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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阿飛的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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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瑞芸:三家村 (ZT)
送交者: Hoosier 2006年09月12日10:51:35 於 [茗香茶語] 發送悄悄話

在美國中部的一個城市裡,有三戶中國留學生,他們差不多在同一年到美國來。在
這三戶人家中,每家有一個人——或者丈夫,或者妻子——在同一所大學念書,而且這
三家人住在同一所很便宜的公寓樓里,互相隨時可以敲門進去:“你們家還有蔥嗎?”
或者:“我來端兩把椅子過去,家裡來客人了。”若干年後他們先後畢業,可巧都在這
個城市裡找到了工作,有了固定的收入。不久,他們陸續都買下了房子,有意無意彼此
又都挨着,因此,無論是他們自己還是別人都戲稱他們為“三家村”。

這三家村中,一戶是從上海來的夫婦,另兩戶從北京來。

上海人姓姚,學計算機,妻子——姚太太——伴讀;北京人,一家姓胡,學物理,
妻子——胡太太——伴讀;另一家姓莫,妻子——莫太太——讀書,學藝術史,莫先生
伴讀。

離他們就讀的大學不遠有一個意大利人集聚的小區,稱為小意大利。這個小區有兩
個特點:一,沒有黑人居民,因為意大利人排斥黑人。美國居民區的犯罪率通常是和黑
人人口的多少成正比,小意大利在治安上有較好的口碑。二,這裡的房租便宜。這個地
區的意大利移民們基本上是小業主,開畫廊、麵包鋪、蛋糕店、咖啡屋,雖不窮,決不
闊。小區裡的房子是一棟一棟緊挨着,不帶草地花園的那一種,外觀比較陳舊簡陋,里
面設備甚至也不齊全,比如不備洗衣機,洗衣服得到街上的洗衣房裡去。因為離學校近,
小意大利吸引了許多學生,尤其是阮囊羞澀又刻意節儉的中國留學生。三家村住的公寓
正是在小意大利,紅磚的,三層樓,鐵製的樓梯鏽跡斑斑,有些牆壁看上去似乎已不是
筆直的。

兩個讀書的北京人,莫太太是國家公費,胡先生有學校的全額獎學金,所以日子還
過得去。上海人姚先生的情形最差,他是自費,不光沒有生活費,連學費還得自己交。
所以他剛到美國來的第三天就開始打工:中午在學校的餐廳洗盤子,晚上到一家中國餐
館端盤子,周末給一家美國人割草整枝,收拾庭院,剩下的時間念書。不出幾個月,生
生地把上海灘上的一張小白臉弄成了菜綠色。半年以後,他把姚太太接來了。姚太太出
國前在上海的一家街道工廠做事,利索能幹,正好不是上海的那種兩眼朝天自視甚高的
嬌娃。從她雙腳踏上美國土地的那一刻起,她就開始在這塊新大陸尋求生存的途徑:幫
美國人收拾房間,做飯,理家,一個星期做六天,晚間回家還抓空給中國學生理髮掙錢。
她能給男的剪平頭,給女的剪一刀切的那種短髮,這兩手其實沒有太難的技巧,做了太
太的中國女性多少都會一點,但通常只限於自己的丈夫和女兒的頭頂這樣有限的地盤。
姚太太的能耐在於把自己的技能廣而告之:在家理髮:剪,吹,做。

男,每位五元,女,每位六元,滿意後交錢。
請與白小姐聯繫電話×××××××

姚太太讓姚先生把這樣的一張廣告貼在校園各處的布告欄里,由於她把收費定得比
市里最廉價的理髮店低一美元,更妙的是,她在廣告上不寫姚太太,卻寫白小姐(姚太
太姓白),登門理髮者不少,主要是五美元的那一種。

