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出國留學被稱為“洋插隊”。但是這支插隊大軍之中，許多人有過打工的經歷，但是真正深入到國外農村的人，恐怕還為數不多。我在國內讀書時，多次下鄉與農民實行同吃、同住、同勞動，接受“再教育”。到了美國以後，也很想去農村看看，體驗一下美國的農村生活。有一次過年前夕，偶爾在學校的學生活動中心看到一張布告，說附近一個教會可以安排“無家可歸”的留學生到本地農民家裡去過年，我便毫不猶豫地報了名。

史密斯兩口子和他們的農舍

聖誕夜的那天下午，我們一行十二個人坐上教會派來的一輛客車，從學校出發。汽車翻越了包圍着大學城的叢山，兩個多小時以後，來到一片寬闊無際的平原。傍晚前的陽光輕輕地灑落在積着白雪的大地上，向遠處眺望，偶爾可見一間農舍和幾棵樹木。過年時節的鄉間，與車水馬龍的城裡完全不同，一片寧靜。

我和從北京來的小王被分配住到“奶牛專業戶”史密斯夫婦的家中。老兩口大約六十歲上下，一見靣就感到他們的樸實和熱情。他們住着一幢二層樓的房子，比城裡的公寓套間要寬敞舒適。室內的家具擺設，與我在學校教授們的家裡所見到的沒有多大差別。使我有點奇怪的是，客廳里放着一架鋼琴，卻找不到電視機。後來我問過史密斯太太，她告訴我因為他們每天需要起早幹活，看電視容易着迷，會影響他們的休息和工作，所以乾脆就不要了。

我們被安排住在樓上的一間客房。房間裡除了床，還有一張老式的寫字檯，寫字檯上靣的牆上掛着史密斯先生的高中畢業文憑和他太太過去的護士執照。寫字檯的抽屜里放着一些已經發了黃的生活照片。有一張是史密斯先生小時候在鄉間的馬路上等校車去上學的照片。那時候的大路還沒有舖柏油，大概是剛下過雨，泥濘的路上可以看到車輛輾過的痕跡。還有一張是一輛牛奶公司的卡車停在他的家門口，家裡人正在把一隻只牛奶罐往汽車上裝。有趣的是那些罐的形狀與我出國前在上海牛奶公司門市部所看到過的一模一樣。

牛和牛棚

他們家的三十多頭奶牛都養在農舍斜對靣的一個牛棚里。緊靠着牛棚高高聳立着兩個飼料塔，飼料靠傳送帶被送進塔里貯藏起來，再通過一套傳送系統自動送到牛棚里的飼料槽中。他們每天清晨和傍晚，要給奶牛擠奶，每次總要忙碌兩個多小時。我和小王都很高興參加他們的工作。小王還悄悄地對我講，現在表現好一點，夏天農忙時，還可以到這裡來打工。

擠奶用的是一台自動擠奶器。史密斯太太曾讓我把手伸進一個擠奶頭裡去感覺一下，機器開動時，我的手便受到一種既柔和又有力的擠壓。這個機器把人的擠奶動作模仿得維妙維肖。我們把擠奶頭套在消毒過的奶牛的奶頭上以後，隨着機器的節拍，牛奶便一陣一陣地流了出來，經過一套玻璃管道，被吸到一間冷凍室里貯存起來。每周三次，牛奶廠會有車來把牛奶從這裡運走。

我們到的那天傍晚，有一頭母牛正在生小牛。我們去牛棚看時，那頭牛躺在地上，小牛的兩條腿剛剛有一點點露出來。我們站在四周，聽着它不停地呻吟和喘息，真想上去幫它把小牛一把拖出來。大約過了一個多小時，小牛終於完全脫離了母體，渾身和着水和血，濕淋淋地躺在地上一動也不動。只見母牛吃力地抬起頭來，用它的舌頭，來回地舔着小牛的整個身體，漸漸地小牛變得乾淨起來。突然，小牛一下站了起來，開始蹣跚地繞着躺在地上的母親身邊走動。那一刻，我真的深深地被母牛的天性所感動了。

過年時的吃和閒聊

那第一天的晚飯，因為是聖誕夜，有點相當於中國的年夜飯，我和小王都指望可以美餐一頓。等到生小牛的事忙完，大家坐到餐桌邊上時，桌上只有一盤烤雞、一鍋用土豆、芥蘭菜、加起司一起烤成的糊。另外還有一鍋米飯，看來是特別為我們準備的。想不到他們的“年夜飯”竟是如此簡單！史密斯太太大概有點覚察我們的驚訝，她告訴我們，後天中午，我們將可以大吃一頓，還特別指出，我們一定會吃到“火腿”，其實就是上海熟食店裡賣的方腿。

第三天，我們隨老兩口去了附近一個鄉村的俱樂部。原來這是史密斯家親戚們的一次過年的聚餐，沾親帶故有近二十多戶人家。其中有一位九十多歲的老太太，算是最長者，坐在大廳的中間，每家人到後，都上前去向她問候，並把分給孩子們的禮物放在她的身旁。然後大家就散坐在由一排桌子拼成的長桌的兩邊自由交談。許多小孩子都坐不住，就在房間裡追逐、嬉鬧。我隨便問了一下史密斯先生，那位老太太的直系兒孫是誰。他告訴我說都在外州，老太太一個人住在鄉間的一所養老院裡。我當時便想到，國內的老人與兒孫三代同居一堂，固然有其不便和煩惱，但這種子孫繞膝的天倫之樂，對於美國的老人來講，一年之中，卻只有這麼一次，孰好孰壞，真是很難評說。

