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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阿飞的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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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问归期未有期
送交者: 未予 2004年10月16日21:54:16 于 [茗香茶语] 发送悄悄话

这是一个已经逝去的遥远的爱情故事。这样来描述它的时候我其实十分犹疑,因为这里的爱情,似乎从来就没有发生。

怀乡还在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就收到了宇文的情书。情书一开始,宇文用歪歪扭扭但尽量保持工整的字写:“亲爱的怀乡:”。怀乡看到这几个字时的震惊,不亚于广岛第一颗原子弹的爆炸。后面的好多行字,她根本就没敢往下看,只是飞快地折好字条,涩涩地,尽力装做若无其事地把它慢慢塞进书包。其实,她脸上的红霞早已暴露了一切。事实上,整个下午她的脸都红得发烫。还好,似乎谁都没有留意,除了那个肇事者,宇文。

那时候的怀乡,是一个多么缅腆,多么听话,多么勤奋用功的小女孩啊。她是被所有老师用来教育自己学生的表率,连高年级的老师也不例外。她为班级和学校争得的荣誉,挂满了包括校长室的诸多墙壁,就像她文静秀美的大幅照片一样。而宇文呢,跟怀乡相比,他就像一个来自另一个太空的人。不过同样,他也是被所有老师拿来教育自己学生的表率,因为他的调皮捣蛋。由于出入校长室的次数如此之多,他甚至比校长本人更熟悉校长室的地形。在所有的教育方式包括体罚教育都失效之后,把宇文送到校长室发落就成了老师们最后的一招,后来也成了唯一的一招。而校长又能把他怎么样呢?她只是苦于没有地方可以送他去而已。
然而现在,这样的宇文,竟然爱上了这样的怀乡。那天下午,宇文一直在后面偷偷地看怀乡的反应。即使第一次进校长室,他都没有这样惴惴不安过。作贼心虚的感觉,原来就是如此啊。一放学,怀乡就飞也似地逃离了学校,好像做了坏事的是她一样。

后来的事情的发展,出乎所有人的预料。一生当中,我们作出的自认为理所当然其实却是十分轻率的决定,可以导致多么错误的结局。

那个傍晚,怀乡第一次没有按时回家。在她小小的脑子里,一直进行着激烈的思想斗争。她想过把那张条子撕碎扔进下水道,但那样还是可能被下水道工人捡到后再重新拼起来的。更安全的办法是去买盒火柴把纸条烧掉。但是,如果在烧的时候被老师碰到呢?那样的话,简直不堪设想。她就这样胡思乱想着,在街上走来走去,越来越害怕。好像谁都知道她的书包里藏着那张可怕的字条,因为所有路过的人都盯着它看。

天色越来越暗之后,怀乡终于哭着回了家。在父亲询问的 目光逼视下,她颤抖着交出了那张字条,泣不成声。怀乡的父亲是市里的教育局长,世代书香,家教极严。他看到字条时的表情,只能用怒不可遏来形容。于是,第二天,在经过一整晚严厉的批评教育之后,父亲把泪眼迷离的怀乡连同那封情书一起交给了校长。

在向局长检查了自己的工作失误之后,校长作出了一个重大决定。在作了这个决定之后,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也许,这是给宇文一个教训的最佳时机。

当天下午,全校停课,到操场集合。像很多次那样,宇文被校长叫上台。宇文明白,又出事了,而且肯定是情书的事。不过,又有什么呢,他已经见惯大世面了。

不过校长的决定还是出乎他的意料。在揭发了他的重大罪行之后,校长拿出那封情书,让宇文当众念出来。

所有的人都惊呆了。那一刻,连平时最痛恨宇文的老师,也觉得校长的做法有些残忍。

宇文呆若木鸡。他看着校长手中扬起的那张纸,瑟缩着,一动也不动。他从来没有这样害怕过,即使是那次,他把体罚他的体育教师崭新的自行车偷偷扔进学校的池塘里。

校长的表情,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那一刻,她深信无疑,这件事会给宇文一次铭心刻骨的教训。从此改邪归正,也未可知。

全场死一般沉寂。宇文看着校长冰冷的,不容置疑的脸,忽然下定了决心。他大步上前,从校长手里接过纸条,转身来到台子正中,坚定地,大声念起来。

“亲爱的怀乡,”

