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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千疮百孔的爱——说说张爱玲和她老爸
送交者: 数据清洁工 2008年07月21日10:48:27 于 [茗香茶语] 发送悄悄话
『闲闲书话』千疮百孔的爱——说说张爱玲和她老爸 作者:落雨成潭 提交日期:2008-7-6 17:13:00 酸楚难言的父女恩怨      张爱玲的小说《心经》,讲一个女孩子爱上了自己的父亲,那感情因热烈而惨烈,颇不符合她倡导的“浅淡而渐近自然”的写实主义。      张爱玲说自己的小说,大多数有所本,不知道这篇小说的原型来自何处,但是她将父女的感情纠结描写得如此逼真,再联想起她本人的生平,我无法不怀疑,这里面有她自己的感情经验,只不过,夸张了一点点,放大了一点点,她的感情也许没有那个女孩子小蛮那样惊怖,但同样是一种热切的,被阻滞了的爱。      阻滞了这感情的,不是个人,是命运,命运暗中操控,推动着人类行走它预设的棋局,贪嗔痴怨就此生成,再清醒的人,有时,也难免成为被它操纵的陀螺。      张爱玲与她的父亲,也曾有过默契融洽的时辰,然而,裂痕生出,再扩展延伸,到张爱玲被她父亲殴打羁押,她离家出走,从此两人不相往来,曾经感情就像一只曾经精美的瓷瓶,被掼碎在地,化为碎片。他们貌似各自掉头走开,却都在别人无法注意到的瞬间,拾起残瓷一片,珍藏在心,即便被那棱角划得伤痕累累,但是,仍然无法舍弃,从那支离破碎的残片上,体会它旧日的美。      创伤多半是因为爱而不是不爱,求近之心反弄成疏远之意,当张爱玲和张志沂辗转于各自的人生路途上时,想到生命里的那个人,是否各有各的委屈与芥蒂,其间的酸楚难言,倒跟爱情有点相似。      要说清这一场父女恩怨,首先要弄清张志沂这个人。除了散文《私语》,张爱玲偶然在其他文章里,也会提到她父亲,但都是闲笔,这寥寥的文墨里展示的张志沂,是一个非常容易被人妖魔化的形象,他抽烟、逛妓院,不求上进,没有责任感,行为方式堪称简单粗暴,当年,张爱玲揭露她父亲对自己施暴的文章《私语》以英文发表时,那家杂志就用了“What a life!What a gril’s life!”这样耸人听闻的标题,显得张志沂就是一个十恶不赦的恶棍。      但是,张爱玲的文字和眼光,从来就不是平面的,只要读者再多一点耐心,就可以从张志沂的表面,看到他的内心里,他有他的好,他是时代断裂造成的一个“多余的人”,长成这样,也不能由他自己来负全责,其实,打他一出生,他的命运就被注定了。      对不起,这里,我请读者也多给我一点耐心,因为,要说清张志沂,还要从他的母亲李菊耦说起,每个人的命运里,都有他父母的影像,像张志沂这样被寡妇带大的孩子,更是在所难免。      遗少是这样炼成的      《孽海花》为李菊耦编织了一个美丽的传奇,说她在押签房里与张佩纶相遇,她爱慕他的才华,怜惜他的遭遇,她为他写的诗偏巧被他看见,更加幸运的是,得到了老爹爹支持,才子佳人的戏码,演变成童话的结局:从此他们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然而,李菊耦和张佩纶唯一的儿子张志沂说,这个情节是假的,那首诗是假的,奶奶所有唱和的诗都是爷爷自己做的,而且,奶奶决不可能在押签房里与爷爷相遇。      他干净利落地剔除了传奇元素,将“爷爷奶奶”的故事还原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平淡姻缘,两人之间年龄与身份的差异,只能归结为李鸿章择婿太不按牌理出牌,他后来又将小女儿嫁给小她六岁的任家少年,完全不符合“中国式婚姻”的习惯,张爱玲的姑姑张茂渊说:(任家少年)一辈子嫌她老。      相形之下,李菊耦要幸福一点,虽然没有《孽海花》中那样浪漫的前传,她和张佩纶婚后的生活倒也算风雅安逸,风晨雨夕,庭前阶下,他们煮酒烹茶,谈诗论画,简直有点像当年的李清照和赵明诚了。可是,首先,就像李清照的快乐生活终究风侵雨渍千疮百孔一样,有谁能够在时代大格局隐隐的威胁之下,坚守住个人的幸福堡垒?其次,张佩纶不是赵明诚,李菊耦也做不了李清照,从一开始他们的快乐就不是那么彻底,更像浮在荷叶上的露珠,滴溜溜地转动着,看上去很美,但跟荷自身总是隔了一层。      真实的幸福,会让人对于生活更有信心也更有勇气,那是从自身生长出的一种力,是一个人面对艰难人世的武器,但是,无论是张佩纶,还是李菊耦,结束风花雪月的桥段之后,侧向无人的一隅,是否都会嘘一口气,露出不快乐的表情?张佩纶晚年自称“生不如死”,李鸿章写给李菊耦的家书里,总是劝她要开心一点:“素性尚豁达,何竟郁郁不自得?忧能伤人,殊深惦念,闻眠食均不如平时,近更若何?”……老父亲殷殷之言,令人感慨,但收效平平,李菊耦后来在亲戚间有孤僻的名声。      《对照记》里,有她中年时期的照片,她发胖了一些,眼睛定定地排空地看着镜头,就像一个最平凡的母亲,内心所有的稳定,来自身旁膝下的一双儿女。      这双儿女,就是张爱玲的父亲张志沂,和姑姑张茂渊。      张佩纶的前妻给他生下了两个儿子,大儿子张志渊早逝,剩下二儿子张志潜,张佩纶特意给这个儿子娶了个合肥媳妇,可能觉得既为老乡,比较容易搞好婆媳关系,不过,任凭张佩纶煞费苦心,李菊耦大概都不会以张志潜为后半生的依靠,她的希望,还是要放到自己所生的张志沂身上。      寡妇熬儿,历来都一种悲情悲壮的色彩,作为母亲的寡妇,含辛茹苦,泪眼汪汪,盯着儿子的背影,指望那小小孩童,早一点长大成人,母亲柔弱又坚强的眼泪,总能浇灌出万丈男儿心,最终儿子功成名就,母亲凤冠霞帔,很舞台化的皆大欢喜。      李菊耦一定希望这一幕在自己的生活里上演,比别人更希望,因为,她是李鸿章的女儿。虽然这些年来,她配合张佩纶上演隐士夫妇的风雅风范,但“煊赫旧家声 ”的里浮华影迹,未必真能在她心中消弭。何况,在当年,她就不是一个只识妇德与女红的千金小姐,也不是杜丽娘或者崔莺莺式的纯情女生,她是能帮助老爹爹看公文的,婚后和父亲的来往书信中,也可看出,她对于官场人物规则,都有着深刻的了解,这样的一个李菊耦,不大可能甘心于边缘状态。      如果说一开始,和一个才子的婚姻生活中还有某些新奇的愉悦,随着那些愉悦变得稀松平常,她的身份重新还原成那被官场淘汰出局的落魄男人的妻。娘家的兄弟们不断传出“阔了”的消息,她固然不会像谢道蕴那样感慨:“天地之中竟有王郎”,但内心的压力可想而知,压力变成动力,她比普通的母亲,有着更为坚定的决心。      “三爷背不出书,打呃!罚跪。”老女仆这样回忆,很多年之后,张志沂还保持着背诵的习惯抑或爱好,绕室吟哦,背诵如流,“滔滔不绝一气到底,末了拖长腔一唱三叹作结。