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有天性，天無人格----東海客廳論性天

儒家不承認人格之天。

天即《易經》的太極、禮經的太一，沒有人格。《詩經》《尚書》中的上帝，為孔子刪詩編書時所保留，但不再作人格化理解。人有意識，天無意識；人有人格，天無人格。人格之天是一種“人為”，即人類意識所造，是人類莫須有的想當然。

天道確非人類理智所能全知，也不是“靠宗教的誠敬去感覺”----並非只有宗教才有誠敬。吾儒之誠敬，非任何宗教所能相比也。

說天道沒有人格，其實很危險，易滋誤解。如果天道不含藏人格的信息，又怎能生生不息地“生”出人類來？孟子又怎麼會說“萬物皆備於我”？“性與天道”萬物皆備，唯獨不備人格？

所以，說天道沒有人格，必須加“本身”的定語。天道本身沒有人格，就像種子，本身沒有芳香，但可以生長開花、散發芳香。

或問：人之本性即是天命之性。既然人有天性，說天有人格，又何嘗不可？答：說果能開花，花能結果，都真實；說果有華香，則是幻覺。這就是道及高處的精微。其中細微差異，不可不明辨也。

若承認人格之天，肯定天有人格，儒家與佛道和西方宗教就混淆難分、根本無別矣。佛道論性論道，自有高明處，不夠中正耳。唯我儒家，得天之全，自有天命，中道而立，為千秋萬代負責。何必去高附低，枉尺直尋，與諸教爭一日之長。

注意，說“天理沒有人格”，並不意味着承認“天理等於義理”。義理紛繁，天理唯一；義理易明，天理難明。將天理說為“義理之天”，也有狹隘化膚淺化之嫌。詳見東海《天理的超越性》一文。2019-4-19

談天（二）

【談天】儒學有宗教性而非宗教，超宗教，就像說儒學有科學性而非科學、超科學一樣。天無人的品格和意識，卻能生生不息地“生”出有人格和意識的生命來。此中深意，唯中華聖人明知，非西人所能理解。所以，西人要樹立對天的信仰，非宗教化不可，西方無宗教則無信仰。現代多數西方學者，仍然認為中國人沒有信仰，不知道儒家自有天道信仰，更不知道儒家信仰才真實不虛，正確無誤。

【談天】天有沒有人格和人的意識，茲事體大，必須如理思辨，如實解悟，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這裡來不得絲毫功利性考慮。無論為了什麼，比如為了迎合庸眾或者西人，為了更好地興儒弘道，都不能“姑且”。真正二字是儒家的生命，闡發天道的真實，就是最好的興儒弘道。

【談天】說人有天性，成立。天命之謂性，人之本性即天性。說天有人性，不成立。人性包括本性習性，人心包括本心習心（意識心）。而天是沒有人的習性習心的。天性非習性，天心無習心。天人可以合一，是因為人之本性即天性。但天道非現象，天道無人之習性習心和人之品格。

【談天】天道是宇宙生命一切現象的本質本源，並非現象，無任何相狀。認清這一點非常重要。《繫辭》言：“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道必有器，器不離道，道器不二，但道是本質，器是現象，不可夷道為器，將道體與現象劃等號。認為天有人格，將天人格化，就是將天現象化、形而下化、器化，就是夷道為器、夷天為人了。烏乎可？

【談天】說儒家非宗教，並非否定儒家的宗教性。同樣道理，說天無人格，並非否定天的健動性、創生性和主宰性。只是強調天道非知識所行境界、非人格所能比擬耳。熊十力先生講到體用不二時說道體：

“夫體至寂而善動也，寂者，寂靜離染，無囂動相。寂，非與動為對待之詞，此體恆寂故。善字，讚詞也。此言動者，亦非與寂為對待之詞，此體恆寂亦恆動故。至無而妙有也。無有方所，無有時分，無有形相，無有作意，故曰至無。動而不已，詐現相狀，故曰妙有。”

這裡的體即道體，即天。至寂而善動，恆寂亦恆動，動靜不二，超越動靜；至無而妙有，超越有無。這就是非知識所行境界。注意天之“四無”特徵。無有方所，即無所不在；無有時分，即無時不在；無有形相，即非現象；無有作意，即非意識，不會起心動念。如此至無，何來人格。說天有人格，純屬以人測天。

