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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人知道我愛你(27)作者:韋敏
送交者: 韋敏 2003年06月19日20:05:07 於 [茗香茶語] 發送悄悄話

二十七

我小時候曾以為心象一個器皿,在它藍色的水中游着千萬個女人。當我成熟了,親愛的,一切都變得恰如其分,我再將那些花花綠綠的魚兒找尋,卻發現在那器皿中,我的公主,只有你一人。

——(敘利亞)尼扎爾•格巴尼《器皿》

再次到達北京的時候,裴俊到機場來接我。裴俊見到我第一句話還是說:“殷拂,你又瘦了。”我笑着問應他:“你總是說我在瘦啊瘦啊,你這麼說話讓別人聽到就會覺得我以前有多麼多麼胖啊,一直不停地在瘦,但是到現在還有這麼大的規模。”裴俊說:“你真是瘦了。有一陣子你真有些胖,你自己沒感覺啊?在國外,日子不那麼好過吧?”我說:“嗨呀,在哪裡不都一樣的是生活,習慣了也就好了。”裴俊說:“要是你不開心,就別折騰了。”

裴俊開車直接把我帶到我們原來的家裡。他說:“在我稍微周轉靈活了一些之後,我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重新把這房子給盤迴來了。我得給你留着它呀,我要讓你回來的時候還認得回家的路啊。”我笑了笑,說:“你想得真周到。”我接着又說:“其實不必了,你把這房子買回來卻又閒着空着,多浪費啊。”裴俊說:“我們的殷拂同志什麼時候這麼會過日子了?”我開玩笑說:“我回來的時間也不長,我可以去住酒店的。何況住酒店也比較省心。我在澳洲的時候天天自己收拾屋子,好不容易回中國了,可以過幾天資產階級腐朽墮落的生活方式,你還要給剝削掉。——你真是不了解我啊。”

我還是被裴俊帶回了家。不知道那是誰的家了。一切擺設都是從前的樣子,連窗簾的花色和款式都沒有變,就象它的主人從來沒有改變過一樣。和我上次進門不同的是,它整潔,敞亮,明顯地有被修飾和清掃過的痕跡。那是被人精心收拾過的。我知道,收拾屋子的人,更想收拾的,是我們曾經弄丟了的心情。我知道他是要為我製造一些溫情的東西。我有些本能地想抗拒。但是,我什麼也沒有說。

裴俊叫外賣送來了很多海鮮,他很坦白地說:“我們就一起在家裡吃點吧,家裡的氣氛比較好。你是知道的,我不會做飯,要是硬做的話,怕是要毀了你的味覺和你的腸胃。”我說:“難得你還有這樣的心情。”裴俊說:“一個男人要是真心想要對一個女人好的話,他一定知道該怎麼討好這個女人。”我說:“你這話說得又討好又討巧啊。”我看着裴俊,讀着他這些很明白的話語和另外一些很曖昧的眼神。就是這些類似的東西,在幾年前曾讓我變得那麼勇敢、那麼執着,讓我從家鄉千里迢迢地漂流到了北京,就是為了享受它們,擁有它們,就是為了追隨它們的主人,和這個男人相守。但是,有人把這些明晃晃的東西都偷走了,沒有了。一起偷走的還有我們的信任,我們的契約和我們的未來。現在,我只能搖頭,儘管我站在這個屋子裡,儘管這個屋子曾經被命名為我和他的家,儘管在這個屋子裡發生過我們那麼多的故事,儘管就連牆壁都會記得我們的曾經——但是,不可能了。這是沒有辦法更改的事情。真的,沒有辦法了。