沉默着走了没一两丈远,又开始背另一篇。听不出是古文时文还是奏折,但是似乎没有重复的,我听着总觉得心酸,因为毫无用处。”张爱玲如是说,张志沂这样孜孜于背诵“毫无用处”的东西,是惯性还是潜意识中一种抗议?原本可以快乐的童年,换来这“毫无用处”的本事,这种耗损,谁来赔付?      李菊耦还吸取了从娘家带来的经验教训,经验的一方面来自她老爹李鸿章,在当时,李鸿章绝对算一成功人士,这个“人士”的成功,有才华运气等各方面因素,不过,我觉得最主要的,还是他铁一般的生活规律。      那生活规律,是专为“成功”打造的,他早睡早起,中午小憩片刻,饭后必踱步以助消化,称之为“走趟子”,在军中也照做不误。李菊耦将“走趟子”作为一切经验里的精华,移植到儿子身上,多年后,张爱玲经常看见她爹围着铁槛一遍遍地转圈,只是,在烟榻酒桌之间,秉烛夜游之余,他哪需要像走趟子这种投入时间少而收效巨大的运动?没有了李中堂家国在身的庄严感,张志沂的绕槛而行,就有了一种讽刺意味,一种笼中兽的荒诞感觉。      李菊耦不是没有防着这个,浮华子弟聚在一起,明里暗里比拼鲜衣怒马,那么她就把儿子朝土里吧唧上面打扮,给他穿满帮花的绣鞋,颜色娇嫩的过时的衣服,没有一副时尚行头他就见不得人了吧,节省下来的力比多用在读书上进方面多好?      不曾想,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张志沂小同学穿着绣花鞋,走到二门上,四顾无人,取出袖子里藏着的一双时尚新款,换下来,走出去,女仆在骑马楼的窗子里窥到,想笑,又不敢笑,“怕老太太知道了问”,一双绣花鞋,如何挡得住时代家族社会各种因素的进犯?何况这颗正在成长的少年心,就想扑通一声跳进那大染缸里去。      于是,在其母的苦心孤诣和时代大背景的夹缝里,张志沂拥有了让人一言难尽的品性,他英文功底极好,能直接看英文出版物,古典文学方面也颇有造诣,张爱玲写《摩登红楼梦》,他给拟过很像样的回目,他的藏书甚丰,且不是摆摆做样子的,和妹妹闹翻之后,还能想起她借过自己哪些书没还,不好意思地笑着,跟张爱玲咕噜一声;但另外一方面,他抽大烟喝花酒逛妓院娶姨太太,几乎有着纨绔子弟的一切恶习,似乎不用在旧时代里跌怕滚打过,他就天然地成了一个醉生梦死,而又不是不学无术的遗少。         门当户对就一定幸福?      李菊耦一定看出,重振家业成了一个渺不可追的梦,她从攻势转向守势,老女仆话说当年,首先想起的是老太太怎么变着法儿省草纸,对照李菊耦十八岁时那张照片,再想到这风姿绰约的少女,终究会变成一个想方设法省草纸的老太太,不惆怅是不可能的。      从李菊耦留下的丰厚家产看,她还没到这个地步,节省草纸,与其说是一种必须,不如说是内心恐慌的外显,既然希望无法抓摸,她只有当心算计手中的所有,延缓坐吃山空的速度,却想不到没等到坐吃山空,她的生命就走到了尽头,张爱玲说:“命运就是这样防不胜防,她的防御又这样微弱可怜。”      李菊耦去世前,给张志沂娶了亲,对方是李鸿章的好友,长江水师提督黄翼升的孙女黄素琼,跟张志沂门当户对。对于门当户对这件事,经常看到网络上的讨论,力挺居多,尤其是一些当年不信这个邪吃了亏的主,大谈门当户对的好处,生活习惯相似,有共同语言等等,不过这也是物极必反,难免有失偏颇,若是张志沂先生和黄素琼小姐九泉有知,一定要跳出来掰扯一番,这两位,都是“门当户对”的受害者。      黄素琼虽然同样出身豪门,但性情爱好与张志沂大相径庭,也许如她所说,湖南人最勇敢,她这个湖南人,就比祖籍河北丰润的张志沂叛逆得多。按说,黄小姐出身的家庭,更加封闭,她和张茂渊差不多大,却不合时宜地缠着一双小脚,另外,她从未进过学校,没有读过书,按照她的来路,她本来最多成长为张爱玲笔下的白玫瑰那类人物,但是,同样的命运,加诸到不同的性格之上,就会产生截然不同的效果。      比如说,没有上过学,使得黄素琼成为一个“学校迷”,她一定运用自己丰富的想象力,将“学校”这个遥远陌生的事物包装得光环闪闪,待在封闭落伍的家庭里,存一种怅惘的怯怯的向往,将它们从远方,拉到自己的生命里,白天黑夜,睡里梦里,最终融进血液。      黄素琼不仅带着嫁妆,还带着这些未出口已成型的梦想嫁给了张志沂。他们一开始处得挺好,这毫不奇怪,黄素琼漂亮,有高远的向往,又因家庭所限不能圆满,一种很弱势的缺失感,这些组合在一起,成为一个很动人的女子。张志沂很喜欢她,这喜欢,我以为是延续了一生,所有的恩怨,都打这喜欢中衍生。      另一方面,张志沂读过的书,见过的世面——当然得弃其糟粕取其精华,对黄素琼一定也有某种吸引力,《对照记》里,有一张张志沂和黄素琼张茂渊及两个“大侄侄”在一起时的照片,背景像是个花园,草木繁盛,这些年轻人围着一张桌子喝茶,黄素琼戴着浅色发带,提起茶壶在续水,喇叭袖垂下来,正如电影中那些风姿绰约的民国女生,那时那刻,这些快乐的年轻人,一定不会想到,将来,会发生些什么。      时尚杂志总是在对女人谆谆教导,不要梦想去改变一个男人,其实,不是男人或女人不要改变对方,就是改变自己都不容易。蜜月期里,张志沂也许会稍稍收敛自己的荒唐,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不是不愿意好好对她,可是,他更爱自己,更舍不得让自己受委屈,他又出去鬼混了,抽大烟,逛妓院,衔接上过去的生活。      黄素琼不能接受,从极封建的家庭里走出来,她比别人更向往光明健康的现代生活方式,纳妾,抽鸦片,如昏昧陈旧的梦魇,她躲之不及,唯恐沾身,如何与之朝夕共处?      这时小姑子张茂渊出国留学,她以监护为由,同去了英国。旧家庭出来的女子,是不太容易适应异国他乡的生活,比如徐志摩的前妻张幼仪,但黄素琼不是,她一直那样向往文明社会,现在好了,她完全地在这社会中了,新鲜事物扑面而来:艺术,礼仪,穿衣打扮,生活方式……与过去不同的这一切,都值得羡慕,都应该学习,在英国的黄素琼一定是个很勤勉的学生,她很快就从中国的小脚女子,变成了西洋化的美妇人。      但到底是不能彻底的,这时她已经生下了张爱玲和张子静,再说,张志沂也不像《红楼梦》里的贾珍贾蓉乃至贾琏那样全无心肝。他一直催她回来,给她写信,信里有诗:   才听津门(金甲鸣),   又闻塞上鼓鼙声   书生(自愧只坐拥书城?)   两字平安报与卿。   括号里的字都是年深日久,张爱玲不记得了,瞎猜的。      即使黄素琼努力将自己西化,对于这中国式的感情表达,也不能完全无感,她将这首诗随身携带多年,直到成为遗物交给张爱玲,一块交给张爱玲的,还有张志沂的一张照片。      