這樣沒有多久,姚太太掙的錢居然超過了當時三家村中收入最高的胡先生,上海人
的經濟形勢頓時有了極大的起色。日後,姚先生凡言及在美國的創業時期,便說:“我
老婆一來,我就活過來了,要不然我就不行了!真的不行了。”說這話的時候,倘若姚
太太坐在他伸手可即之處,他便用手撫其項背,若坐在遠處,他便用眼睛撫其項背。旁
邊坐着的其他朋友忍不住就要交口稱讚說:姚太太真的是很能幹。

姚先生和姚太太,都是很務實的人。他們書讀得不多,姚先生學計算機也是看好了
美國市場之後的選擇,只讀碩士,兩年就解決問題了。三家人閒來聚談時,講到中西文
化衝突,講到現代科學中哲學價值的危機,姚家就不大插得上嘴。不過應付生活和文化
衝突,哲學價值沒有多少關係。正因為沒有關係,上海姚家人從不背負與學問或者志向
同時產生的許多負效應--所謂失落感啊,文化牴觸啊之類的痛苦。他們夫妻一心一計,
只求物質的改善,而且由衷地滿足於這種改善。在這一點上美國是決不會讓勤勞肯吃苦
的中國人失望的。在生活上,姚家成了三家村中的領頭人,他們上海人腦筋靈活,接受
新事物快,適應新方式快。在三家村中,所有美國化的步子都是姚家最先邁出去的。他
們最先申請信用卡,最先買車,最先買計算機,最先買房子,最先買股票。當初他們用
七百美元買回來一輛藍灰色的福特舊汽車時,姚家給整個三家村的生活帶來了重要變化。
以前,這幾家人只能在附近的店裡買生活必需品,在美國,同樣的商品常常會因地點的
不同而有價格的不同。在小意大利,房價雖便宜,店裡東西的價格卻貴。那年頭剛從國
內來的人,花美元少有不拿一去乘五的(當時美元和人民幣的比價是1:5左右)。一棵芹
菜一美元,我的媽,可不就是一棵芹菜五塊來錢嗎。通過精心的比較和選擇,三家村的
人在很長的時間裡常吃雞翅膀,大白菜--因為便宜。有了車,人就活動了,可以到遠處
廉價的市場裡買回物美價廉的食品和用品。在那裡同樣的芹菜一美元可以買到兩棵,這
簡直太鼓舞人心了。周末買菜成了三家村一星期生活的重要點綴。每個星期六上午,姚
家就敲開另外兩家的門:“走吧?”“走!”那輛老福特車成了三家的寶貝,負擔着三家
人的衣食日用,周末每一次出去買菜購物總是滿載。有一次由於人多貨重,竟把車子壓
壞了。莫胡兩家都很識相,馬上提出要和姚家分攤修車的費用,所以三家人在柴米油鹽
上從未起過疙瘩。有了車,生活的內容豐富多了,男人們開始談買舊車的門道行情,女
人們開始比較買來的舊衣物,小擺設,津津樂道。

姚家夫婦目標明確,追求單純,立竿見影。只在兩三年之內,眼見得他們最先過渡
到住體面公寓,購新的家具。在姚先生還沒找到工作之前,他們就已經搬進了一棟有車
庫,有游泳池,有健身房的公寓,房租雖比小意大利的那棟陳舊的公寓貴出一倍,但他
們捨得。

“我們到美國來就是為了生活舒服些,享受享受,不然,來了做啥?”姚家夫婦在
請另兩家到他們新公寓吃飯時如是說。

“你們還想回去?!我們不回去!回去做啥?上海那麼擠,那麼亂,工資又低,做中國
人還沒有做夠嗎?我們來了就不走了。我們在美國蠻開心,真的蠻開心,隨便打工就活
得不錯。美國是個好地方。”

姚先生畢業後不久就有了工作,年薪三萬美元出頭,一年之後換了公司,年薪拿到
四萬,夫妻倆人頭臉一新。姚太太當然不給人理髮理家了,讓姚先生在家裡教了她兩手
計算機的基本技巧,居然也在一個公司謀到位置,收入雖不及她從前做家務理髮,但可
以塗了口紅,穿了裙子上班,儼然是准白領。夫妻倆人,一個高級職員,一個低級職員,
甚是相得。凡中國人聚會聚餐,他們夫妻必到,毛的皮的格錚錚地穿好了,金的銀的這
里那裡隱約地閃動。倆人容光煥發,左顧右盼,呼朋喚友,躊躕滿志,活脫脫一對華人
發家的模特兒,叫人看了都替他們高興。

姚家開始考慮買房子了!