话音甫落,全场爆发出震天的笑声。老师们尽力绷着脸,试图制止同学们。可是他们脸上的表情如此滑稽,只是让学生们笑得更加肆无忌惮。一切的一切,难道不好笑么?宇文竟然爱上了怀乡,亲爱的怀乡。

没有笑的只有怀乡。她只觉得奇耻大辱,痛苦得无以复加。校长直到这时才想起,自己忽略了怀乡的感受了。

宇文也没有笑。其实很快,所有人的笑容都凝结在脸上。台上的宇文,忽然间失声痛哭。他哭得如此动情,如此激烈,小小的身子,好像完全痉挛了一般。所有的人都惊呆了,因为这样痛哭着的宇文,还是在一个字一个字地念那封情书,虽然谁也听不清他在念什么。

有老师上台来,拉宇文下去。但宇文岿然不动。他就这样痛哭着,抽搐着,念那封情书。他是那样坚定,那样义无反顾,仿佛可以耗尽他全部的生命。
回想起那一件事,校长后来说,那是她一生当中做错的,最为后悔的一件事。


那件事以后,宇文像是变了一个人。他不再是飞天蜈蚣了,忽然变成了一个勤学用功的好少年。他的成绩直线上升,不到一个学期,已上升到年纪的第一名。其实,宇文天资聪颖。那种小学课程,对他来说是游刃有余的。渐渐的,他的名字开始出现在各种墙报上,包括他的大幅照片。不过,他的照片是没有笑容的,只有一双深邃而忧郁的眼睛。

对于宇文的变化,老师们既喜且忧。喜的是宇文终于出息了,赢得了各种各样的荣誉。可是,谁也没见过他的笑容。对于一个年仅十岁的孩子,这有些不可思议。他们甚至开始怀念从前的宇文了。

怀乡倒是什么也没变,一如从前一样优秀。

两年以后,怀乡和宇文以全市并列第一的成绩,考入同一所重点中学。学校大红榜的第一行上,浓墨重彩地写着:文怀乡,陈宇文。怀乡有些得意,不知是因为考了第一,还是因为自己的名字和宇文放在一起。她有些不满地想,既然是并列第一,为什么不把宇文的名字放在前面呢?

即使在这个时候,谁也没有见到宇文的笑容。

日子如流水般地逝去,或许是因为中学学业的繁忙吧。由于不在同一个班,宇文和怀乡很少见面,即使是在上下学的同一条必经之路上。怀乡有些怀疑,宇文是在有意躲着自己。她有些委屈,可是,又不知从何说起。

春风再次拂过的时候,宇文已长成一个俊美的少年。可是,他踯躅独行,那样的忧郁,让所有的女孩子心仪,也让她们心疼不已。怀乡知道,私下里,女孩子们都叫宇文“忧郁王子” 。这让怀乡有些不满,又有些得意。她偷偷地想,其实多年以前,宇文就已经喜欢她了,只是自己没看上他而已。一想到那封情书,她的脸就有些发烫。她猜想那封信里,一定有些令人耳热心跳的句子。可是,到底是些什么呢?

考入高中的怀乡,也已出落得亭亭玉立,秀发盈空。她仍然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每期的功课都在年级的前三名。对于高中的女生,这是难能可贵的的。事实上,比她的学业更出色的,只有宇文。除了学校的考试屡拔头筹,他还从市里各类智力竞赛中抱回数不清的大奖。

高一年末一个寻常的下午,怀乡在足球场的看台上看书,偶然一回头,看见宇文白衫白裤,风一般迤迂而过,怀乡不觉有些呆住。世界上,谁还有比宇文更潇洒的身影呢?可是,那样的风中,宇文显得有些衣衫单薄。怀乡忽然间竟有种冲动,想去把他抱在怀里,让他暖和些。她这样想的时候,没有羞涩,只有在胸中流动的,淡淡的暖意。

那一个下午,少女的心弦,被轻轻地拨响。

怀乡坐在台阶上,呆呆的出神,时光在悄悄地流逝。不知不觉,操场上的人都已走空了。等到天色完全暗下来,怀乡才猛然回过神来,早就该回家了。

由于天冷,路上已经没有行人了。走着走着,凭着直觉,她感觉有人在跟着她。意识到这一点后,她的腿开始哆嗦起来。又坚持走了一段,她想起一个电影里的情节,猛然拐进一个小胡同,想要摆脱追踪。可是,一进胡同她就后悔了。这里她从没来过,黑乎乎的,勉强往里走了几步,她已经不知该再往前走,还是退回去。