但是,写这首诗的同时,张志沂已荒唐到极限,他纳妾,把一个年轻不小脾气很大的妓女接回家,闹得鸡犬不宁,自己的脑袋也被打破;他吸毒,吸得过了度,“ 离死不远了”,坐在阳台上,额头搭一块湿毛巾,目光呆滞,喃喃自语……这样恣肆地荒唐过之后,会有一种倦怠,这时,他想要回头了。      得到浪子回头的允诺,,又难舍感情的牵绊,离国四年之后,黄素琼归来,她的女儿张爱玲这年八岁,八岁的小女孩感到母亲带回来了一个无比新奇的世界,又明亮、又轻盈,又柔和。从新式的装修,到“华美蕴藉”的客人,钢琴、绘画、表演,以及被母亲鼓励着,为一朵枯萎的花落泪,这些都是张爱玲未曾经历而又无比热爱的,她是那么喜欢母亲带回来的世界。      但张志沂未必喜欢,他尝到过旧世界的甜头,知道它种种微妙隐晦的可爱,即便它声名狼藉,他对它仍有感情,就算为了妻子,为了家庭稳定愿意洗心革面,可是,改变自己这件事,光有愿望是不够的,还要有力量,把自己连根从过去中拔起,即便血肉模糊也在所不惜。一般人如我是做不到的,而张志沂很可能连我都不如,      决心被时间稀释,细微的芥蒂生出,黄素琼刚回国时的快乐空气很容易地被破坏掉了,张志沂故态复萌,不但照样抽鸦片逛妓院,连家用都不拿出来,想着把妻子的钱耗光了,她就得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      他忘掉了,黄素琼是勇敢的湖南人,宁可壮士断腕,也不愿委曲求全,争吵不可避免地爆发,然后黄素琼提出离婚,张志沂不愿意。      绝大多数男人都不肯离婚,老婆再不好,有一个现成的摆在那里,就不用费什么心思了,尽管理论上说以旧换新是个合算的买卖,但是,男女不同就在于这一点,除非已经找到特别可心的下家,男人懒得为一个理论上的东西折腾。      何况,黄素琼尽管脾气爆烈,却是一个漂亮的上进的有钱的“高档”的女人,张志沂对她有一点在乎,珍惜她的好,对她又不那么在乎,可以看轻她的心情与脾气,他又是那么懒散的一个人,多一事当然不如少一事。      但是,这是1930年,“皇帝”溥仪对于“妃子”文秀的离婚诉求都没有办法,张志沂再不情愿,还是到了直面离婚协议书的一刻,他心绪如麻,绕室三匝,律师看他这个情状,转头去做黄素琼的工作,黄素琼用一种很欧式的语气说:我的心早已像一根木头。她的语气是如此坚硬和轻蔑,张志沂有所触动,终于在协议书上签了字,这桩婚姻就此了结。         一个男人的挫败感      回望张爱玲父母的十余年婚史,会发现他俩之间梗着的,是一个新时代。张志沂的所有个性,都与旧时代相宜,他善于背古文时文,放过去可以成为科考高手,他小有才情,又能博一个才子的名头,至于他喜欢眠花宿柳,曾几何时那是一种无伤大雅甚至堪称优雅的气质,这些加一起,就是一个颇有派头浊世佳公子,然而时过境迁,新时代像是一件不合体的衣服,他的人在里面,显得很蹩脚,很颓。      黄素琼作为女子,在旧时代可没占到什么便宜,缠小脚,不识字,嫁给不称心的男人,旧时代仿佛是一只可恶的手,把这个心高气傲的女子摁得死死的,危急关头,新时代现身,像一个光明磊落高大英挺的男人,对她展开了亲切的甚至是怂恿的笑容,成为她的后盾,她可以信赖的隐秘情人。      可以这么说,黄素琼和张志沂之间的第三者,就是这新时代,当黄素琼丢下一切包袱,一往无前地奔跑着,拥抱过去时,张志沂心中是一种酸溜溜的悻悻然。这个男人更加不走运之处是,和他关系最为亲近的两个女人全对这新时代心悦诚服,那一个,是他的女儿张爱玲。      父母离婚这年,张爱玲九岁,前面说过,母亲带来的信息,使得她对新世界一见钟情,现在,她越发情深意笃了。父母离异,一度使她微感不安,但是,当她来到母亲家中,看到了煤气炉子和瓷砖脸盆,她立即感到了莫大的安慰。假如父母的离异,能使她母亲,还有她自己,离那样一个光明现代的世界更近一点,把父亲抛弃也没什么关系。      写到这里我不得不说,张爱玲的这种小念头可真有点没良心,她父亲固然做了许多荒唐事,但对这个早慧的女儿还算不错的。他是她最初的知音,认真阅读她的所有文字,她一时来劲写了篇很无厘头的《摩登红楼梦》,讲宝玉出国,贾琏当了铁路局长,芳官变身娱乐明星,就像现在的《大话XX》。不是所有的老爸都会对这种文字给予尊重的,有的是水平跟不上,有的是习惯将小孩子看轻,但张志沂非但耐心看完这部无厘头之作,还给拟了“很像样”的回目。      也许,张志沂心灵深处没把这个女儿看成一个小孩子,他知道她什么都懂,心情好的时候,他愿意和她谈谈亲戚家的笑话,休要轻看这一举动,进行这种沟通,是相信对方对人情世故,和自己一样了解。      很多年之后,张爱玲在美国,著文回忆父亲带她去买点心,他喜欢买香肠卷,浅淡的文字间,透出当年这对父女的好时光,他们也曾经是那样亲密,那样的默契。      但是,那个时候,张爱玲是个成长中的少女,而且有文艺气质,即使她足够早熟,但是也难以避免这个年龄段普遍具有的矫情,这种矫情就是,无限夸大自己对某些事物的爱好,同时,无限强调自己对某些事物的厌恶,企图在这种夸张的表情里突出自己,建立自己,而黄素琼和张志沂客观存在的差别,正使得这样一种矫情,有了生根的土壤。      即使跟父亲在一起时,更轻松,更快乐,更有一种其乐融融的情调,但张爱玲还是告诉或者说暗示自己,父母的世界是光明与黑暗的两段,属于父亲的这一端,是黑暗没落腐朽的,“那里什么我都看不起,鸦片、教我弟弟作《汉高祖论》的老先生、章回小说,懒洋洋灰扑扑地活下去……父亲的房间里永远是下午,在那里坐久了便觉得沉下去,沉下去。”而母亲的这一端,不但光明,而且秩序俨然,一派新天新地之感,尽管我在张爱玲的文字里,从没看到她和母亲相处时,比较柔和的场景,但是,只因母亲和新时代站在一边,她就连带对于母亲,都有了一种罗曼蒂克的爱。   (待续) 作者:落雨成潭 回复日期:2008-7-7 17:53:30    说起来,是黄素琼的存在,极大地影响了张爱玲,不过,事实上她离婚后不久,就去了法国,但是,没关系,姑姑还在,姑姑长期和黄素琼共同生活,是一个阵营的,张爱玲在姑姑家里感到了和母亲气质相似的空气。而姑姑给母亲寄信时也会夹上张爱玲的照片,并且告诉张爱玲,她是因为答应黄素琼才来照顾她的,使得这对母女的感情不至于断裂。      张志沂这边的生活,也按照它的规律进行着,他再娶,仍秉着门当户对的原则,娶了原北洋总理孙宝琦的女儿孙用蕃。我对民国历史知之甚少,只知道孙宝琦也是个“人物”,我更感兴趣的是他的家庭生活,他一生娶了五房太太,剩下八个儿子,十六个女儿,人太多了,导致家境拮据。不过,人家孙宝琦自有解决之道,再怎么说,他也是做过总理的,人倒架子不倒,他的女儿在婚姻市场上,仍算光鲜的抢手货,孙宝琦女儿,就专供权贵之家,他的亲家,囊括了冯国璋、盛宣怀,前面提到的王文韶,以及只做了十七天皇帝的袁世凯一干人等。张爱玲的小说《琉璃瓦》中,讽刺过一个将女儿做诱饵,一门心思钓有钱女婿,最后丢了夫人又折兵的老男人,不知道是不是以这位“外公”为原型。      