那時莫胡兩家還在小意大利的公寓裡住着,兩家人的博士學位都還沒有到手。姚家
的日新月異,姚家的物質至上,姚家的心滿意足,使莫胡兩家--尤其是在讀博士的那兩
位--心情相當複雜。他們拿不定主意是該蔑視這樣的生活態度好,還是該羨慕這樣的生
活態度好。他們自認比姚家文化高一些,心便不大容易被物質填滿,在物質之外,偏生
還有些看不見、摸不着、文雅的說法就是很精神的東西,比如認同感,自我價值實現等
等等等。儘管他們和上海人相處很和氣,但兩家北京人在一起時免不了也會說:咱們和
他們不大一樣,他們真是……有奶就是娘,咱們不行。

為什麼不行呢?

先說胡先生。胡先生從北京大學來。他在北大讀了四年本科,三年研究生,之後又
留校執教,足呆了有十多年,校園裡的每一塊石頭他都是熟悉的。胡先生業務好,為人
靈活,懂事,隨和,系裡的教授們、頭們都對他有很好的印象,認為他非常“可堪造
就”,對他“殷殷有厚望矣”。鑑於此,胡先生原想在國內好好干,一步步走上去,比
出國也不差什麼。但是,漸漸地,他就沉不住氣了,用他自己的話說是“頂不住了”。
第一,他手上的研究課題由於經費匱乏,做做,停停,他年輕氣盛,常常為這種拖延着
急上火,使他無法一個箭步地竄上去。第二(甚至比第一更重要),那時一個大學助教在
北大的生活待遇是三人住一間集體宿舍。等他結婚了,也不過就是從三人的集體宿舍換
到兩人的集體宿舍,還是沒有自己獨立的房間。同住的看不過,便躲到其他有空鋪的宿
捨去,成全他們夫妻,但有時不免還要撞回來拿東拿西。胡先生夫妻又是不安,又是慚
愧,又是狼狽,又是窩火,業務上、生活上的窘兩下里一合,胡先生的去意就堅定了。
TOLFE、GRE被這位訓練有素的名牌大學畢業生做得又快又好,不費事就被美國的學校錄
取了。錄取通知書一來,胡先生的心裡卻突然難過了一下,在那一會兒工夫,他不知道
自己會得到什麼,但他很清楚自己將要失去什麼:他在自己的學科上有近十年的經營,
在這個全國最高學府有不錯的人事人情基礎,他一走,這些就會放棄了,一個人的一生
中有幾個十年呢?還不錯,胡先生的那一點兒難過消失得很快,美國在許多方面沒有讓
他失望,小意大利的那棟公寓雖然按美國的標準看透着貧氣,但他和自己的太太第一次
擁有了屬於自己的空間,客廳是客廳,臥室是臥室,廚房是廚房,廁所是廁所,比起他
在北大筒子樓中的集體宿舍,他還要再怎樣好呢。生活上他的那份獎學金足夠支付他們
夫妻倆人的開支,而且還有節餘,如果常吃雞翅膀、大白菜還可以節餘得更多些。在學
業上,他幹得相當不壞,幾年裡已經發表了好幾篇文章。這一切都讓他感到意順氣和。
當姚家為了湊學費拼命掙錢,莫家為了爭取獎學金玩命讀書的時候(國家公費通常只付
一年),只有胡先生過得比較輕鬆,每個周末都有心情有時間去釣大半天魚,釣來的魚
三家分吃。