正在犹豫间,跟踪的人已经尾随而至,是两个小流氓。

怀乡想要大喊,嘴已被一只肮脏的手掌挡住。小流氓拿着一把刀,在怀乡面前晃了晃。“要敢喊,立马砍了你。” 他恶狠狠地威胁。

怀乡瑟瑟发抖,眼泪夺眶而出。她的身体剧烈地起伏着,滨临绝望。歹徒见她被吓住了,嘿嘿一笑,放开捂住她嘴的手,把怀乡的风衣一把扯开。怀乡又是一生惊叫,可是,她的嘴又被堵住了。

“乖乖的,你敢再喊,” 流氓又晃了晃明晃晃的刀子。怀乡闭上眼睛,泣不成声。小流氓淫笑着。

正在这时,有人高喊“住手”,然后,一个白色的身影从围墙上跳下来。怀乡一看,竟然是宇文,正是宇文。宇文跳下来的时候,没有站稳,一个趔趄。那个小流氓挥刀迎上来,要刺宇文。宇文一侧身,避开这一刀,同时出右拳,直击歹徒的下巴。这一拳打个正着,小流氓惨叫一声,撞向对面的墙壁。宇文乘胜追击,飞起一脚,朝流氓的侧腹踢去。谁知还没够着,又是一个趔趄。刚才他从墙上跳下来那一下,扭伤了左脚。

这会儿功夫,在巷口望风的流氓已经赶过来。趁宇文立足未稳,一拳击出。宇文反应奇快,危急间一把抓住了歹徒的手腕。歹徒另一只手挥拳打来,又被宇文捉住,二人扭打起来。

忽然,怀乡惊叫一声。那个被宇文打倒的流氓已爬起来,朝宇文一刀刺出。只听宇文闷哼一声,抱住了腹部。两个歹徒来不及拔刀,已飞快逃去。

怀乡抱住了缓缓倒地的宇文。可是,宇文的身躯是这样的沉重,让怀乡无法支持,眼睁睁看他从怀中滑落,倒下。

怀乡大声的哭喊起来,终于有脚步声由远而近,而后救护车那凄历的笛鸣。

经过三天三夜的抢救,宇文暂时脱离了危险。可是,只是暂时而已。他还在昏迷中,还需要大量的手术,包括换肾。宇文的一叶肾,已被歹徒的匕首完全洞穿,必须更换。但全部手术的费用,高达五十万。这对于出身寒微的宇文父母,无异于天文数字。

病房内,两个伤心绝望的老人,无语对望,老泪纵横。即使在这个时刻,这两个善良的老人,也没有发出半句怨言。前来探视的文父,也是唏嘘不已。他拉这两位老人的手,神色凝重地说:“你们不要担心。宇文的医药费,不管多少,由我们全部承担。”

父亲说这话的时候,声音沙哑,但是坚定。怀乡心怀感激地看着父亲,忽然发觉,短短几天,父亲好像已苍老非常。怀乡的泪又止不住奔涌。

怀乡的父亲变卖了房屋及一切值钱的家产,连埋在家乡祖屋正堂地下的金坛,都挖了出来,终于凑够了数目。听妈妈讲,那是父亲准备给怀乡留学用的。怀乡并无失落。干嘛要去留学呢?我就爱在这里守着爸爸妈妈。当然,还有,宇文。

十天之后,宇文终于幽幽醒转。那一天,阳光特别明媚,从病房的窗户射进来,照在怀乡乌黑的秀发上,褶褶生辉。由于太疲倦,怀乡已经伏在床沿睡着了。宇文心疼地伸手出来,去抚摸她的头。还没碰到,怀乡就醒了。宇文有些不好意思,笑了。

怀乡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宇文笑了,她兴奋地喊出来,宇文其实是会笑的。

宇文给她弄得无地自容。此刻的怀乡,又疯又傻,可爱极了。可是,他不得不打断她。

“傻丫头,怎么没去上课,在这里偷懒?”

