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陌生皆故舊
(中國華僑大學文學院教授,早稻田大學訪問學者)陳慶妃
假若愛有天意,那一定是這樣的。
3月份日本開放入境,積壓兩年多的留學生重啟行程。挨到6月底的我漸感不安,本以為不值一提的瑣事安排似乎都成為迫切難題。各類宿舍普遍滿員,奉仕園、國際學寮、後樂寮,家家聯系,又節節敗退,只好轉向中介。日本租房條款森森,已被告知謹慎入行。一向有文書恐懼症,遇上應用性文字就自動閉耳塞聽,但是想到落地後流民式的悽惶,我也只能強忍越洋接受近半小時租房協議教育,於是,對即將的生活興趣缺缺。
成田機場離市區遠,兩個多小時的車程。司機雖同是福建人,但不多話,言語有度,使我對東京的郊野有了一個長距離的默片觀影。東京郊外河道平展、水流舒緩,一進入市區就起起落落地有些別扭,但是因為安靜,仍然不失為觀景的對象。司機把我放下後消失於陌生的都市,我轉頭便發現門口柱子上黑色的小小的密碼盒子,里頭有中介預先放置的三把鑰匙,自力救濟從此開始了。東京不是沒有可以求助的人,但我想獨自面對一切陌生的可能,將陌生還以陌生的方式,不是應該如此,而是原來可以如此。
神秘的盒子裡的鑰匙打開層層的門,如入無人之境,果如預期,“家”徒四壁。唯其什麼都沒有,沒有此前租客留下的任何痕跡,便覺得是自己的專屬,以後的煙火便都是自己製造的。不過如何煙火,需要一些時日,眼下要緊的是看看自己身在何方,是GOOGLE上的哪個點。
出門即河道,兩旁的樹,間距很窄,樹種單一,就是所謂的櫻花,沒有盛開,也不過平常所見,大可不必提早驚嘆,還是等到該驚嘆時再驚嘆吧,預支的感情總是顯得空洞而矯情。河道全程名神田川,我所處的河段叫江戶川,東岸是江戶川公園。說是公園,其實只是沿河道辟出的臨坡窄長空間,里頭有大洗堰遺址、大井玄洞翁胸像。大洗堰是上世紀為取神田川水而修建的民生工程,大井玄洞翁像則為紀念主導江戶川沿岸治水工程的制藥專家而設,這便令人有清明上河圖的市井之音與東京夢華的交雜之感,從此也算是江戶川居民了。
新目白通將新宿區與文京區分隔,江戶川沿岸劃歸文京區,早稻田在新宿,我每天便跨境、臨河而居。江戶川從命名到功能似是母親河,其實不大,更像人工河渠。“戶”即門,江戶川意思是從如門般狹窄處流出的河道。令人意外的是跨河橋不少,江戶川公園段不足兩公里就有四座,從北至南分別為江戶川橋、一休橋、大滝橋、駒塚橋。廣建跨河橋現在想來風雅,賞櫻觀景留影都自得其美,當年也僅是出於民生方便的考慮。想想舉步即越界,興來每過橋,不免有些許任性的自得,於是又想起湘黔渝交界一腳跨三省的邊城茶峒,讀博時和師友逃學私奔去的地方。翠翠的拉拉渡,劉鄧大軍挺進大西南的渡江指揮所,茶峒鎮上的土匪酒和秘制辣椒麵,還有咕嘟咕嘟的土灶魚鍋。每晚三不管酒店喝茶話仙,早起擺渡去湖南吃早點,傍晚過橋信步去貴州。
可見一時、一地、一物,不在於親近疏遠,只是看人取捨。假若愛有天意,就是眼前陌生皆故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