有一次胡先生釣了整整一桶魚,由姚太太胡太太主持,做了一次魚宴,滿桌子的魚
沒有一個做法是重複的:紅燒魚,干燒魚,清蒸魚,熏魚,糟魚,醋溜魚……硬是湊了
十二種,請來許多朋友,團團地坐了一桌子,吃得大家眉開眼笑,都夸胡先生活得瀟灑。
席上,胡先生坦然地受了這通好話,可夜深人靜之時,反而突然睡不着了,覺得自己的
瀟灑被人附麗在那一桶魚上有些兒不對勁,忍不住細細地尋思他的過去現在和將來。他
想到自己過去在北大時的一番志氣:希望將來進入到現代科學的最前沿去,即使做不了
愛因斯坦,也得碰碰愛因斯坦留下的沒做完的課題。然而到美國來以後,舉目望去,科
學界滿眼烏壓壓的人,誰都不比誰缺胳膊少腿,大家一擁上前,擠着,挨着,把一個大
題目割成無數的小碎塊,一人手中能分得一塊就是運氣。然後自己抱着那小碎塊一邊啃
去,啃半輩子,啃一輩子,隨你。這個情形無意地支配了胡先生“看開了”。在國內,
由於他缺乏這點見識,竟然視學業為事業,從早到晚想着念着,一天半天的荒疏都讓他
不安。在美國,學業對他差不多等於職業了。周末他從不去試驗室幹活,因為他明白眼
下的自己連去搶那小碎塊的資格都還沒有,不過是在小碎塊的持有者手下幫點兒忙,犯
不着。這點“犯不着”讓胡先生對自己的能力和精力用起來都很節制,這便是自己的瀟
灑?他吃不准這份“瀟灑”對自己是有益的還是無益的?想到這裡,胡先生躺不住,輕輕
地從胡太太身邊起來,赤了腳到廚房去倒了杯涼水喝,坐着想。足坐了有個把鐘點,到
底沒理出個頭緒來。一會兒是老莊的無為,一會兒是尼采的超人,在他的腦子裡攪成一
團。他拿不定主意應該跟了東方的哲人走,還是跟了西方的哲人走。天亮時分,他到底
想清楚了一點:看來人活得過於清醒也未見得是好事,生命中缺少了一點糊塗,也就缺
乏了一份朦朧。現在一切都清楚地在他面前擺着:畢業,工作,買房子,買新車,當然
還可以買條船釣魚,這些都沒有問題。然後他得為付清這些家當工作三十年。等有了孩
子,二十年後他還得給自己的孩子交學費,等孩子畢業成家,所有的貸款都付清,就該
輪到自己退休了。到了那時候做什麼呢?釣魚是一定的,再有在自己的院子裡割割草,
種種花,等着孩子在他或者孩子媽媽的生日裡來電話……胡先生想到這裡,吃下去的魚
肉變成了魚刺一般。他的情形一毫不爽果然是照了這預想進行的。胡先生在拿到博士
學位以後,做了一年博士後就找到工作了。三家村的全體成員都為他欣喜不已,帶了酒
和菜來為他慶賀,和若干年前拿到美國大學的錄取通知一樣。胡先生在拿到錄用通知時,
分明感到在一團的高興里隱約地滲着點兒難過。第一次難過是為自己將要失去的東西,
第二次難過反倒是為自己將要得到的東西,他知道這一下他可就在美國這個組織得極有
條理的社會裡被定了位,生命完全不朦朧了,直看到底。這一次他讓自己喝得大醉,又
哭又笑,這麼多年來在三家村人前第一次失態。姚家人只說他高興瘋了,莫太太心下比
較明白,讓莫先生幫着胡太太扶他上床。隔了一天,等他酒醒了,莫太太獨自來找他,
兩人直談了整整一晚上。