尽管孙宝琦在嫁女儿方面很有经验,但是孙用蕃到了35岁才嫁掉,还是给人家做填房,不能算做成功。孙用蕃有一张中年时的照片,五官饱满,眼睛很大,也算是个美女了,未嫁之前,又有精明能干的名头,怎么着也不该轮到她嫁不出去。不知道是不是和她庶出的身份有关,虽然,黄素琼也是庶出的,但黄素琼的父亲不过一妻一妾,而且那个妾生下一对双胞胎儿女不久就死去,黄素琼是嫡母带大了,嫡母自己没有孩子,基本上跟嫡出的一样。另外,孙用蕃有阿芙蓉之癖,但我也有点怀疑,不是这癖好导致了她嫁不掉,而是她嫁不掉才有了这癖好。      不管怎么着,孙用蕃的婚姻之路是不顺当的,她也很珍惜这次机会,愿意和张志沂以及张志沂的儿女们搞好关系,还没有嫁过来之前,她已经郑重地准备了送给张爱玲的见面礼——她自己一箱子旧衣服。      我相信孙用蕃的确抱着“友好”的态度准备这份“礼物”的,她的问题在于太过主观,她家境“拮据”,姊妹多,很可能确实连别人的旧衣服都看在眼里,当成一份珍贵的财产,但人家张爱玲不是,前面说了,张爱玲的祖母给她爹留下了一笔丰厚的资产,黄素琼又有“衣服癖”,张爱玲也继承了这一点。5岁时就梦想梳S 头,穿高跟鞋,她的衣着打扮即使不十分入时,但也不至于看得上孙用蕃那一包旧衣服,虽然孙用蕃自称料子很好,张爱玲却在文中说,袖子都已磨破。      另一方面,张爱玲是个排异性很强的人,对别人的气味,一定很敏感,要是她喜欢的人倒也罢了,对于这位后妈,她从一开始就很抵触,姑姑告诉她的时候,她都哭了,还发狠想如果这个人站在她对面,她一定要把她从阳台上推下去,就算从实际出发,她没有把这戏剧化的设想变成现实,但是,也一定不愿意穿她的旧衣服。      但是,没办法,孙用蕃嫁过来,就是一家的主母,张爱玲只能接受她的安排,穿她的旧棉袍,她形容那颜色像碎牛肉,穿在身上的感觉,是浑身都生了冻疮,冬天已经过去了,还留着冻疮的疤。她的厌恶是这样深刻,多少年后,张爱玲写到继母,仍是一股子冷嘲热讽的口气,我想,也许跟孙用蕃这自说自话的“赠衣”之举不无关系。      当然,更不可原谅的,还是她抢走了自己的父亲,孙用蕃嫁过来之后,张志沂对她言听计从,从张爱玲的弟弟张子静的叙述来看,俩人好像从头到尾感情都不错,真应了那句话,谁都有谁的那杯茶。      孙用蕃和黄素琼不同,她没有那么多罗曼蒂克的思想,没有对于新时代的欣赏与渴慕,如果说“遗少”也有女版的话,基本上可以用来为她定义。和张志沂一道躺在烟塌上,吞云吐雾,不管将来,在近乎微醺的气氛中,消磨掉这一生,有什么不好呢?她绝不会像黄素琼,冒出那么多荒唐念头,提出那么多莫名其妙的要求,她和老公是志同道合的。      张爱玲自然对他们那一套不以为然,但是,正如她自己所言,她天生就是个写小说的人,“写小说的人”和普通人的一个区别,是更懂得怎样将自己从现实情境中拔出来,以理性的眼光注视人间百态。孙用蕃的到来,使得张爱玲有机会观察“继母”这个群体,这一群体历来公众形象不佳,张爱玲则试图设身处地,初见之时,孙用蕃也无意扮演经典版的后娘,张爱玲的主观意愿和客观事实勉强接应上了,她就把这点体会放到作文中,写了一篇很是善解人意的文章叫《继母的心》,讲继母是多么的不容易,      孙用蕃读过之后非常感动,又拿给亲戚们看,但我总觉得张爱玲的“写 ”和孙用蕃的“感动”,都有表演的成分,她们都想对世人、对自己,表演真善美的一幕。而所有的表演,都有谢幕的时候,身段撑久了,是会感到累的,张爱玲原本对孙用蕃没有好感自不必说,孙用蕃自身的戾气也无法掩藏到底,终究要爆发出来。      林白曾在小说中自嘲,一个女人,35岁之前无论如何要把自己嫁掉,就算结了再离,也比一个彻头彻尾的老姑娘心态健康。眼下剩女层出不穷,35岁早就不成其为警戒线,但是,在孙用蕃的那个年代里,这一定是一个没有希望的年龄,而她又活在人口众多关系极其复杂的家庭里,可以想象,在无人问津的那些岁月里,她积攒了多少心理垃圾,不管她的内心多么想扮演一个良善的“继母”,最终还是会绷不住地发泄出来。      张爱玲是优秀的受宠的大小姐,孙用蕃不敢动她,就捡张子静这个软柿子捏,张爱玲的用词叫做“虐待”,不过,孙用蕃一定不会认可,人家不过是放弃了“慈母”路线而改走“严母”路线而已,不是说棒子底下出孝子吗?为啥大家都不理解张孙氏的良苦用心呢?      目睹孙用蕃挑拨父亲教训弟弟,张爱玲受到了很大的震动,两人之间的裂痕,不可避免地产生了,但是,张爱玲毕竟不是那种爱撒娇发嗲的小姐,喜怒形之于色,大家庭本身就是个江湖,早已历练过的张爱玲,跟这位继母,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互相敷衍得过。      但两个女人之间的芥蒂,像是一只不断充气的皮球,暗暗地,沉静地,等待着爆发的一天。      张爱玲中学毕业那年,她母亲回国,张爱玲自认为自己态度没有多少变化,但是张志沂感觉到了。张志沂很不爽,有点吃醋,此前他对张爱玲一直很不错,养活她,教育她,欣赏她的作文,鼓励她学诗,他以为张爱玲应该和自己父女情深,以为这个出色的女儿,将成为自己感情上一种深刻的慰籍,不曾想,黄素琼一回来,张爱玲就变了心。如果只是黄素琼倒也罢了,关键在于,张爱玲又一次地抛下他,抛下他身处的那个意气沉沉但很舒服的旧世界,欢欣鼓舞地投奔到新时代里去,他有被抛弃与轻视的沮丧。      就在此时,张爱玲又提出留学的要求,我想张志沂对于留学这件事,一定是有抵触的,花钱且不说,他的前妻若不是出国留学,怎会那样绝情地与他分道扬镳?而张爱玲留学心切,选择最糟糕的说服方式——演讲。《围城》中说,演讲的感觉是站在台上的,居高临下的,我们可以想象,当张爱玲铿锵有力地距离感十足地陈述她的理由时,对于张志沂和孙用蕃是怎样一种刺激?张志沂很恼火,说张爱玲是受了人家的挑唆,这个人家,不用说就是黄素琼了,孙用蕃则当场就骂了出来,“你母亲离了婚还要干涉你们家的事。既然放不下这里,为甚么不回来?可惜迟了一步,回来只好做姨太太!”      不久沪战爆发,日军日夜在苏州河那边攻打,张爱玲说她家临近苏州河,每天被炮声吵得睡不着,就跟父亲提出,要去母亲那里住几天,后来又说是她母亲安排她出去参加考试,总之,她去黄素琼那儿住了俩礼拜。走的时候,她跟父亲说,是去姑姑那儿,张志沂情知前妻和妹妹同住,但余情未了,在烟榻上柔声应了一生。      等到张爱玲回来,孙用蕃“忍无可忍”地发飙了,问张爱玲去她母亲那儿为什么不告诉自己,张爱玲说告诉父亲了,孙用蕃怒道:“噢,对父亲说了!你眼睛里哪儿还有我呢?”然后便一个耳光打过去,张爱玲本能地要还手,被拉住,孙用蕃已经一路锐叫着奔上楼去:“她打我!她打我!”      “我父亲趿着拖鞋,拍达拍达冲下楼来。揪住我,拳足交加,吼道:"你还打人!你打人我就打你!今天非打死你不可!"