“那你呢?不是更懒?整天在这里睡觉。大懒虫。” 怀乡也是牙尖嘴利的。

宇文又笑了。终于肯定宇文会笑之后,病房里的气氛,一下子活跃起来。怀乡发现,宇文不但会笑,而且笑起来非常好看,她有些看呆了。

“告诉你啊,其实我没那么孬的。那两个小流氓,根本不是我的对手。”

“是啊是啊。他们两个都被你打跑了。你真行。” 怀乡由衷地夸奖。

“嘿嘿。” 宇文不好意思地笑笑。“那天我一直跟着你。见到你进了小胡同,我就爬上墙去,想要来个神兵天降,英雄救美。结果,把脚给拧了。哎。”

怀乡哈哈大笑。

两颗年轻的心,无拘无束地碰撞着。有些羞涩,但更多的是幸福,更多的是快乐。


宇文在医院一住就是两个多月。在宇文病情危急的时候,怀乡是请了假整天在医院守护的。等宇文渡过危险期后,才改成每天放学后来陪宇文。他们在一起说说笑笑,非常开心。回想起来,这是怀乡一生中最最快乐的时光。

那一天放学,怀乡再去医院的时候,病房里已人去室空。找护士小姐打听的时候,才知道宇文已经提前出院了。怀乡有些失望。潜意识里,她似乎希望宇文一直在医院里住下去。但她认真一想自己的念头,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怀乡犹豫了半天,决定去宇文家找他。她不怕别人的闲言碎语,因为宇文现在还是病人,自己是有义务去看望他的。

是宇文的妈妈为她开的门。她平静地告诉怀乡,宇文刚出院,需要好好休息,不想见任何人。怀乡觉得有些不可理解,但也只好点点头,怏怏而去。

一连几天,怀乡都被拒之门外,她都快要崩溃了。怀乡永远不会忘记的是,宇文母亲那双充满忧郁的眼睛。那双眼睛,和宇文是多么相似啊。

再过了一个月,宇文终于来上学了。看到宇文,怀乡兴奋地跑过去。她有多少牵挂,多少委屈,要跟宇文诉说啊。可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叫宇文,他已经目不斜视地走开,就像压根没见到她一样。

怀乡僵立在原地,双颊涨得通红,不知所措。还好,好像谁也没有留意到她的窘态。后来她想,也许宇文真的没有留意到她吧。

但是接下来的日子,她渐渐明白,宇文是在有意回避自己。有一次她不顾一切径直朝他走过去,叫他的名字,他也只是朝她点点头,然后迅速离去,连一句话都没有。

宇文的笑容又消失了,他又回到了从前,变回了所有女孩心中的忧郁王子。

怀乡百思不得其解,伤心欲绝。她不明白,宇文为什么拒她于千里之外。难道还是因为多年前,自己带给他的伤害么?可是……

宇文还像从前一样优秀。很快,他就补上了缺失的功课,重新跃居年级的榜首。与此同时,怀乡的功课却一落千丈,渐行渐远。所有的老师都找她谈过话,但是无济于事。一个如花似玉的少女,就这样日渐憔悴。一双盈盈如秋水的明眸,渐渐没有了昔日的光彩。这样的怀乡,是让所有人心疼的。

只有宇文,好像无动于衷。学校里虽然禁止学生早恋,可是知情的老师对宇文的做法,还是觉得不以为然。这个少年,城府深得有些可怕。

漫长的两年过去,高中时代结束了。宇文以全省第一的成绩,远去北方,考入中国第一学府。怀乡却几乎落榜,只以刚刚上线的成绩,进了本地一所普通大学。父亲深深地叹息着,不过,他什么也没有说。

第一个寒假,同学们从四面八方回来。眼界大开的他们,叽叽喳喳,兴奋地跟见到的所有人谈论异地的见闻。只有怀乡沉默着。

几个原学生会的牵头,组织去一个本地最富裕的同学家里聚会。他们家的会议室,大过市里最豪华的舞厅。怀乡本来不想去的,但是一想到宇文可能会去,就改变了主意。她已经有太久没有见过宇文了。

怀乡精心打扮了一番。她穿上了妈妈买的最漂亮的衣服。这些衣服,从前她试都不愿试一下的。她甚至都抹了点口红。站在镜子前最后审视自己的时候,她都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她觉得镜子里的自己,有点像个风尘女子。其实,无可否认,此时的怀乡,确实是楚楚动人的。