胡先生先自嘲說:“哈,現在我可是功德圓滿了,是受過訓練的合格產品,還找到
買主了。這一輩子還有什麼好想的,豁出去了,混罷。”

胡先生又感嘆說:“你說人是怎麼回事兒,你明白我,還好。不明白的,只說我不
知好歹,有了學位了,有了工作了,還要怎樣?可是這心總像是沒填滿。我哪裡就肯這
麼活着,我的自我設計原來不是這樣的。”“你說我們是不是該學學姚先生他們,舒服
地活着就成,不給自己找麻煩。”“我這人,從不吃死心眼兒的虧,倒是吃活心眼兒的
虧。”

莫太太聽到這裡忍不住笑了:“你這人倒是真的聰明,把自己看得挺透的。”

這一次胡先生的難過延續時間很長,尤其是他回了北京一趟,竟難過得更甚了。他
過去的一位同學,當年被分到地方上的,如今坐着奔馳,攜着大哥大來看他,在鼓樓大
街的海鮮酒家揮金數千元請他“便飯”,觥籌之間,真的就有電話直打到飯桌上討指示。
胡先生在一邊心裡如翻倒了五味瓶一般。“便飯”之後,胡先生在家憋了三天沒出門。
等他登上回美國的飛機時,他想定了決不“豁出去了--混罷”。從機場回到家,他把行
李一擱,馬上撲到電話機上向學校的商業管理系要課程表。從此胡先生開始一邊工作一
邊修商科,他不能就這麼乖乖兒地做了美國這部大機器上的螺絲釘,他想把自己再武裝
一下,將來回國或者做雙邊貿易,或者搞科技合作,總之他想讓生活再度變得朦朧起來。
雖然他忙了--白天工作,晚上上課,忙得連釣魚的工夫也沒有了,他心裡倒是好過多了。

胡家在離姚家不遠的地方也買了房子,姚家把自己房子裝飾得整齊漂亮,暗中有個
攀比的意思,胡家簡直就顧不上。胡太太在胡先生畢業之後也到學校去讀書,夫妻整日
地在外頭忙,房子常常鎖着,地毯十天半個月也不吸一次。一個周末姚家過來串門,見
他們家亂得像遭了搶,客廳里堆着剛剛開了封的紙盒子,桌子上沙發上滿是紙片,窗台
上的盆栽乾枯發黃。胡太太見了姚家夫妻,忍不住就向他們數落胡先生:“盡瞎折騰!
家中一樣家具不買,卻花錢買傳真機,複印機,說是做生意,只看見賠錢進去,沒見他
賺回一個子兒來,放着好好的日子不過。”姚家夫妻見他們正狼狽就告辭出來。

等他們走了,胡先生對胡太太說:“你知道什麼,乖乖地跟了我過日子,我們的將
來不在這個城市裡,不在這棟十多萬塊錢的房子裡,知道嗎!我們跟他們不一樣。真是
婦人之見!”姚家夫妻走出來之後,姚先生對姚太太說的是:“講句老實話,你嫁我這
樣的丈夫是很實惠的。”姚太太在姚先生手上拍了一記,作為回答。夫妻倆人攜了手,
一路笑眯眯地去了。