我觉得我的头偏到这一边,又偏到那一边,无数次,耳朵也震聋了。我坐在地下,躺在地下了,他还揪住我的头发一阵踢。终于被人拉开。”      单看这一段,张志沂的暴怒很不可理喻,再说本来就是他答应的啊?我想,比较合理的解释应该是,张志沂对于黄素琼的感情是如此复杂,每时每刻都不相同,恨中有爱,爱中生恨,躺在烟塌上的时刻,他心情相对平和,她在他心里,模糊地是一个可爱的女人,而其他时刻,比如这个早晨,他的心情没那么好,再想起这个女人,就是一个尖锐的盛气凌人的影像,一意投奔过去的张爱玲,也跟着变得可恶起来,他的暴怒的另一面,是被伤害的感觉。      之后,张爱玲被关起来了,她姑姑来说情,孙用蕃一见便冷笑道:“是来捉鸦片的么?”不等姑姑回答,张志沂便从烟塌上跳起来,把姑姑也打伤了。这个细节,足见孙用蕃很有“头脑”,她知道是什么让张志沂如此恼火,“是来捉鸦片的吧?”,一句话,把姑姑推到黄素琼张爱玲她们那个对张志沂大不以为然的阵营里,于是,张志沂再次被激怒,动了手。      姑姑营救无效,张爱玲被她父亲关押起来,这对父女都继承了张佩纶的冷与硬,都是誓不低头的狠角色。表面上看,张志沂处于绝对强势,但是,当午夜梦回,张爱玲在被羁押的房间里看那月光如冷冷的杀机时,张志沂是否也曾辗转难眠思量遍,仍然不知如何与女儿握手言欢?      不是每个人,都知道如何让自己柔软柔和下来,张家人的强硬,也是一个传统。      被关押了大半年,张爱玲到底是找了机会逃出来了,她在文中生动地描写了那个逃离之夜:“等到我可以扶墙摸壁行走,我就预备逃。先向何干套口气打听了两个巡警换班的时候,隆冬的晚上,伏在窗子上用望远镜看清楚了黑路上没有人,挨着墙一步一步摸到铁门边,拔出门闩,开了门,把望远镜放在牛奶箱上,闪身出去。 ——当真立在人行道上了!没有风,只是阴历年左近的寂寂的冷,街灯下只看见一片寒灰,但是多么可亲的世界呵!我在街沿急急走着,每一脚踏在地上都是一个响亮的吻。而且我在距家不远的地方和一个黄包车夫讲起价钱来了——我真高兴我还没忘了怎样还价。”      daixu 作者:落雨成潭 回复日期:2008-7-8 15:26:43    关于张爱玲的弟弟,会另外写一篇文章。      张爱玲离开了她所看不起的父亲的家,来到她所向往的母亲的家,夙愿以偿,是不是从此就可以得其所哉?假如生活真的按照这个调子发展,张爱玲就不成其为张爱玲,就不可能有这一手艳若桃李冷若冰霜的好文章。      好在,生活不可能按照想象或者愿望去发展,张爱玲来到她母亲家不久,就发现,她对于母亲的印象,可能就是一种想象,而她对于母亲的爱,也是一种太过罗曼蒂克的爱。      男女之间的爱,有一款叫做“爱上爱情”,我们后面会说到,张爱玲是干这种事的高手,一般感情丰富的女子都擅长此道,因为心气太高,总是梦想纯粹,加上想象力过于充沛,当她们在生活中发现不了一个完美的对象时,她们就会把一个普通人,包装成理想的样子,然后,义无反顾地爱上他。      对于父母的爱,是不是也有这种?张爱玲的幼儿时代,她母亲就出国了,长达四年的时光里,母亲对于她,都是个影影绰绰的传说,仆人们对她当然不会说她母亲的坏话,而张爱玲骨子里的文艺因子,又使得她愿意,把母亲打扮成一个美丽的女神。她的小说《茉莉香片》,是套着她父亲和弟弟写的,里面也出现了一个母亲,但是与黄素琼完全不同,那母亲是诗意的,温柔的,隐忍的,静默的,我觉得,这可能就是张爱玲当初对于母亲的印象。      八岁时母亲归来,张爱玲仍然用一个小女孩的目光仰视着她,母亲带回来的气息、声音、色彩、光芒,足够让一个八岁小女孩眼花缭乱,和灰扑扑的总是提不起精神的父亲一比,更是光彩照人。不久父母离异,张爱玲在父母之间来来去去,浮光掠影中,她还可以保持一厢情愿的想象,而她在父亲那边的时间要长得多,看得更透,于是,她更加想念,那个被她有意无意地美化过的母亲的世界。      不过,换一个角度来看,母亲也有被美化的条件,她的“留学背景”——不要问她有没有学到什么,少女张爱玲在意的,只会是那种洋派头;她一往无前的勇猛,她的果断利落不含糊暧昧,都使她有了成为“女神”的可能。      现在,张爱玲来到这女神的世界里,让我猜猜她的心情,我猜一定不完全是劫后余生的欢喜,她和母亲的相见,也不会有泪眼相拥的一幕。前面说了,大家庭本身就是江湖,江湖是这么一个世界,快意恩仇的表面下,往往有着清晰的利益权衡。张爱玲出走之前,她母亲就托人给她带过话,说,你要想清楚了,跟了我,是没钱的。张爱玲被羁押之中,居然都没有脱笼鸟似的不管不顾,她冷静地想一下,父亲的钱,不见得会花到她头上,求学的黄金时间,倒被耽误了,这么一想,很清楚,她才下定最后的决心。      当张爱玲在这厢反复斟酌,她母亲未必就没在那厢细细思度,张爱玲的被羁押,是一个突发事件,是她原本的规划中没有的一环,她是否要接受这个女儿的投奔,如何接受?      这些年来,黄素琼过着天马行空的生活,这次回来,还有一位异国男友与她随行,她很可能没打算在中国呆太久,要为张爱玲留下来,是需要一定的牺牲精神的,而为了儿女牺牲自我这种东西,比较多地体现在东方母亲身上,这些年来竭尽全力“全盘西化”的黄素琼,对它很隔膜。      好在,还有一种东西不那么隔膜,那就是母性的本能和责任感,黄素琼不是一个母性泛滥的人,但是那一点点就够用了,足够让她不那么情愿更谈不上欢天喜地地,接纳女儿。不过,作为一个积极进取的人,她为女儿准备了一份更好的东西,那就是,一个完美的规划,她要在女儿身上,实现自己所有未申的抱负,打造一个理想中的自己,从这一点说,她又很像一个中国式的母亲了。      那么,黄素琼的理想是怎样的呢?我们已经知道,她是个学校迷,自己没正式上过学,一直心心念念想把张爱玲送进名校,这也是她和张志沂的争端之一。现在,没有任何问题,张爱玲是要被送到好学校的,黄素琼手头不算很宽裕,但她不惜血本,请了一个犹太教师给张爱玲补习英语,每小时五美元。      另外,黄素琼还是个艺术迷,喜欢音乐和绘画,着迷于那么一点点名媛淑女的派头,张爱玲的幼年时代,就看见她在家里开沙龙,黄素琼和一个胖太太模仿并坐在钢琴凳上模仿一出电影里的恋爱表演,张爱玲笑得在狼皮褥子上滚来滚去。      黄素琼的名媛淑女派头是婚后打半路上学的,未免难以完善,而十七八岁的张爱玲则可以从根上抓起,教张爱玲煮饭,用肥皂粉洗衣还算是普通的生活技能,另外一些教学内容,比如练习行路的姿势,看人的眼色,照镜子研究面部神态,如果没有幽默天才,千万别说笑话之类,则是在培养她的气质。她一心一意打造出一个社交界的新秀出来,但很不幸,张爱玲实在不是这块材料。      