記得我在上小學的時候,有課文說,我們長大了要當科學家,當文學家,當藝術家;說我們是未來的主人,要在2000年建設現代化。我總記得那時候我老是覺得2000年很遠很遠,遠得讓我老是數不清楚那個“2”字後面到底有多少個“0”。不是數多了就是數少了,因為沒有概念。我被灌輸的概念是,到了2000年,什麼都是不一樣的,什麼都是最美的,包括我們面對的生活和我們自己。——我記得我們從來都是這樣被教育說,未來無限美好啊。為什麼當我們離未來越來越近的時候,那麼多的人都想要回頭呢?我找過童濤,為了想回頭;找過韓颯,為了想回頭;現在,裴俊又來找我,還是一個原因,為了想回頭。為什麼沒有人告訴我們回頭其實也很美?是不是沒有老師教的東西我們就不能去相信?回頭真的就可以重新書寫未來麼?如果回頭真的那麼美好的話,我們要未來做什麼?我們幹嗎還要朝前看?我們現時的所有創造不都還不如去倒退嗎?照這樣看的話,我們活着,為了什麼?

我吃着海鮮,不看裴俊。我有的是心事和疑問要面對。其實我連自己也無法說服。我怕我再看他的時候,會犯錯誤。我知道自己是一個不堅定的人,而且站在那樣多的往昔之上,動搖是難免的。儘管我知曉道理,但是,有多少犯錯和犯罪的人是不明事理的呢。人的決斷常常就是一念之差,我太明白了。何況我深知自己是一個感情動物。裴俊說:“殷拂,你回來吧。給我一次認錯的機會。經歷了這次起落之後,我真的也想明白了很多事情。有些東西真是要經過考驗的。不是我說我要考驗你,我是說當我們同樣面對考驗的時候,我才重新認識了你,重新認識了你的價值和你的可貴。說實話,我挺驕傲的,為了我當時的眼力,我能夠選擇了你。但我真的也很後悔,怎麼就把你這樣好的一個女人給弄丟了呢?我反省過,我們之間的最大問題是我太自私。以前我總認為男人自私是天性,就象女人天生就應該會生孩子一樣,這是無可指責的,就是自私才會讓男人上進。我現在才明白自己的狹隘。我想,我現在這個時候明白了,還不算太遲。起碼我還有機會和你認錯,還有機會來彌補——只要你給我機會的話。”我不說話。我怕我一說話就成為了轉機。我知道裴俊在等待我的說話,他那麼了解我,他知道我的心很小,容不下這樣的坦白和誠懇。如果這些柔情在我心裡重新被周轉和釋放一次,一定會編織成他想聽到的那個答案。——我只要開口,便是被融化,便是回頭。女人最會做的事情,就是原諒。就象穆念慈一次一次地原諒楊康,就象最後穆念慈說什麼也不原諒楊康了,她也還會給他一個希望,她為他生了一個孩子,那個孩子叫“楊過”,說是要記得他父親的過錯,但我覺得,更多的是要記得,孩子啊,你的父親和母親,曾經有過,愛過,一起走過••••••裴俊說:“殷拂,你抬頭,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讓我看見你的眼睛。”我緩緩抬頭,緩緩閉上自己的眼。眼睛裡裝滿了我的回答,它們都是指向裴俊需要的地方。我不能讓他看見。閉上眼睛,我看見了天黑,看見了天黑之中有星星閃爍,看見了星星從黑暗中逃跑了出來,湧向光明。——那是眼淚,它們比語言更忠誠於我的心。裴俊,我也想回頭啊。要是我不在乎你,我怎麼會這樣來幫助你;要是我可以忘記你,我為什麼要跑到那麼遠的澳洲去躲避你;要是我真的不能接受你,我怎麼會在離婚的時候還對你說,“我什麼都不要,我只要你愛我”;••••••你是我的選擇,沒有人把刀架在我的脖子上讓我用最好的年華來追隨你,沒有人把陷阱指給我看我還要跳進去和你結婚,沒有把繩子捆住了我的雙手我還要掙脫出來為了解救你。我愛你,是我的選擇;我在乎你,是我在乎我自己。我不知道我和未來的某一個認識的或者不認識的人在一起生活會不會真的就比和你在一起更好,我只是知道,我們彼此熟悉,彼此習慣,彼此為對方紀錄、見證和回憶;我們已經一起走了那麼多年,起承轉合,該見的都見了;——我為什麼要對你說“不”呢?不就是再來一次婚姻嗎?不就是再多一點勇氣嗎?我心裡默念着,裴俊,還等我五分鐘,我只要再有五分鐘的矜持,再有五分鐘屬於我自己,之後,我就回頭,把我完完全全地交給你。