在三家村中,莫家的路走得要比另兩家吃力些。這種吃力一方面由於莫太太學的是
文科,且不說做學生的時候她付出的辛苦比胡先生、姚先生要多,等到畢業找事簡直比
上天還難。藝術史,哼!假如一個城市裡有一千甚至一萬家公司需要計算機專家,那麼
頂多有一家或者到兩家博物館需要藝術史專家。姚家的困難是一時的,而莫家的困難差
不多是終身的,假如莫太太不換個專業的話。另一方面,莫太太嫁的人--莫先生--可巧
又是一個中看不中吃的,這裡指的不是他的外表,而是他的職業:莫先生畫畫,是個畫
家。這一對過去在國內,才叫珠聯璧合,配得天衣無縫。莫先生畫畫,莫太太加注,一
個實踐,一個理論,刀槍不入,倆人在國內頗有些風頭。一到了美國,虎落平陽。莫太
太從講師淪為學生,莫先生更一無是處,英文一句不會,畫出來的畫不中不西的,是一
種中國意思的水墨抽象畫,黑烏烏的一片。在中國人眼裡看是學來的西洋抽象畫,在美
國人眼裡看是一種不道地的中國畫,誰要?莫先生偏偏死心眼,咬定了自己的藝術是好
的,不肯變一變。剛到美國的時候居然從外面撿了一張丈二的桌子,往上面擱了硯台,
筆洗,鎮紙,放毛筆的小竹帘子,很是一回事。到了晚上人靜車稀,嘩啦掀出一整張宣
紙,磨一硯濃墨,解衣磐膊,水墨淋漓……就那會兒工夫莫先生還能重溫在國內的一點
餘威。畫好了,拿到美國人的畫廊里去,美國人哼着鼻子說:“Interesting”(有趣),
接着就把他送出門去,說再給他電話,這樣的電話莫先生在家沒等到一個。莫先生有些
兒慌,他慌的是:他再賣不出畫去,莫太太給他的限期到了,他就不能再老了臉在家裡
畫畫了,他得出去掙錢了。不然怎麼辦,靠了莫太太那點兒公費一家三口的嚼吃可攬不
下來,他們家人口比另兩家要多,有一個兒子。大丈夫一言,等莫先生把從國內帶來的
一捆宣紙畫完,他把兩隻手上的墨跡洗盡,捋一捋頭髮,沒說二話,出門掙錢。他幹的
活是給人刷油漆,粉牆壁,他是畫畫的嘛。這份活掙的錢倒還很說得過去,但這路活是
零工,像抽風一樣,一陣有,一陣沒有。最後有人介紹他到一個做門窗的工廠里去做事,
當然不是去畫畫,是做工人。他和莫太太合計了多半宿還是去了。主要是莫太太強迫他
去的:假如我的專業好找工作就罷了,偏又是文科,一家子得有一個人有一份正經工作,
到底踏實些,不然兩個人都晃着,在美國可不是事。你先干着,等我畢業有了工作了再
換你出來。莫先生一個男人,推卸不了養家活口的責任,這位曾有志於革新中國傳統繪
畫的畫家因此進了工廠。那張大桌子上的硯台,筆洗,鎮紙,放毛筆的小竹帘子都收了
起來,莫先生眼不見,心不煩。從廠里下班回家來,一頓能吃一隻整雞,倒頭便睡。那
張桌子從此一直被冷落着,直到三家村那次辦魚宴的時候才真正派了用場,它實在很大。