那天来的人真多。大家都盛装而来,男孩子西装革履,女孩子裙裾摇摆。由于大家都是高中时的旧识,一下子见到各自这身打扮,不由得哑然失笑。

而宇文和怀乡的出现,还是让所有人眼前一亮。童话里的公主和王子,就是如此吧。其实所有的女孩子,包括那些满心嫉妒的,都承认怀乡和宇文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中学时代他们形同陌路,让所有人不明所以。

可是当晚,王子和公主始终没有说一句话。宇文在学校学会了跳舞,他那潇洒曼妙的舞姿,征服了在场的所有人。可是,他整晚都只跟刘婷一个人跳,让很多人有些忿然。刘婷这个女孩,虽然漂亮,却有些不雅的名声。她在中学的时候,就有个别号,叫做“每周一哥”的。

怀乡只是默默坐在那里,独自一人。她拒绝了所有男孩子礼貌的邀请,不停地喝一种叫做啤酒的东西。这种东西可真苦,但她一杯接一杯地喝着。昏暗的灯光下,她的泪不停地流下来,落进杯里,一起咽下去。

也许是眼泪让人易醉吧。到舞会结束的时候,怀乡已经喝得不省人事,沉沉睡去。这是她生平第一次喝酒啊。

由于宇文和怀乡家离得最近,大家提议宇文送怀乡回去。文父卖掉房子之后,在怀乡的坚持下,买下了宇文家附近的一所旧房子。

但宇文很干脆地拒绝了,他说他还有事,然后叫上刘婷,转身要走。

“站住!” 有个女孩大喊一声。大家回头一看,是怀乡的好朋友,杨丽婉。她走上前来,朝着宇文的脸,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拍去。啪的一声,异常清脆。

宇文捂住脸,一声也没吭。他抓住刘婷的手,在众目睽睽之下,径自离去。

在场所有的女生,都忍不住失声痛哭。

那一天,是王靳送怀乡回家的。他一直在默默地追求怀乡。

一转眼,又是春去秋来。宇文因为出类拔萃的学业,被英国剑桥大学看中,要转去攻读学位。剑桥号称世界第一名牌学府,能有学生前去攻读,对于宇文的母校,是空前的荣耀。所以宇文回乡准备出发的时候,大家奔走相告,为宇文暗暗称奇。

这消息对怀乡来说,却像是五雷轰顶,万念俱灰。这一去,她预感是天涯永隔,恐怕再也不会相见了。

很快就到了送别的时刻。那天很热闹,候机室里满是来给宇文送行的人。宇文神色凝重,与所有人一一握手。时间快到了,但他好像有些犹疑,迟迟不愿走进安检门,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终于,怀乡出现在候机室门口。她显然刚刚哭过,梨花带雨,面容憔悴。四目相对的时候,两人都是一怔。一瞬间的交流,似乎已通透了一生的情愫。怀乡不顾一切冲上来,扑进宇文的怀抱,痛哭起来。

这样的拥抱,这样的痛哭,也许等了太久太久吧,也许因为还不知要再等多久,那种痛苦淋漓的宣泄,让所有人唏嘘不已。

宇文就这样任怀乡抱着,良久,才轻轻把她推开。他的声音有些哽咽,但还是一字一字很坚定地说:“别哭了,傻丫头。让人笑话。我又不是不回来了。”

但是怀乡忍不住,只是拼命地点头。

“我就要上飞机了。记得给我写信啊。我在那边会很寂寞的。” 宇文艰涩地笑笑。

怀乡还是点头。她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塞到宇文手里,又轻轻抱了抱宇文,转过身,头也不回地离去。

飞机冲天而起的时候,宇文在大洋的上空,展读怀乡写的信。

“亲爱的宇文:

还记得,你也这样叫过我的么?还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也许,那是你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这样叫我了吧。可是,我却是千万次这样叫过你的。几乎每一天,我都会把自己关在房里,把音乐开的很响,然后拼命叫你的名字。只有那样,我才会觉得舒服些。说我爱你的时候,真的是好舒服啊。可惜,我不能够亲口告诉你。

宇文,你好残忍。你就这样轻易占据了我的心。这么多年,我的心扉一直为你敞开着,你却从来没有走进来,一次都没有。如果你不喜欢我,你又为什么要写那样的信给我呢?其实,我一直想知道,那封信里写了些什么,你可以告诉我么?