【談天】所謂以人測天，是依靠意識心和思辨力窺測天道。要明天道，當然離不開意識和思辨。但不能局限於此，還需要向上一機。天道有超越意識和思辨的一面，通過意識和思辨到達百尺竿頭，還需要更進一步，才能圓覺天道的全體，實現真正的天人合一：本性與天道完全默契圓合。如是則從心所欲，無不中節，無不合乎天理。此境界唯儒家聖賢能夠，非外道所能及也。佛道某些法門，或亦有助於覺悟，但遠遠不夠且易出偏。例如靜坐入定法，縱然功夫深入，能有所悟，非圓覺也。欲圓覺天道，必須學吾學，循吾道，讓理義學習和道德實踐不斷深入而成熟，功夫到一定時候，自然不知不覺而圓覺徹悟，天道在握，性光朗現。

【談天】宗教必須有人格神，必須將神人格化，佛道兩家也不例外，也得賦予佛性道心以人格乃至人形。西方宗教等而下之，必須有一個創世造人、君臨萬物而“離自心外在”的人格神。對於無跡象、無方所、無作意、無人格的“性與天道”，唯儒門聖賢才能徹解實證，從而明辨人有天性、天無人性之理的微妙。

【談天】仁者必有勇，成仁須有勇。成仁就要知天明道，要明道就必須不斷進行道德實踐，惟道是從，當仁不讓，見義勇為，應該上就要頂硬上，雖千萬人吾往矣。無勇之人，經不起天道的考驗，縱然有智，不能成仁也。故儒生有時候必須有避險保身的明哲，有時候又必須有奮不顧身的勇氣，放得下，拿得起，豁得出去。有時候一豁出去，縱然黑雲壓城，心境和思想豁然開朗。

【談天】或說：“宇宙的主宰是德。皇天無親，唯德是輔。這句經文講得很明白，德是主，天是輔。德是超越天的，更何況天下萬物。德是有人格的，不是無人格的。”這是對經文的誤解、曲解。皇天無親，唯德是輔，意謂皇天公道無私，唯輔助、庇護有德之人。孔傳：“天之於人無有親疏，唯有德者則輔佑之。”唐盧藏用《析滯論》：“且皇天無親，惟德是輔。為善者天降之福，不善者天降之殃。”為善者天降之福就是惟德是輔的表現。皇天指天道，德指人有得乎道。黃天唯德是輔，可不是放棄自己的道位，退居輔助性地位。2019-4-20

天理不是義理（談天之三）

天無人格，也非義理，天理不是理，或者說，這個理不是義理的理。將天理理解為義理之天，不符合天理這個概念的經典義。

天理指本性。《禮記樂記》：“好惡無節於內，知誘於處，不能反躬，天理滅矣。”孔穎達疏：“理，性也，是天之所生本性滅絕矣。”天理，指天之所生本性，即天命之性，天性。

天理指天道。朱熹說：“天地之間，有理有氣，理者也，形而上之道也，生物之本也。”（《朱文公文集·答黃道夫》）形而上之道即天道，生物之本即宇宙萬物生長的根本。

程顥說：“上天之載，無聲無臭之可聞。其體則謂之易，其理則謂之道，其命在人則謂之性，其用無窮則謂之神。一而已矣。”（《二程粹言》）

易、理、道、性、神，異名同指，同指向那“一種東西”。“其理則謂之道”天理就是天道，非義理所能限。“其用無窮則謂之神”，神是形容作用之大無窮無盡，並非人格神，也無人格可言。

這個作為宇宙本體的天理，具有以下諸性：超越萬物的超越性，內在萬物的潛在性，生物不測的創生性，為物不貳的唯一性，無所不在的普遍性，萬劫不易的永恆性。當然，規律和義理也是天理的一種表現，一個面向。程頤說：“在天為命,在義為理，在人為性，主於身為心,其實一也。”(《二程遺書》)

可見天理也包括規律性和義理性。但天理是萬理、眾理之父，一切規律、法則和義理之父，不能簡單地等同於義理。對於天理來說，一切義理包括規律、秩序、準則、道理、自然萬物之理和人生社會之理等等，都屬於兒孫輩和下位法。

