锅盔,煎饼,石子馍 |
送交者: 依娃 2007年10月16日08:54:03 于 [茗香茶语] 发送悄悄话 |
《锅盔,煎饼,石子馍》
父亲送我走的时候,正是正月,家里陈麦吃完了,新麦还在地里长着。母亲着急地胡翻腾,从柜里找出自己点灯熬夜纺的一斤线,从邻家换回几升白面,给我发面烙锅盔。母亲说烙的馍香,不容易坏,好上路吃。母亲怕我性子急看不好火,喊了心细的春芳嫂来帮忙。我们那地方烙的锅盔有水缸盖那么大,近三寸厚,得盖上盖子用微火慢慢烙一个多钟头。火看不好,外面焦黑,里面又不熟。 我提麦秸笼进厨房,见母亲双手用擀杖擀锅盔,她不住地吸着鼻子,眼泪成串成串地望下掉,有些都滴到了锅盔上,母亲用袖子抹抹眼睛说:“娃走呀,家里栖惶 (穷苦),看娃瘦的,也没办法,给娃好好烙些馍。城里生活能好些。”。母亲好像是说给春芳嫂听,又象是说给我听的。灶房里弥漫着烧麦秸的烟味、锅盔的麦香气和母亲无奈的悲伤。 待锅盔搁凉了,母亲把它切成一角一角,全部装进布袋里给我拿上。三岁多的妹子抱着母亲的腿缠着要吃锅盔,被母亲一把推到一边。“你吃啥哩,你姐姐要走哩”。惹的妹子涕哭不止,母亲拾掇些案板上的锅盔渣渣给她,她才不哭了。
我长大工作后,每年有一个月探亲假可以回家,那时家里的生活也逐渐好些了。 每次一进家门,母亲一见到我就大声嚷嚷;“瘦了,瘦了,看瘦成啥样子了”。过后又对来串门的婶子嫂子说我比以前瘦了。事实上正值发育的我身体壮的像头小母牛,成天为减肥发愁。我想母亲只是怜惜我不在她身边吧。 回到家,母亲很少坐下来和我说话闲谈。母亲不识几个字,从没在城市生活过,单位、工作这些事情对她来说都太陌生了,我生怕自己说不到地方上。母亲高兴做的、能做的就是问我:“今个想吃啥饭?” 我随口说个啥,母亲就在灶房叮叮当当烟熏火燎忙活大半天,饭桌上就端来我说过的想吃的饭食,捞干面、包子、饺子、煎饼、搅团、漏鱼儿(一种玉米面做的食品)......每天变着花样吃。一日早饭,我进灶房帮着端饭,看见母亲舀起一勺稀饭,又小心地把上面清的米汤倒回锅里,把稠的倒进碗里,一勺勺重复着倒来倒去,我好奇地问:“妈,你干啥呢?”母亲说:“我想给你多捞些豆子”。那一刻,我的心里一颤,这句话深深烙在我的心上,让我一直铭记。 我每次探亲离开家的那个晚上,灶房里的灯都要亮到三更半夜。母亲揉面,让父亲拉风箱,给我打石子馍。就是把石子先烧烫了,铲出来一些,把薄薄的饼放在石子上,再盖上铲出的石子,用石子的高温把饼烙熟。石子馍坑坑洼洼,薄脆干香,牙口好的人都喜欢吃。我说不用麻烦了,路上买些吃就行了。母亲反驳道: “外面啥都贵得很,也不能顿顿买着吃,还是咱自己的馍好吃”。父亲也帮腔:“愿意弄就让她弄,高兴弄”。第二天,母亲一脸倦容眼布红丝,给我装上大的小的园的椭圆的石子馍。叮嘱我:“路上饥了吃”。 去年春天,我从美国回到离开十年的家,第一眼见到母亲简直不敢相认,母亲头发花白了,牙掉了不少,脸像放得过久干枯了的苹果,布满横纹,从前那个年轻的小媳妇已是六十老妇。我不由得搂著母亲哭泣不止。可母亲打量着我又说:“瘦了,瘦了,在外面不容易”。母亲不住地用粗糙干枯的手抹着老泪。听父亲说,我不在家的这些年,母亲常常拿着我的照片暗自难过,说:“娃咋走了这么远 ?” 短短的几日团圆,母亲做了早饭备午饭,刚洗刷了锅碗又点火,乐颠颠手忙脚乱自不必说,又跑去邻村人家的蔬菜大棚称回一笼西红柿。因为不是季节,要三块钱一斤,有人对母亲说:“这阵菜价大的很,你还舍得买?”母亲说:“称了给娃吃,我娃爱吃生洋柿子”。小时候,生西红柿就是我们姐妹的水果,我一次能吃四五个呢。这么多年了,母亲还记得。 临走的那晚,母亲抱着枕头进来说:“我和你睡一晚,明就走了”。母亲的神情生怕我不愿意,我赶紧帮母亲铺好被子。我和母亲面对面睡着,说着话,我又变成母亲身边的娃,很多很多年没有和母亲一起睡过了。母亲反复说:“现在屋里日子好的很,顿顿都吃白面馍哩。你在外前别操心”。 第二天,母亲天麻麻亮就起来了,却不让我起。“你多睡一会儿,上路哩”。 我看看表,还不到五点。一会儿就听到灶房里传来切菜声、拉风箱声、炒菜声;又听到春芳嫂在院子里说:“我给你帮忙烧火”。 我临行的早饭桌上摆着酱牛肉、炒鸡蛋、蒜苔肉丝、拌豆腐干、凉拌黄瓜等七八个菜,说实话,谁大清早有胃口吃这些。母亲端上厚厚一盘煎饼专门放在我面前,我才顿悟,她早早起来,就是为了给我摊煎饼。想想我昨晚上是说过这几天好吃的太多,还没吃上煎饼。 “我妈爱排场,吃个早饭也摆个七碟八碗。”我故意说笑,以冲淡饭桌上和家人即将离别的伤感气氛。唯恐母亲难过。 “做娘的心,让娃吃上心里就舒坦了,你从小又不在跟前......”春芳嫂在一边说。
在回美国的飞机上,午餐时间,我把飞机上的餐盒放在一边,拿出母亲摊的煎饼,咬了一口在嘴里,仿佛看到头发灰白面容憔悴的母亲往锅上擦油、往里倒面汁、摊煎饼的身影,不知下回回来要到几时。我咽不下煎饼,掩面而泣伤心不已.... “ Honey, something wrong?”(亲爱的,怎么了?)身边的白人妇女小声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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