人认真清点过她究竟留了
多少年。爸去世后,六婶蹑手蹑脚走到妈跟前,扑通跪倒,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推
开房门走了。
六婶的身影彻底消失后,妈浑身一抖,呼地冲进六婶住的偏房,拉开柜门拿出个粗布
包裹,抱在怀里追了出去。月亮升得老高时妈回来了,抱在怀里的东西原封原样。妈
把包裹放到床沿上,不错眼珠儿地盯了半晌,颤抖着双手去解包裹,解到一半停下,
系上。系上后,又去解,解到一半又系上……反反复复五六趟,鼻子眉毛拧成块肉疙
瘩,祥林嫂般又嘀咕开了:你爸是独子,没姐妹的呀,咋会有婶呢,而且是六婶!

这话我早听厌了,打着哈欠合衣钻进被窝儿蒙头就睡。妈唰啦撩开被子,拧着我的脸
蛋气急败坏地大叫:这家里六婶最疼爱你,现在她人刚走,你竟跟个没事人儿似的呼
呼大睡,良心被野狗叼跑啦!你说,这个包裹怎么办?那时我太小,不懂大人们所说
的感情之类事,跳起来冲着妈喊:能怎么办?放回去呗,六婶会来拿的!妈愣了愣,
叹口气,抱起粗布包裹进了六婶住的偏房。
从此,家里没人再提六婶,也没人碰过那个包裹。好似六婶从没来过我家。直到妈病
故,直到我迈入而立之年,六婶像一缕轻风,从哪里吹来又被吹到哪里,无人知晓。
可是今天一大早,我家那部老掉牙的电话叽哩哇啦叫了起来,随之幽灵般的声音钻进
我耳膜:丫头,来看看六婶成不?
我周身一激灵,道:“成,成,我马上来”。边说边记下地址,胡乱抓了几件衣服塞
进旅行箱,右腿刚跨出房门,左腿却被一只巨掌拽住,巨掌不分青红皂白,把我拽进
久无人问津的偏房。粗布包裹端端正正躺在橱柜里,那神情分明在说:“带上我吧,
我该去见主人了。”
飞机上我努力回忆六婶的模样:矮个微胖、眼睛细小、皮肤粗糙,作为女人一点儿都
不美,只有一头乌黑油亮的长发,让我羡慕。
记忆中六婶很年轻,也就二十几吧。我瞥一眼身旁的包裹,包裹不大,粗剌剌的白布
又土又丑,却像潘多拉的盒子,锁住了一个女人与我家的秘密。
六婶住在黄河边一个大杂院里。黄河在甘肃上游地段,河水清清爽爽哗啦啦淌过,羊
皮筏子吱吱呀呀的摆渡声,在六婶屋里听得清清楚楚。斜倚在床头的六婶,老了,瘦
了,只有头发依然乌黑油亮。我的心一阵绞痛,转过身取出粗布包裹,递她手中。
六婶颤巍巍解开了包裹:一个绣着鸳鸯戏水鼓鼓囊囊的布袋子,一把红木梳,一封翻
烂了的信,一张发黄的照片。六婶小心翼翼地捧起照片,轻声说:“我男人。”
我的心嘎巴蹦到了嗓子眼儿,盯住六婶细小血红的眼睛,里面漂浮的亮晶晶东西,像
刚被从海底打捞出来的珠宝,杂乱、浑浊,却隐藏不住熠熠光彩。
我男人写信那天,考察队去执行任务,系在技术员和我男人身上的绳子突然断了,俩
人一块摔下来,我男人为了救技术员……六婶再次停下来,眼中亮晶晶的东西一颗一
颗滚下来。
“技术员是我爸?”我小心翼翼问。
六婶点头。
那你为啥离开我家?这些年你是怎么过的?我环视狭小的屋子,一张单人床,几件简
单家具。
你爸走后,你娘一人赚钱拉扯你们不易,我不能再添麻烦了。六婶说着从枕头下摸出
厚厚一叠纸条递到我面前。全是邮局汇款单,落款人:陈淑芳。我妈的名字。
你爹娘都是善人,大善人哪!也不知我祖上哪辈子积的德,把我托福给这么好的人
家。现世我做不了啥啦,等到了那边,一准找到你爹娘,洗衣做饭、端茶送水,报答
他们的大德大恩!
六婶一口气说完这些话,斜倚在床头歇息了好一会儿,起身下床,拿起粗布包里的红
木梳,慢慢梳理乌黑的头发,梳完后用清水洗净脸,使劲抻了抻褶皱的衣角,面朝东
墙双手合十拜了三拜,拜完后点燃一束香插进香炉,透过微弱的亮光,墙上几个歪歪
斜斜大字赫然跃入我眼帘:六子哥技术员 陈淑芳
做完这一切,六婶闭紧嘴唇用鼻孔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后双唇微启长长吐出,她的脸
颊在一吸一吐中渐显红润。
“丫头,你也累了,洗洗睡吧,明早六婶带你乘羊皮筏子过河进城里,吃大碗牛肉面去。”
可是,六婶没有醒来,如同当年离开我家时一样,走得悄无声息。只是这次,她去了
另一个世界。
我把六婶的骨灰带回了家,与爸妈葬在一起,墓碑上没刻六婶的名字及生辰,因为我
不知道六婶的名字和生辰。
离开陵墓前,我打开绣有鸳鸯戏水的布袋子,捧出里面的黄土埋在墓碑下,那是生养
六婶的家乡的黄土。虽然我不知道六婶从哪里来,但我知道她去了哪里。她的魂灵回
到了遥远的故乡,回到了她的六子哥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