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山大地震的那一年,我就讀五年級,記憶里那是一個非常特別的年份。班主任老師是一個十九歲的高中畢業生,會拉手風琴,還自己寫詞編曲,邊拉邊唱,“鄧小平耍花招,以目亂綱把復辟搞”,帶着全班同學在教室里唱着跳着繞圈子。那陣子全市中小學生也有諸多文藝活動,慶祝或紀念什麼到都忘記了,只記得有大型團體操表演、各種文藝匯演。初夏時節背着水壺和乾糧,步行至郊區幫助農民拾麥穗。炎熱的夏天還帶着我們去游泳館學游泳。那一年的深秋文革就結束了,說來也怪,七二年初入學時,正值文革中期,學校反而非常強調重視學習,年終評獎以考試成績為主要考量。而在那一年,反倒沒怎麼好好上過課,整日裡唱歌跳舞,郊遊野餐。可以說,那是我年少記憶里最輕鬆最無壓力的一年。
那時爸爸的單位還沒有蓋宿舍樓,我們家住在市政府房管局管轄的一座大雜院裡,東西南北住了好幾戶人家。住在南房靠西的二毛比我大一歲,但與我同級,在另一所學校讀書。也是在那一年的春天,二毛開始學習二胡。
記得天已經暖和了,一個周末的清晨,睡得正香。忽然聽到一種特別的聲音,很大、很刺耳,類似於鋸樹時發出的吱吱呀呀的響聲。爸爸拉開窗簾,大聲說“太陽照到屁股上了,還不起床。二毛已經開始拉二胡了。”
穿戴整齊,出門一看,在她家和我家之間的一處空地上,二毛坐在一把椅子上,左手托着二胡擱在左腿上,右手拉弦,咯吱咯吱地拉着。早已有一群小孩圍在周圍。那也是我第一次看見二胡,我們學校只有手風琴。
那年的春天和夏天,每天清晨,太陽還未出山,二毛便搬一把椅子,坐在固定的地方,開始拉二胡。每天的傍晚至天黑之前,二毛也會在院子裡拉二胡。從最初如鋸樹般的不成調,到最後可以熟練地拉一首“學習雷鋒好榜樣”。日復一日,每天清晨一睜眼,便聽到二毛的二胡,每天晚上聽完二毛的二胡才回家睡覺。慢慢地,聽二毛拉二胡成了每天的日常。二毛自始自終一直只拉一首曲子,但對於我們已經足夠。那年暑假,二毛一整天重複拉着“學習雷鋒好榜樣”,我們則踩着節拍在院子裡大踏步地走來走去。那是一個快樂的暑假,與往年全然不同,二毛的二胡拉出的節奏,於清晨、午後和傍晚,在院子裡迴蕩。
二毛的媽媽翠珍阿姨是二毛那所學校的民辦教師。所謂民辦教師就是不是正式老師編制,屬於臨時代課,類似於美國的代課教師。二毛的二胡拉的越來越成調。翠珍阿姨逢人就勸說“趕緊練習一門樂器,滿滿的一碗飯。”那時年少,不懂二胡和一碗飯有何關係。回家問媽媽,媽媽說意思就是現在懂樂器的人比較吃香,以後不愁找工作,有了工作,吃喝便不愁,這就是飯碗的意思。
二毛的“學習雷鋒好榜樣”拉的越來越嫻熟的時候,唐山發生了大地震。相聚千里的故鄉,家家在院子裡搭起了防震棚。二毛拉二胡的地方被防震棚占領,二毛就在防震棚里拉,隨時隨意地拉。防震棚挨得近,不隔音,爸爸睡覺輕,總是失眠,對於二毛不定時的二胡聲頗有怨言。記得還跟二毛的爸爸要求晚上十點之後不要拉二胡。
防震棚還沒有拆走的時候,歷時十年的文革偃旗息鼓了。到了第二年,恢復高考。同院子裡的大哥哥大姐姐們加入了高考大軍。翠珍阿姨逢人就說“好好學習,考上大學,正正經經的一碗飯。”在爸爸的督促下,我也開始為了那碗飯,加入了好好學習的大軍。從此的學生生涯里再也沒有經歷那一年的輕鬆和歡快。
自此以後,二毛的二胡不知去向,院子裡也再未曾響起“學習雷鋒好榜樣”的二胡聲。每天清晨,二毛的二胡聲被二毛的朗朗讀書聲所取代。爸爸的“太陽照到屁股上了,二毛已經開始拉二胡了”已被新版的“太陽照到屁股上了,二毛已經開始讀書了”所代替。
後來,我們家和二毛家相繼搬離那所院子,偶爾在小城的某個地方見過幾次,匆匆相遇,即匆匆告別。而後漸行漸遠,未曾有過交集。
回憶過往,想起這段往事,也不知二毛是否依舊收藏着那把二胡,是否還會拉那首曲子?後來的二毛又憑藉什麼掙人生的那碗飯?滄海桑田,年少的我們,為了那碗飯學藝學文化,而今的我們,依舊在為一碗飯奔波勞碌。想來,人生在世,飯碗終究是誰都離不開的。
(08292022 刊登於《世界日報》上下古今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