我真的好怀念和你在一起的时光啊。记得吗?就是你住院的那些日子,那是我生命里最快乐的日子了。自那以后,别人说我不会笑了。一个不会笑得女孩子,一定很丑吧。你是不是因为我难看才不喜欢我?也有人说过我漂亮的,可我不信。大家不是说,男孩子都喜欢漂亮的女孩么?就像那个刘婷。

那你为什么还要救我呢?还不如让那些坏人把我杀死。那一天,我抱了你。那是我第一次抱你啊,虽然没能够抱住你。可是回想起来,那个时刻让我幸福得颤栗。我都不敢告诉你,那以后,我常常在天黑以后,独自去那个胡同。我傻傻地绝望地想,说不定哪一天,你会再从天而降吧。我知道你会责怪我的,我知道那样很危险,可我就是无法控制自己。

我爱你,宇文。这一生,我知道我再不会爱上别人了,我也许再也不会爱了。

我知道你不爱我,我不怪你。你可能还在恨我吧。多年以前,我是那样地伤害过你。真的对不起,宇文。可是,我不是要有意要伤害你的,我根本就不知道爸爸会把那封信交给校长。请你原谅我好么?那时候,我还只有十岁啊,我就真的这么不可原谅?

现在,你要去异国他乡求学了。你是那样优秀,你一定会有辉煌的成就的。我衷心地祝福你。

一路珍重。

你的

怀乡


宇文是带着怀乡的信踏上英伦的征途的。候机室里的深情相拥,宇文眼里流露出的关爱,让怀乡封闭已久的心扉又燃起了希望。她天天盼着宇文的来信,以致班长每天从收发室出来,总是“无意中”碰见她。最后班长心领神会,干脆把取信的差使交给她了。

然而,宇文一去便杳如黄雀。怀乡每天不知要去多少次收发室,每次都是失望。要知道,其实邮递员每天也只来一次的啊。

偶尔从过去老师或同学口中探听到的消息,无一例外都是宇文的学业如何出色,如何给母校和中国人争脸。

但怀乡不关心这些。她只想知道,为什么宇文唯独不跟她联系。他应该是可以轻易找到她的。为了宇文,她装了手机,她申请了几乎所有网上聊天的账号以及各种电子邮箱,而这只是意味着更多的空落和失望。

那条曾经遇险的小巷,她已经去过千百次了,到后来已成习惯。她熟悉那条小巷的每一寸,如同她熟悉那个夜晚的每一分,每一秒。可是,那是多么遥远的记忆啊。

在怀乡看来,日子真的是度日如年的。可在别人看来,岁月就如流水般逝去。

那一年的深秋,母校又如迎来了盛大节日一般。大洋彼岸传来的消息,宇文用两年的时间修完了接近四年包括硕士学位的课程,已获得直接攻读博士的资格。这在剑桥大学的历史上,也是第一次。

在所有人啧啧称奇的同时,怀乡却只感觉陷入更冰凉的谷底。冥冥中她有一种预感,越辉煌成功的宇文,离她就越遥远。

如果这一生,再也见不到宇文,自己又会怎样呢?怀乡不敢想。

二十三岁的生日,怀乡又是一个人过的。不是没有朋友关心她,只是大家已经习惯了。王靳给她送了一束玫瑰,她苦笑着收下了,插在窗台的花瓶里,倒也给她的房间添了些生气。

怀乡坐下来,打开电脑,习惯性地打开所有聊天工具的窗口。忽然,msn messenger给出提示,有人申请加为好友。从名字来看,好像是宇文!怀乡心中一阵狂喜,连忙点击“接受”。说不定真的是宇文呢,尽管她已弄错了许多次。正在想着,一个窗口弹出来,是一行醒目的大字,还有一张灿烂的笑脸。

“生日快乐!”宇文在电脑的那一端笑。

怀乡呆呆的,一动也不动。

过了一会儿,屏幕上又显示出一行字:是我啊,傻丫头。我是宇文。

怀乡还是怔怔的,眼泪却留下来。

宇文,真的是宇文。这个宇文,为什么总是选择,在我最脆弱的时候出现呢?

“怎么,不想理我?那我去睡觉了。我这边可是凌晨三点。”

怀乡擦了眼泪,开始回应:“谢谢你,宇文。”

怀乡的鼻子酸酸的。

接下来的谈话,渐渐变得轻松。看起来沉默寡言的宇文,其实有着少有的开朗与诙谐。笑容渐渐洋溢在怀乡的脸上,这是多么久违的笑容啊。而渐渐地,情意从指尖流出,透过键盘,悄悄流淌过去,直到大洋彼岸。

宇文显然感觉到了,谈话开始不着边际。

“那个王靳还好吗?”