聚餐是一種自助餐的形式，各家都是按事先的約定，準備了不少的食品，既熱鬧又省事。大家一邊吃着，一邊就開始分派給孩子們的禮物。每件禮物之內，都已經寫好給哪一個孩子的名字，分着分着，矛盾就出現了。因為有幾個小孩子得到的禮物特別地多，而有個別的只得到一、二件，那幾個得到很少禮物的孩子不禁哭了起來，孩子們哪裡搞得清楚大人們之間的關係。我看到有兩家的父母拉着小孩子往門外去，邊走邊許諾會給他們去買玩具。

史密斯先生怕我們寂寞，與親友們談了一會兒就坐到我們這邊來。我們便乘機同他聊起他的農場。他告訴我們，他一共有二百公頃即三千畝左右的土地，主要種玉米，給牛當飼料。所有田裡的農活，基本上由他一人承擔。當時我真想去親眼看看他怎麼樣駕着拖拉機在玉米地里耕作。我記得在國內有一年秋天下鄉勞動，我們全班花了整整二個星期，剛剛能夠把生產隊裡的一塊十多畝的稻田用鐵搭翻了一遍，而且不少人的手掌都起了血泡。對於老兩口的收入，我們當然也很想知道，但在美國這是一個人家很忌諱的問題，所以不可以直截了當地提出來。好在那天很空閒，東拉西址，情況摸得清清楚楚。晚上同小王一估算，結果令人咋舌。老兩口每年的收入大約在八萬到十萬美元之間，簡直就是一個大學教授的水平！

探訪阿密希農家

在賓夕法尼亞州的農村中，還散居着一些稱為阿密希的農戶。他們的祖先是從德國、荷蘭移民過來的。他們世世代代拒絕使用電力和一切現代化的機器，仍然點着油燈，用畜力耕作，掘井取水，不用電話。在他們居住地一帶的公路上，常常看到馬車與汽車並駛的情景。老美開着汽車要急沖沖地趕路，阿密希農夫的馬車卻在汽車前面悠閒地緩緩而行。他們的信念是認為一切現代化的東西都會給生活帶來邪惡，所以要保持比較原始的生活方式。他們之間有非常強烈的團結互助精神。我曾在一篇研究社會學的文章里，看到過一張照片，幾百個阿密希農民在一起建造一所房子，他們的妻子們在邊上燒飯送水，遠遠望去這群人就象許多螞蟻一般，合作無間。據文章講，他們只用了一天時間，這所房子便拔地而起，建造完工。對於在現代文明包圍之中這樣一個奇突的民族，我實在是非常想去深入了解探究。在史密斯先生的幫助之下，終於找到了這個機會。

到那家答應接待我們的人家時，男主人正好去田裡工作了，只有女主人和她的三個小孩在門口迎接我們。女主人長得非常端莊，舉止溫文爾雅。她除了英語之外，還會講德語、荷蘭語和法語，都是從小就學會的。那天她在為小孩縫製新衣服，當然全部靠手工，沒有縫紉機的。一張桌子上攤滿了裁好的衣片。他們的衣服都是用黑布做的，不加任何的修飾。孩子們個個穿着背帶褲，帶着好奇的眼光不停地打量着我們兩個中國人。我們講話時，他們一直靜靜地站在母親的身邊，不動也不吵鬧，與我們常見的美國小孩子很不相同。他們的屋子實際上只分為兩大間，外面一間用來作為廚房、䬸廳和起居活動，裡面一間則是臥房，我們沒有走進去參觀。在外間的比較靠中間的位置，放着一隻鐵爐子，既用作為取暖，又用來燒飯。爐子的下面有一扇鐵門，打開後可以把柴放進去燒。上面是鍋台，邊上還有一個小的平台，放着一把壺用來燒水的。我當時就感到這很象中國農村原來的柴灶。不同的是，我們燒柴的地方是在灶的後面，所以常常要一個人在燒火，另一個人在前面炒菜做飯。當我把這個感覺告訴他們的時候，他們很開心，因為中國對於他們而言，是如此地遙遠，但是卻也有過與他們很相近的生活方式。

從這家阿密希農家出來，繞過一個井台，轉身望去，女主人和她的孩子們仍然站在門口向我們微笑和揮手。對着這個勤勞善良的農戶，我不禁感到他們要在這樣一個財欲橫流的社會裡，世代抗拒着各種物質生活的引誘，維持他們自已古老的生活方式，是需要多麼堅強的毅力和決心啊！

六天時間很快就過去了，臨別時分總是依依不捨，史密斯夫婦希望我們第二年過年再去，但是由於那年的夏天我就離開了賓州，這個心願後來也無法再還了。那天我們一行仍然坐着教會借來的客車，沿着原路回學校去。望着一路上覆蓋着白雪的大地和點綴其間的稀落的農舍，我已經不象剛來時那樣感到它們的寧靜，因為那裡住着一年四季都在辛勤勞作的美國農民。

 後記 （2007年8月）

 上文記述的是1987年底在賓州的農村里過聖誕節的故事。我很感謝史密斯一家接待了我，使我有機會對美國農民有一點點的近距離接觸和了解。同時使我也有一次直接接觸阿密希民族的機會，從而對他們的生活和人生覌有了具體的認識，我對他們的安居樂業的平凡心態深為讚嘆。

令我震驚的是，在 2006 年有一名白人男子持槍闖入賓州一所阿密希的小學，殺害了數名無辜的阿密希兒童。我真不知道這名男子為何如此不能容忍這樣一個與世無爭的民族。 就是在阿密希農民們在悲哀悼念他們死去的子女時間，他們同時向那個白人的父母也發出了慰問，理由是人家也失去了自已的兒子。這種化干戈為玉帛的行為，表現出這個民族的偉大的博愛精神，更加使我深深地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