莫太太並沒有把養家的責任一古腦兒推給丈夫,實際上她甚至比莫先生還要辛苦。
莫先生費力她費心。莫太太是一個認真的人,也是一個謹慎的人。論讀書,她是一塊上
好的料,從小就是在家裡的書堆中滾大的,從小學到大學一路下來,總走在最前頭。在
出國前她已經寫文章出書,在自己專業的圈子裡小有名氣,她的文章讓行里的專家老前
輩看了,也晃着腦袋,拍着桌子說:嘿,真不錯,巾幗不讓鬚眉埃和那一手條理清楚、
邏輯嚴密的文章相對應,她的生活作風也是重安排,重因果,決不肯散漫放鬆,沒有章
法。在文章里每講一句話她要考慮其出處和來歷,在生活里每做一件事她要考慮其結果
和效應。在大學裡讀書的時候她就計劃着考研究生,念研究生的時候,她計劃着要留校。
這種超前的計劃非常重要,使得她總是比別人起步早,因此更容易接近目標。她的生活
步步落實,井然有序,一路春風。到美國之後,莫太太更拿出十倍的小心、三倍的超前
來籌劃生活,在她看來自己有兩個根本的先天不足:她的專業,她丈夫的專業--就是為
超前的考慮不夠長遠所誤。所以她要在自己的下一代身上表現出真正有效的提前量。在
兒子還只是在小學三年級的時候,莫太太就開始為他設計將來。首先她要做的是決不能
讓他當畫家。莫太太不安地發現,先前當莫先生在那張丈二的桌子上作畫時,兒子就像
貓聞到了腥味,多晚也願意陪着看,莫太太心裡暗暗着急。打發莫先生進工廠,一方面
固然為了家庭的經濟,另一方面她要切斷兒子和繪畫的親近,這一點她甚至對莫先生都
沒有透露過,這是一個小心翼翼的秘密的計劃。這位媽媽熟讀藝術史,知道除了天才之
外,誰也不能靠了藝術享福得利,通常只能被藝術盤剝敲詐。她不願意看着自己的兒子
將來在美國受窮,餓飯,就這一個兒子。等莫先生把畫具收起來,莫太太馬上把它們藏
得沒了影子,只帶了兒子去學鋼琴,學敲鼓,學游泳,學計算機,學西班牙語,總之學
什麼都行,只別學畫。她不動聲色地在暗暗和兒子的天性較量。旁人只覺得奇怪:看上
去莫太太對自己的兒子無微不至,但兒子卻始終對自己的母親有一種隱忍的敵意。莫太
太的兒子相當聰明,在學校里輕而易舉就是好學生,但他卻把媽媽安排的課程學得一塌
糊塗,莫太太很傷心,對他說:你半小時一堂鋼琴課就要十二塊半,那是你爸爸的血汗
錢,容易嗎?兒子馬上回嘴說:“Why dont you just stop it which could save
money and make both of us happy。”(你幹嘛不停了它,那樣咱們既省錢又快活)莫
太太聽了就更傷心了。所以當姚太太或胡太太盤算要不要孩子的時候,莫太太的勸告總
是:甭要,操心,生氣,千萬別指着他能給你養老!莫太太找工作費了牛勁了,她在系
里功課不錯,甚至還用了比美國學生更少的時間完成了她的博士學位。不幸的是取得美
國博士的成就感只能在中國的環境裡成立,在美國,博士找不到飯吃的大有人在,更何
況是一個外國人。莫太太找工作的記錄幾乎是屢戰屢敗。就在姚家蒸蒸日上,胡先生一
舉找到工作的時候,莫太太正處於--相當於西方藝術史中的中世紀--黑暗時期。莫先生
倒厚道,對莫太太說:“別操那心了,你就在家呆着吧,願看書看書,願寫東西寫東西,
我一個人的收入也足夠一家子過了。再說我已經豁出去了,就成全了你吧。”莫太太聽
了這話,翻了莫先生一眼,不領情,說:“讓我在家呆着,哪裡是成全我,明明是毀了
我,在家再呆下去,我覺得自己整個成了一廢物。我讀了這麼多年的書,連姚太太都不
如了,這心裡過得去嗎?再說,我也不忍心看着你這麼下去,等我有了工作,就把你替
下來,你還可以學點什麼,念個學位,不好嗎?或者你……畫畫……這幾年辛苦你了。”
莫先生聽了這話,垂了頭半晌不說話,莫太太以為他是心裡難過,過去摸他的頭髮,莫
先生把她的手撥開,把頭重新抬起來,對莫太太說了下面的話:“得,別再對我提畫畫,
別再對我提藝術,這幾年我離了這些東西心裡倒清爽了。吃飯睡覺比藝術實在。你也甭
跟我提學位不學位的,現在我是不如你了,你是個博士,我是個工人,不過我倒覺得我
活得比你痛快,晚上下了班,洗個澡,百事都了。我看你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天二十
四個小時,沒有一分鐘是自在快活的,這份累也虧你受得了。工作難找不假,你說你連
姚太太都不如了,可是你肯掉了架子找一份像姚太太那樣的工作嗎?那種工作你不出一
星期就可以找到。你肯嗎?!你的痛苦一大半是自找的。用不着這麼瞪着我,你愛琢磨事
兒,你自個兒去琢磨琢磨我說的話,我先睡了。”