“他?他还好吧。” 怀乡看看窗台上的玫瑰。“他也毕业了,就在本市找了份工作。”

“哦。那小子,挺痴情的。”

“什么意思?”

“他那么喜欢你,你难道真的看不出来?”

怀乡的心刺痛了一下。

“他当年为了你,放弃去北大,和你进了同一所普通大学。换了别人,我估计谁都做不到。”

原来王靳……

“怀乡,我不打算回来了。”

“为什么?”怀乡只觉五雷轰顶。

“这里生活好啊。又漂亮,又干净。还有啊,女孩子也很漂亮,嘿嘿。”

怀乡只觉得心在紧缩。“你有女朋友了么?” 她怯怯地打出一行字。

“有了,早就有了,而且还不只一个。” 宇文在那边得意着。“我出国前算过命。老先生说,将来我的老婆,想要哪国的,就是那国的。嘿嘿,艳福不浅啊。”

怀乡的泪又流出来。

那晚后面谈了什么,怀乡已经记不得了。她隐约记得,宇文叮嘱她,以后不要再去那条小巷了,太危险了。宇文专门找过那一带的小流氓头目,就是中学时被开除的宇文的同班同学刘星,要他关照怀乡别被人欺负了。

“那个王靳,我估计他也天天跟着你,就跟我当初一样。”

这好像是宇文最后的话。


那一次,是怀乡最后一次在网上见到宇文。此后无论她什么时候登陆,宇文都再也没有出现过。想起宇文的话,她不禁有些心神恍惚。

王靳总是找机会来嘘寒问暖。自从怀乡知道他曾为自己放弃了去北大学习的机会后,对王靳有些愧疚之情。过去这些年,自己有些太忽略他的感受了。于是,对于他的帮助,不再有意拒绝。

王靳很开心。同怀乡一起,他们经常回忆宇文小时候那些调皮捣蛋的事,常常一起哈哈大笑。那时候的宇文,多么令人怀念啊。到后来,怀乡总是痴痴地出神,连王靳什么时候走的,也毫不知情。

初冬来临,怀乡被单位派到北京出差。一直在江南长大的怀乡,怎么也想不到北方的冬天是如此寒冷。出发前王靳千叮咛万嘱咐,她才极不情愿地带了一件厚点的外套。即使这样,晚上出门,还是冻得瑟瑟发抖。

那一天凌晨,怀乡忽然醒来,再也无法入睡,于是决定去外面走走。冬天的天亮得特别晚,外面还是黑黜黜的,一个人也没有。北风刮在脸上,刺骨的寒冷。她忽然想,英国的冬天,肯定也是这样寒冷吧。宇文在那里,会不会冷呢?想到这里,她下意识地双臂抱住身体,一阵没来由的恐惧攫住了她。

此刻的宇文,正在伦敦的大街上徘徊。伦敦的冬天,细雨蒙蒙,寒风凄切,冷得让人绝望。宇文只着一袭单衣,在街上彳亍独行。街灯拉长他清瘦的身影,那样的孤单,那样的落寞。

晚上十点,当终声敲响最后一下的时候,剑桥最优秀的学子,来自中国的宇文,从伦敦塔上一跃而下。

那一天,是宇文的二十四岁生日。

那一时刻,远在北京的怀乡,忽然心痛得几乎痉挛。冥冥之中,一定是有所感应的吧。

凄风冷雨中,这样的噩耗,总是走得特别慢。然而,它带来的毁灭性的伤害,并不因此而稍减。

那一年,宇文家乡的小城,冬天来得特别早。

王靳得知宇文的噩耗后,连夜飞往北京,去将怀乡接回来。从电视上看到消息的怀乡,已经几次昏厥。

在给妈妈的遗书中,宇文是这样写的:

“妈妈,亲爱的妈妈:

这恐怕是我最后一次叫你了。请原谅你不孝的儿子吧。我知道,你一定会为我痛哭流涕的。一想到这里,我就心如刀绞。请你原谅我,妈妈。我不知道可以做什么,才能不让你伤心难过。

我好累,妈妈。我好孤独。我已经坚持了这么多年,我知道,我再也已经无法坚持下去了。没有爱,没有希望。只有痛苦,只有绝望。我连一个可以诉说的人都没有,妈妈,从来都没有。