我知道9月30号出生的张爱玲是天秤座,我不知道她是什么血型,只是很自恋地猜测,她大概是与我一样的O型血,该血型人士一个显著的特点是协调性差,换一个通俗的词叫笨拙,像我走路总是跌跌撞撞,经常腿上青一块紫一块的都不知道在哪儿碰的,每年平均要跌两次跤,常常是在地广人稠处毫无理由地倒下,有次是下雨天,我爬起来,抬起头,看看四周无人,暗自窃喜,不想很久之后的某一天,某人带着特别欠扁的微笑告诉我,她曾在楼上看见我突然跌倒,然后慢慢站起,很傻很天真地四处张望。      不容易平衡,还体现在思想上,一个淑女,应该矜持优雅,但又不能冷冽难犯,其间的分寸,在O型人士眼中,是可以杀人的,张爱玲比我也强不了多少,她始终学不会巧笑浅嗔,一笑就嘴巴全张开,一哭就是青天落大雨,让她母亲非常失望。      我知道如何看人脸色,但不知该如何对待,我不是没有幽默感,但一说起笑话,就显得笨嘴拙舌,非常地冷,看着张爱玲列举的这些项目,我完全能够感同身受地理解她的不知所措,最要命地是,当她手忙脚乱地处理这一切的时候,她母亲在旁边静静地审视着。      有时,我感觉到,黄素琼看张爱玲的眼神里,有一点投资人的味道,她投下那么多人力物力,还放弃了和男友在一起,张爱玲的表现,似乎配不上她的牺牲,她不由自主地,变得不耐烦了。张爱玲这时还颇不识相,三天两头问她要零花钱,黄素琼的烦躁可想而知,就是这烦躁,使得张爱玲猝然心惊,继而回头反省自己。      “常常我一个人在公寓的屋顶阳台上转来转去,西班牙式的白墙在蓝天上割出断然的条与块。仰脸向当头的烈日,我觉得我是赤裸裸的站在天底下了,被裁判着像一切的惶惑的未成年的人,因于过度的自夸与自鄙。”      有多少少年,有过这样困窘的时刻?我们的敏感使我们看得懂父母的眉高眼低,我们的单纯又使我们以为,一切都是自己的错,我们是这样缺乏经验,不知道父母也并不像他们标榜得那样完美,当我们受到伤害,我们只是惶惑地自省着,这种自省有如一柄锐利的刀,一下一下地,将自己的小心灵,剜割得鲜血淋漓。      对于一个孩子,父母就是全世界,她在父母那里受了伤,是无处叫屈,无法疗伤的,而她和父母的关系,也决定着她将来和世界的关系,跟父母之间是轻松,是紧张,是尖锐,还是柔和,她将来和世界也是这样。      比如说吧,我妈是一个容易紧张的人,这是我姥姥造成的,我姥姥脾气暴躁,说翻脸就翻脸,这使得我妈对于世界的态度,也没有信心,当她不得不抛头露面时,我总能感到她有一点点怯意。按说我妈深受此害,应该有所领悟,不幸的是,她接触的世界实在太小,以至于将我姥姥的发作视为常态,于是我成为下一个受害者,至今我仍然记得,在我的童年,我是怎样终日提心吊胆,时刻准备承受我妈的雷霆万钧。这使得我至今仍没有安全感,即使在快乐的时刻,我也担心麻烦会不会就隐藏在下一个路口,也许这一生,我妈的性格,都会成为这世界的一个雏形,铭刻在我心中。      童年留下的心理暗疾,就像一棵树苗上的伤痕,会随着树的长高长大而慢慢扩展,变成一生的隐痛。而这些伤痕,大多来自父母老师,他们不可能有恶意,他们只是被生活的重压挤得满心焦躁,一些言语,一个眼神轻易地飞出,让柔弱的小心灵独自承受。    作者:落雨成潭 回复日期:2008-7-10 11:48:46    张爱玲后来在跟人交往上很没有信心,也许在她内心,永远有一双眼睛,不是爱怜,不是赞赏,更不是怂恿,而是冷静地审视地望着她,身处其中,必然锋芒在背,动辄得咎,所以禁忌多多,当每一个动作都危险,张爱玲习惯了收缩自己,抱紧双臂,无声地呼吸,有谁知道这姿态不是傲慢,是少年时代,在母亲挑剔的目光中形成的一种习惯。      惶恐的同时,张爱玲还经历着人生最大的一场幻灭,之前,在父亲那里,她感受到一次幻灭——虽然她长期尽己所能地瞧不起父亲,这种瞧不起里,有一点撒娇赌气的成分,甚至是对于老爸的恨铁不成钢,有感情才会这样;她万万想不到,父亲竟会对她如此粗暴无情,而且是在继母的挑唆下,愤懑使她无力分析父亲这一突兀举动背后那千转百回的心结,只顾数自己的伤痕。      但不管怎样,至少她从不觉得他完美,母亲在她心中,却是戴着天使的光环,现在,天使掉到人间,不,是张爱玲自己掀开了天堂的帷幕,本以为该是仙乐飘飘,鲜花如锦,却发现寒意袭人,彻骨的冰凉,不幻灭是不可能的。      可是,幻灭这东西,就是个坏东西吗?我觉得对黄素琼的影响,应该一分为二地看。隔着浩渺时空,我看黄素琼,却总有似曾相识之感,成长的过程中,时常邂逅这类女人,衣着入时,妆容讲究,举止优雅,爱好文艺,以前叫做小资,现在又加进了波西米亚元素,高级一点的还有贵族或留洋背景,一举一动都有个招式,你要是不按这个来,就会被她们鄙视。      张爱玲的真性情,与之根本就是两条道上跑的马,黄素琼不无自恋的挑剔,弄得张爱玲非常紊乱,这无疑是一种负面影响,但紊乱之后的幻灭,未必不是有益的。      幻灭者,虚幻之破灭也,捅破虚幻的肥皂泡,方能触及真相,没有经过幻灭的人生多么虚浮,不敢经历幻灭的灵魂,多么脆弱,从某种意义上说,幻灭未尝不是一种淬火,所谓百炼成钢,总要经历这么几道。从此之后,张爱玲再也不会那么激烈地把非黑即白非此即彼,她学会静默地艰涩地追究真相,审慎地面对自己和世人。      如果说前面的幻灭都是针对具体的人,紧接着到来的一场幻灭则关乎理想,张爱玲自小好强,和一切胸怀大志的人一样,她不是活在当下,而是活在对于未来的期待里,“八岁我要梳爱司头,十岁我要穿高跟鞋,十六岁我可以吃粽子汤团,吃一切难于消化的东西。”这梦想里还有一个孩童的梦想和天真,她十几岁的时候有了超越物质生活的追求,“在前进的一方面我有海阔天空的计划,中学毕业后到英国去读大学,有一个时期我想学画卡通影片,尽量把中国画的作风介绍到美国去。我要比林语堂还出风头,我要穿最别致的衣服,周游世界,在上海自己有房子,过一种干脆利落的生活。”当初被父亲羁押时,张爱玲是考虑到求学的黄金年龄被耽误,才下定决心离开的,她所有的决定都围绕着这个梦想,一切都要为它让路。      在黄素琼的支持下,张爱玲发愤图强,1938年,她报考伦敦大学,获得了远东区的第一名,但这时欧战爆发,她没能去成伦敦,第二年改入香港大学,黄素琼则随美国男友去了新加坡。      香港之于张爱玲,是一座特别的城,她带着不为人知的宏伟抱负来到这里,既踌躇满志,又忐忑不安,虽然她是求学,但那感觉,跟《倾城之恋》里,到香港“捞世界”的白流苏也有几分相似吧,在小说里,她这样描写白流苏对香港的第一印象:“那是个火辣辣的下午,望过去最触目的便是码头上围列着的巨型广告牌,红的、橘红的、粉红的,倒映在绿油油的海水里,一条条,一抹抹刺激性的犯冲的色素,窜上落下,在水底下厮杀得异常热闹。流苏想着,在这夸张的城市里,就是栽个跟斗,只怕也比别处痛些,心里不由得七上八下起来。”如此生猛的描述,是否取材于她的个人经验?      来到香港之后,张爱玲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教科书,仔细琢磨老师的想法,门门功课都是优秀,一口拿了两个奖学金,毕业之后还有可能被保送到牛津大学深造,大好前程就摆在眼前,她就等着展翅高飞了。