人有天性，天無人格；天生義理，天非義理。此處不得有絲毫差池，然非一般學者所能解悟。古今儒佛道學者，最易犯的毛病是抓住一點不及其餘，抓住大象一部分就自以為抓住了整頭大象。

要抓住整頭大象，離不開深入思考，依理而解，更有賴於超越理性思維的妙悟神解，覺悟性的通達，最後獲得實踐性的上達，即生命的實證。2019-4-21

天有兩種（談天之四）

天有自然之天，德性之天，道體之天。三種天，其實只有兩種。天在人類曰德性之天，即生命本性、道心；天在宇宙曰道體之天，即宇宙本體、道體，側重不同，其實一也，可統稱道德之天。道德之天是宇宙生命之本質，又可稱為本質之天；自然之天是現象，是道德之天所現之象，又可稱為現象之天。

《易經乾卦》曰：“大哉乾元，萬物資始乃統天。”這一句話就將兩種天說明白了，也就將儒家的世界觀說明白了。乾元即天道、道體、本質之天，“統天”的天則指自然之天，現象之天，即宇宙。偉大的乾元，是萬物藉資以生長的最高依據，即原始資本。同時乾元又是宇宙的統帥，宇宙萬物統一於乾元。

這兩種天才是真實的存在。至於義理之天和人格之天，那是知識所行境界，是學者和宗教家意識的產物，是假設、虛構、空想、模擬的天，概念的天，非真實存在也。2019-4-21

元氣不是元（談天之五）

或問：怎樣看待“天”和“元”的關係，怎樣理解“人元在天前”，怎樣理解“天元”和“元氣”形而上的本體性。

答：你的問題本身就有大問題。天、元、天元是形而上的本體，元氣則是氣，屬於形而下。朱熹說：“天地之間，有理有氣。 理也者，形而上之道也，生物之本也；氣也者，形而下之器也， 生物之具也。是以人物之生， 必稟此理，然後有性；必稟此氣， 然後有形。”（《答黃道夫書》）天、元、天元即是理，是形而上之道；元氣則是氣，是形而下之器。上下之別，不可不辨。

如果天指天道，元指乾元坤元，都是形而上。天地之道分而言之，乾元為天道，坤元為地道。天地之道統而言之，即太極，乾坤二元統一於太極。所謂“一陰一陽之謂道”，道體是陰陽的統一。一陰一陽的一，是統一之義，陰陽未分是道。道現而為陰陽，就形而上為氣了。

“人元在天前”，非聖人聖經之說。乾元為天元，坤元為地元，漢儒發明人元之說，以對應天地人三才。乾元坤元，雖名二元，實非二元，因為乾元可以代表坤元。乾主坤輔，統於太極。太極在天為天性天心，在人為本性本心，也就是人元。“人元在天前”，可以有兩種理解：一、天若指自然之天，人元當然比天大；二、天若指道德之天，人元即是天。然儒家立足於人道，故把人放在第一位。2019-4-21

語言的局限性

在語言文字所能表達、所能及的境界，我能夠把“性與天道”講明白講透徹，把他的全體和每一個面相呈現出來。但是，語言終究是有限的。借之以明道，就像通過晚輩的介紹了解先輩，有用又有限也。

例如這段話：“超越萬物的超越性，內在萬物的潛在性，生物不測的創生性，為物不貳的唯一性，無所不在的普遍性，萬劫不易的永恆性。”超越和潛在、唯一和普遍如何統一，那樣的統一體如何可能？估計多數讀者乃至儒家學者讀之，難免茫如墜煙霧。甚至可能認為東海自相矛盾而心生反感。

道及高處，明白者自然明白，天下後世當有聞我之言恍然大悟、豁然開朗、痛哭流涕、如喪考妣者；不明白者無論我怎麼說，無用無用耳，而且可能導致種種曲解誤解。不僅談天，談論世出世間所有問題也一樣，我明明講得正確，別人卻作出錯誤的理解和發揮。這就是語言的局限性。所以孔子才會發出“予欲無言”的感嘆。2019-4-21