多么想告诉她,我爱她呀。可是,我不能。我只能伤害她,我只能让她和我一样伤心绝望。

在我研究的领域里,我同样一事无成。在别人看来,我是那样出类拔萃,我已是这一领域的权威学者。可是我知道,我的研究成果,我们发在Nature或者Science上令人眼花缭乱被同行引为经典的论文,都是基于天方夜谭般的假设和推测,是毫无意义的自欺欺人。我已经不想再欺骗下去了。

妈妈,如果有来生,让我再做你的儿子吧。让我好好孝顺您,报答您的养育之恩。

现在,我们只有天堂再见了。有人说,我这样的人是进不了天堂的。我多么希望,这不是真的啊。

想念你,妈妈,请您多多保重。也请爸爸多多保重。

宇文

万丈光华的背后,谁又曾经留意过,那些经心掩藏的软弱和无助。


第二年清明,大病一场后的怀乡,来给宇文扫墓。

年华逝去,岁月无声。所有的伤痛,在时光的洗涤之后,都会减轻,都会痊愈,都会被遗忘。然而,有些人,他们永远都不会忘怀的。譬如父母,譬如怀乡。

宇文短短的一生,活得那么孤独,那么不快乐。怀乡心想,这样一生,她都不会忘记宇文的。心陆里最柔软最温馨的一角,她永远都会留给宇文,任谁也不能再走进去。那个地方虽小,宇文却可以安安心心地休息,像他曾经渴望的那样。

“我每天都会来看你的,宇文。”怀乡轻声说,像是怕惊动他。“你一定会上天堂的,我一定可以再见到你。那时候,我们就可以快快乐乐在一起了。”

怀乡从怀里拿出一叠信,厚厚的一沓。每一封都是宇文写给她的。他在写这些信的时候,一定是流着血,流着泪的,就像她读这些信时一样。宇文曾经是不让妈妈把这些信交给怀乡的,可是,如果他知道怀乡读到了它们,是否他才会真正了无遗憾?

怀乡神色凝重地,缓缓将那沓信点燃。火光摇曳,映着怀乡美丽而苍白的脸。清凉的泪滴落下来,无声而无息。怀乡明白,这将是一次道别,也是一次新生。为自己,也为宇文。

一纸信笺随风飘起,被怀乡信手抓在手中。她看了看,正好是宇文写给她的最后一封信。她小心翼翼地,重新把它放入火中,看着那些文字渐渐模糊,渐成灰烬。

这些文字,是她读过千百次的,那样熟悉,那样刻入骨髓。

亲爱的怀乡:

我已经千百次这样叫你了。你唯一听到的一次,就是十岁那年吧。那一回,我哭得好凶。可是,谁又知道,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爱你,我心里有多快乐。我那时候想,从此以后,所有的人都知道,你是我的人了。我受再多的批评和委屈,都是值得的。现在想来,那竟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我最后悔的,是在可以爱你的岁月里,太矜持,太倔强。我想要以优异的学业胜过你,赢得尊严,也赢得你的爱。这些念头,现在想来多么可笑,多么微不足道。我所错过的,是一场多么铭心刻骨的爱啊。

现在,我只能祝你幸福了。原谅我,那么多次疏远你,那么多次伤害你。所有的高傲和冷漠,都是装给你看的。我的胸膛里,一直是那颗爱着你的,痛苦的心。我以为,如果你对我死心,你就会找到你应该得到的幸福。你已经找到了,是吗?

你一定要幸福,怀乡。这是我全部和最后的愿望。为了你的幸福,我是愿意付出我的一切的,包括我的生命。

如果有来生,让我好好把握你吧。我还会给你写情书的,我还会念给你听。我要把你抱到台上去,大声念给你听。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我都要告诉你,我对你的爱。

现在,让我和你说道别吧。不要为我难过。曾经爱过你,我其实已经很满足了。世上还有很多人,从来没有像我一样爱过。

我曾经告诉你,我永远不会回去了。我猜想,那时的你一定很失望吧。我何尝不是呢?

忽然想,李商隐的那首诗,或许是为我们写的吧。现在,让我用它来与你道别。不管我在哪里,我都会为你祝福。珍重,怀乡。

君问归期未有期,
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
却话巴山夜雨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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