那一晚上莫太太琢磨了些什麼呢?沒人知道。莫先生在第二天下班回家的時候看見
莫太太把一大摞信--足有二三十封罷--塞進街口的郵筒里去了。這是莫先生第一次見她
一次發那麼多求職的信。

除去莫先生說的這些“自找的”痛苦,莫家的生活其實也不差,一方面有莫先生一
份固定的收入,另一方面仰仗於莫太太的勤儉持家。莫太太那樣的知識女性由於內在的
充實,虛榮心就比較少,單是這一項就把女人花在外表上的那一筆數目不少的錢省出來
了。在美國四五年間她沒有給自己買過任何化妝品和新衣服--不包括在跳蚤市場買一美
元或五十美分的舊衣服。有一次他們家需要一把錘子,在商店裡買要五六美元,莫太太
就不捨得,直到有一次偶然在賣舊貨的地方看見一個缺了柄的錘子頭,五十美分,馬上
抓在手裡,一次成交。莫先生在一旁說:買也買個完整的,使起來方便。莫太太說,沒
事兒,一樣使。意猶未盡,還補了一句文謅謅的:質勝於形嘛。莫先生就不再回嘴了。
果然的,這錘子頭,他們如今還使着。在這樣周到嚴密的控制下,莫家的經濟實力一點
不次於姚胡兩家。當胡家繼姚家之後也買下了房子,莫太太不甘人後的老病發作,一鼓
作氣把存款全都拿了出去,也貸款買了房子,離姚胡兩家不遠。三家村人因此又歸在一
處。

現在,三家村人在美國已呆了七八年了,雖然他們始終保持聯繫,但若干年前在小
意大利公寓的相濡以沫正漸漸地被相忘於江湖的趨勢代替。在三個不同的房頂之下覆蓋
着三家不同的憂與樂。

姚家,到目前為止,他們一系列“發跡”的項目都扮演完了:新車買了,房子買了,
滿堂的新家具都布置妥帖了,近的遠的朋友都逐一地邀過來看了。上升期的興奮和激動
過去了,剩下的便是他們夫妻在一個固定不變的布景里每天重複同樣的生活內容。和演
員演戲一樣,在人生的舞台上也需要有觀眾在一旁喝彩叫好,人才活得起勁。姚家的觀
眾卻星散了,和他們差不多時間來的人都分別有了工作買了房子,有些掙錢多的,買二
十、三十萬房子的都有,姚家十萬的房子就完全顯不出風頭,自己守着悄悄過日子就完
了。夫妻倆人被這份寂寞所壓迫,有時想:要個孩子吧,有時想:換個工作,換個地方,
換個房子,但他們始終什麼都沒有做,因為這些事真做起來沒有一件是省心的,算了。

胡家,胡太太書已讀完,她學的是計算機,不費什麼事也有工作了。胡先生的商科
也修完了,正準備孤注一擲,把工作辭了,回國去開公司。胡太太老大的不樂意,第一,
她得在這裡做留守女士,該有多麼寂寞;第二,胡先生此舉前途未卜,且不說鬧得不好
人財兩空,即使鬧好了,胡太太要跟着受多少委屈呢。夫妻倆為此極不愉快,甚至提到
離婚。

莫家,莫太太總算找到一份工作,在市郊的一個女子學院裡教美術史,工資低不說,
還是臨時的,而且在那樣一個小學校教書仍然怪委屈莫太太的那份學問的。她因此還在
一直不停地找工作,用她自己的話說:找工作成了我的full time job。莫先生對此從
不置一詞,他還在工廠里,他真的不畫畫了。他們的兒子個頭長得都快趕上他了,現在
這孩子迷的是籃球,謝天謝地,他總算沒有做畫家,就這一件事莫太太是滿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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