太極和禮義（談天之六）

《周易•序卦》說：“有天地然後有萬物，有萬物然後有男女，有男女然後有夫婦，有夫婦然後有父子，有父子然後有君臣，有君臣然後有上下，有上下然後禮義有所錯。”根據易理，可以增加三句話：

有太極然後有天地，有男女然後有意識，有聖賢然後有禮義。

太極和禮義堪稱中華文化和文明的核心要義，兩大中華特色。太極和禮義又是體用、本末關係，禮本於義，禮義本於太極。若能明太極，自能立人極，建立君子人格的美好，目中再無唯物主義、唯心主義和人格神存在的餘地，遑論極權主義、極端主義。若能立人極，自有建皇極的追求，皇極者，王道政治也，落實為禮樂制度。

當然，人極不是說立就可以立起來的。孔子都是三十而立，遑論一般人。要立人極，就要學而時習之，要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要堅持博文約禮，克己復禮，禮門義路，功夫熟練到一定程度，方能大本確立，乾坤穩定。

立人極之後，自有明辨功夫，包括擇法之眼和知人之明。對於種種學術的優劣，觀點的對錯，人物的高低，無不洞若觀火，也自然知道中華文化和文明何以高明，自然具有至高無上的文化自信和道路自信。

乾坤並建的太極信仰，是一切信仰中最為真正的信仰，優於中西一切信仰，包括佛道信仰；禮法並重的禮樂制度，是所有制度中最為高明的制度，高於古今所有制度，包括民主制度。2019-4-22

虛擬大象亦徒勞

否定人格之天，並非承認義理之天；否定人格之天和義理之天，並非只認自然之天。自然之天只是形而下之器，自然現象而已。如果只認自然之天，或者將天道等同於頭頂蒼蒼頑空，與唯物論無異也，連佛道都不如，怎配為儒。

天道形而上，可稱為道體之天，德性之天，太極之天。那才是宇宙生命本體。有科學家認為，把意識放到分子、量子態去分析，意識其實也是一種物質。此言沒錯，只是表達不準確。意識與物質有別，但與物質一樣同為現象。太極則超越一切現象。不僅超物質超元氣，也超意識超人格超義理，超一切道德原理和自然規則。把太極說為人格之天或義理之天，都是對大象的虛擬。2019-4-28

一時不明白，不妨姑置之

或說：“孔子說‘知我者其天乎！’孟子說‘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書》說：‘天降下民，作之君作之師’，伊尹說：‘天之生此民也，使先知覺後知，先覺覺後覺。’《中庸》說‘天命之謂性’……大量經言和聖言都說明，天有意志。有意志自然有人格。這是天經地義的道理。你人為地去人格化，不合經義”云云。

東海答：有意志自然有人格，這是人的邏輯。以人測天，烏乎可！聖經聖言論及天道的時候，使用一些擬人化的詞語，不能以此證明天有人格。如果說天有意志，那也不是人的意志，那是一種無意識、無自覺、無思維過程的超越性意志。天能生人而天無人格，不存在人格之天；天涵義理而天非義理，不存在義理之天。此理至真至實亦至深，一味訴諸於思想，未必能想明白。一時不明白，不妨姑置之。將來若明白，無忘告我知。2019-4-28

天道微論

天，唯有本質和現象之別。頭頂蒼蒼之天，自然之天，為天之現象，現象之天；“性與天道”、“天命之謂性”、“天行健”之天，為天之本質，本質之天，即天道、太極、天地之性。這個天，既非義理，也無人格。換言之，義理之天和人格之天，都不存在，都是人對天道的假設和臆測。

理義和義理，都是人類格致誠正的成果和修齊治平的結晶，知識所行境界；人格和人性，皆為人類所特有，止於人類。天孕眾理，天非義理，所謂天理，實為道體，並非義理，不可理解為義理之天。天能生人，人有天性，並不意味着天有人性和人格，不可理解為人格之天。

古今中西，不同學派宗派，有不同的信仰，而信仰既有真偽正邪之別，又有中偏優劣之異。唯吾儒天道信仰，至真至實，至正大中。天道雖極精微，可以理解；雖為形上，可以實踐，可以實證。對於天道，君子信仰堅定，賢人解悟透徹，聖人證悟圓滿。2019-5-7

首發於東海儒鍾公眾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