然而,一个大事件发生了,在张爱玲大四这一年,港战爆发,战争像一块大披风,遮蔽了个人的一切努力,张爱玲看得大过天的成绩,在巍然屹立的战争面前,是如此的渺小,如此的可笑,仿佛眼前的布景被谁陡然转换,前途远景像海市蜃楼一般消失了,摆在眼前的,除了死亡,便是千方百计躲避死亡。      当死亡逼近,除了生命本身,其他皆是身外之物,没有比战火中的人更懂得“活在当下”四个字,人性赤裸裸地暴露出来,吃喝与恋爱,发展了几千年,仍不过是“食色”二字。      回到上海,张爱玲和弟弟张子静说起这次遭遇,仍然愤愤不已:“只差半年就毕业了啊!”可那又怎么样?战争是没商量的,或者说,命运是没商量的,但我以为这对于女作家,未必是一件坏事,一次次的幻灭,剥除生命之上的附丽,使得张爱玲能和真相劈面相逢,无可躲避地,杀出自己的一条血路。      张子静问张爱玲接下来的打算,张爱玲说想转入圣约翰大学续读,至少拿个文凭,但摆在眼前的问题是,钱从哪儿来?战争爆发之后,她与母亲失去联系,姑姑本来就没多少钱,现在又在失业中,姑姑倒是建议张爱玲去找父亲要钱,当初离婚协议上说好的,张爱玲的教育费用由父亲负担,后来她从父亲那儿逃出来,只好将这茬放下,倒让她父亲和继母好一通笑话,说黄素琼是自搬石头自砸脚,弄上这么一个包袱。如今让张爱玲回头要钱,不免视为畏途。      张子静却一力撺掇,劝她以文凭为重,回家之后又跟父亲提起,张志沂沉吟了一下,毫无表情地说,你叫她来吧。张子静认为,父亲这是对姐姐离家出走一事未能释怀,我从中看到的,却是一种不知所措,许多种感情一道涌来,怨艾,恼怒,怀念,怜爱……甚至还有一点点的羞涩,张志沂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女儿。      张爱玲那边,又何尝不是,张子静叙述了那次父女相见,张爱玲面色冷漠地走进了父亲家,在客厅里,见到了张志沂。她简略地把求学的事说了一下,张志沂很温和,叫她先去报名转学,“学费我再叫你弟弟送去。”      两人相见不过十分钟,张爱玲把话说清楚就走了。      张子静这段回忆,百余字左右,若是让张爱玲来写,一定大大超过这个篇幅,重新走进父亲的家——尽管不是当年她离开的那座房子,她也一定会百感交集的吧,沙发上是否还有散放的小报,窗前是否还有雾一样的阳光?她对气味那样敏感,一定不会忽略掉鸦片的味道,她曾经对那味道那样鄙视,时过境迁,那味道能否成为一条隐秘的道路,领着她迅速回到从前的时光?      张爱玲的面无表情,一定不是冷漠,是百感交集,是面对太深太重的感情时的情怯,作为旁观者的张子静如何能懂得,那短短的十分钟,她和父亲什么都不用说,但什么都说过了,说完之后她匆匆离去,他们打那再也没有见过面。      这种决绝,谈不上原谅不原谅,有一种感情,你是不可以对它做决定的,是拿它没办法的,你只能一动不动地呆在原处,听凭不讲道理的命运随意调度,命运没有安排这对父女再见面,他们便不见。      对于这段往事,张爱玲一字不提,那里面太浓厚太纠结的感情,让人如何提起,不说也罢。    作者:落雨成潭 回复日期:2008-7-13 10:55:42    有一件马甲露馅了,一个不小心,浪费了一块钱的注册费:(      得到父亲的资助,张爱玲还是没有完成学业,拿到文凭,张子静说原因有两个,一个是圣约翰大学太烂,张爱玲不肯浪费时间;第二点是学费有了着落,生活费也成问题,以张爱玲之敏感,是不愿意给窘境中的姑姑增加负担的。我以为,可能还有第三点,港战带来的幻灭感,使得她对文凭没有先前那么热衷,按部就班地上学、找工作实在太慢,哪有一个地老天荒放在那里任你慢慢铺陈: “快,快,迟了来不及了,来不及了!”想做什么,立刻去做,也许都来不及了“个人即使等得及,时代是仓促的,已经在破坏中,还有更大的破坏要来……如果我最常用的字眼是苍凉,那是因为思想背景里有这种惘惘的威胁。”      急迫的语气,焦灼的心态,是有乱世的影响,更源于内心深处对于现世的珍惜,张爱玲小时候,过春节,除夕晚上跟保姆说好第二天早点喊她,但因她那一晚睡得太晚,保姆舍不得让她起来太早,她一睁眼,见天光大亮,一切繁华都已错过,她失落到大哭,赶不上啊,穿上新鞋都赶不上了啊,荒凉从这小小的人儿的骨子里透出来,那种深刻的身世之感是与生俱来,还是早早地看了那么多小说,看过如许多的人生使然?      她知道,自己只有这一生一世,如同茶道里的“一期一会”,所以要拿来好好做成一篇文章,一开始,她想走好学上进之路,做一个风光体面的主流人士,就像咱们现在的金领,三高人士,当战争使她发现这个梦想战线过长而收益尚不确定,她及时地改变投资方向,将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文学事业中去,这条路明显收效快得多,挣到稿费还另当别论,提笔落纸的一刻,就有快乐产生了。      我有个朋友有句妙语,说,我只要做选择,就沿着错误的方向。我估计大多数人都会有共鸣,人们对自己占到的便宜通常视而不见,对犯的错吃的亏则耿耿于怀,张爱玲是否也会这样自嘲呢?尽管,她在人生重大关口上,总能凭着直觉,迅速找到那条正确的道路——感情问题例外,从父亲那里逃出来是这样,放弃学业选择写作也是这样,张爱玲坚定地走上自由撰稿人之路没多久,就获得了巨大成功,她的小说《沉香屑——第一炉香》在《紫罗兰》杂志上发表,老作家周瘦鹃还特意为她写了一段文字,称赞行文有毛姆的风格。      据张子静说,他把这本杂志拿回家,告诉父亲,姊姊发表了一篇小说,他只“唔——”了一声,接过书去。张志沂后来对这部小说只字不提,但张子静猜,他一定仔细看过的,是啊,那流丽的文笔,从容的叙事,亦得益于当年他曾与她“共话文学”,他的观点给她启发还在其次,更重要的是,他平等地、真诚地聆听并欣赏过她的见解,这种姿态给了她自信,在煌煌巨著面前也能神情自若,相信自己的感觉。日后,胡兰成接演了聆听者角色,可惜,他做捧哏技巧有余,却没有张志沂那份真诚。      小说处女作让张爱玲一炮走红,她深谙趁热打铁之道,新作有如泉涌,捎带着,又把五六年前,刚从张志沂那儿逃出来时,用英文写的那篇羁押与逃亡经历翻译成中文,扩充发表,在报纸上重新发表,当年张志沂在《大美晚报》上看到那篇文章时,大发雷霆,事到如今,不知又作何感想。      不过,既是扩充,必然增加了一些内容,像这句明显是后来加上的:“《心碎的屋》,是我父亲当初买的。空白上留有他的英文题识:‘天津,华北。一九二六。三十二号路六十一号。提摩太•C•张• ’我向来觉得在书上郑重地留下姓氏,注明年月,地址,是近于罗唆无聊,但是新近发现这本书上的几行字,却很喜欢,因为有一种春日迟迟的空气,像我们在天津的家。”虽然是父亲题字的内容,将她带到往昔,但未必与那字迹本身没有关系。      看到“我知道他是寂寞的,在寂寞的时候他喜欢我”这句,我都替张志沂感到了难堪的惆怅,至于说“有太阳的地方使人瞌睡,阴暗的地方有古墓的清凉。房屋的青黑的心子里是清醒的,有它自己的一个怪异的世界。” 像是十足的贬义,但身处其中的张志沂未必没有同感,也许,没有谁比这个女儿更懂他,只是,懂得是一把双刃剑,慈悲的另一面是残忍,于是爱恨交集,混合成没有名目的强烈感情。      时间的流水哗哗地淌过,这对父女在各种的人生中跌宕起伏,张爱玲从上海,到香港,再到美国,无论是漂泊,还是暂时的稳定,于她,都像是无日无夜的荒茫之中,她不像三毛,有父母做自己的守望天使,虽然那对父母平凡衰老,还有点唠叨,但在一个人的长路上,他们仍是可以依稀回望的家园。不过,这也成就了张爱玲与众不同的魅力,所谓绝代风华,是要有那种孑然独立的姿态与表情。      张志沂也许关注过女儿的成长,但那种关注,只是茶余饭后的一点念想,他的日子,还是要按照原先的节奏过下去,和孙用蕃一道躺在母亲的嫁妆上坐吃山空,那笔嫁妆真是不小,他就这么挥金如土的,到一九四八年,卖掉上海的最后一栋房屋,在青岛还有房租可以收,每年至少八百元左右。      不过,说到他处置上海那套房子的所得,真让人对这位张公子的理财能力叹为观止,他看着物价飞涨,执意不听任何人阻拦,把到手的美钞和黄金换成了金圆券。在中国货币史上,金圆券算一臭名昭彰的笑话,等到它几乎等同于废纸,张志沂后悔晚矣。      一九四九年,张志沂夫妇搬进了一个只有十四平方米的房间,他一生有过那么多钱,那么多洋房和别墅,却在这“比我家以前的佣人房还不如”的屋子里度过余生,好在这个时间不是很长,一九五三年,张志沂去世,享年六十。很多年后,他的儿子张子静借用朋友话总结,说父亲命好,败得好,死得早,没受罪。想想也是,听过一个笑话,人最大的悲剧是,临终前感叹,我有那么多的钱,还没来得及花呢,张志沂起码不会有这种遗憾了。可是,回头再想,他活过这一生的意义,难道就是为了晕头转向匆匆忙忙地把这些钱都花完吗?      张志沂的所有个性,都与旧时代相宜,他善于背古文时文,放过去可以成为科考高手,小有才情,又能博一个才子的名头,至于他喜欢眠花宿柳,曾几何时那是一种无伤大雅甚至堪称优雅的气质,这些加一起,就是一个颇有派头浊世佳公子,然而时过境迁,新时代像是一件不合体的衣服,他的人在里面,显得很蹩脚,很颓。      黄素琼与他截然相反,她一生都在寻找自己的事业,学习油画,给第一任印度总理的两个姐姐做过秘书,还曾在英国的工厂里做女工制皮包,目的是学会裁制皮革,自己做手袋销售。张爱玲的姑姑收到她的信都有点不知道说什么好,悄悄地跟张爱玲笑道:“这要是在国内,还说是爱国,破除阶级意识——”      她这个计划似乎没成功,“后工业社会才能够欣赏独特的新巧的手工业。她不幸早生了二三十年”。张爱玲这样总结。      张爱玲的父母,一个生得太晚,一个生得太早,一个过时得让人叹息,一个新锐得让人侧目,但是,正是有了这太旧的父亲,和太新的母亲,正是触及灵魂地感受到两种思想的交融与碰撞,撕扯与挣扎,才会诞生如此绝世而独立的张爱玲。她立于时代之上,不被成说牵制,不随潮流而动,孤独地固执地揭示人性的幽微之处,她的文字,也因此如河底美玉,几经时间之水的洗涤,光彩依旧。      这,能不能算作歪打正着的收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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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呃。。话题太大了  /无内容 - 有时候 07/21/08 (151)
    《今生今世》写得好极了 - 数据清洁工 07/21/08 (224)
      数据JJ好。我也喜欢看民俗的东西 - Charlotte 07/21/08 (127)
      NOD,NOD,周作人的不够肥腻  /无内容 - 唯一 07/21/08 (147)
        阿拉觉得周氏兄弟的江南口音还不够重  /无内容 - 数据清洁工 07/21/08 (161)
          也许和童年经历有关,周家人是不是生活枯燥?  /无内容 - 唯一 07/21/08 (133)
            据说鲁迅对绍兴家乡比较充满愤恨 - 数据清洁工 07/21/08 (164)
              我对鲁迅最深的印象是黄酒,茴香豆和现采的蚕豆 - Charlotte 07/21/08 (193)
              老周总是气鼓鼓的样子。呵呵  /无内容 - 唯一 07/21/08 (126)
    老胡的文字很耐读  /无内容 - 唯一 07/21/08 (257)
      网上都是骂他的文字。可惜没有年轻时的照片啊  /无内容 - 有时候 07/21/08 (178)
        年轻时的照片在这里: - 唯一 07/21/08 (286)
          没有  /无内容 - 有时候 07/21/08 (177)
            嗯,为啥?给你链接去看看: - 唯一 07/21/08 (250)
              唉。。的确一般般~~  /无内容 - 有时候 07/21/08 (145)
        此人长相还 - 唯一 07/21/08 (188)
          女人搞了一个又一个。不过听他娓娓道来,让你简直没脾气  /无内容 - 数据清洁工 07/21/08 (134)
            是啊,是啊,他就 - 唯一 07/21/08 (176)
          哈哈。光是听说了,还没来得及google其情史  /无内容 - 有时候 07/21/08 (154)
            估计茶馆杜鹃就是现世老胡,嘿嘿  /无内容 - 唯一 07/21/08 (125)
              嘴不够甜,才不够高,其他的不知道  /无内容 - 有时候 07/21/08 (127)
  看看人家这张迷当的,码了这么多字! - 数据清洁工 07/21/08 (192)
    真长啊,简直读不完  /无内容 - 唯一 07/21/08 (160)
      我也只读了第一节,呵呵  /无内容 - 数据清洁工 07/21/08 (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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