我聽見裴俊又在說:“殷拂,我們好好地重新開始,我知道你願意。你不回答我我也知道你願意。我急於讓你把錢還給童濤就是想給我們所有的過去劃上一個句號。說實話,我很感激童濤,在我最困難的時候幫了我一把。但是,作為一個男人,我從你手上拿到這麼一筆錢,我覺得很窩囊。我一直都不敢想一個男人為什麼會這樣無私地來幫助你,更何況,他還知道其實你不是自己需要,你是在幫你的男人。我也是一個男人,我知道天底下男人的企圖和毛病。我很清楚,我就是不敢想,我怕我越往深了去想就越害怕,越失望••••••你是我的女人啊••••••但是,你要為了幫我,卻要和別的男人之間••••••不說了,你趕快把錢還給他以後這筆賬和這個人情就算是了結了,我們好好開始,我們永遠也不要去想這些不開心的事情了。”我的心陡然地涼了下來。就在我給自己的這最後五分鐘裡,我用自己的頭腦和自己的理智聽到了裴俊的新生活宣言,剛剛升起來的一點點希望和憧憬因此在瞬息間灰飛煙滅。五分鐘前,我以為他真的象他標榜的那樣有所改變,其實,沒有,什麼也沒有改變,他還是那樣一個自負和自私的男人,還是那樣的狹隘,一點也沒有變,就象我的幼稚和輕信從來沒有改變過一樣。他大概認定了童濤借出的這兩百萬是我賣身的錢。不知情的人這樣想我可以理解,可你是裴俊啊,你怎麼可以也這樣猜度我呢?難道你現在請求的我們的回頭只是說你想報答我的這種賣身救你的恩情?你的甜言蜜語之下不過是包裹了你勇往無前的巨大犧牲,真是感撼天地啊,但它砸碎了我的夢,最後一點在你身上殘有的星點的幻想。我終於明白了,我們之間依然沒有信任。他要我回頭,只是覺得了我的好,他想償還。他忽略了,我真正要的一個男人的好,是可以相信,可以依靠,可以放心,可以覺得安全,這樣之後,才可以被命名為“愛”。好在我還給了自己五分鐘的餘地,我還沒有全軍覆沒。我從裴俊手裡拿過那張230萬的現金支票。我知道,多出的30萬是裴俊支付的利息。於情於理,這30萬給童濤都是應該的。我跟裴俊說:“裴俊,你想錯了,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樣。你和我之間的隔閡和誤會比你想象的還要多得多,這些已經沒有辦法再去改變了。我們之間結束了,從我們決定離婚的那一天就真正結束了,真的是結束了。我幫助過你,你可以記得這件事情。要是你覺得在這件事情中間有你不能面對的齷齪和噁心的話,你就忘了它。我會謝謝你忘記了它。”我站起身來,走了出去。我知道,這間屋子再也不可能成為我的家了。而我,出去之後,將永遠不會再回來。

坐在出租車上,我給童濤掛了電話。他說他正在外地,和客戶洽談一個投資項目。我說:“我回中國了,我想還錢給你。”童濤說:“你還真把那錢當回事情啊,別那麼認真,你還不還都無所謂。”我說:“你怎麼能這麼說話呢?不僅要還,還要給利息的啊。這是我當時找你借錢的時候答應過你的。”童濤說:“我決定把這錢借給你的時候就沒有指望你還要還給我。我說過,這不是一個投資。我借給你的這個數目,對我來說也是不傷筋動骨的,所以,你真的不必這樣。聽我說,你就留着它們吧,用它在澳洲過點舒服的日子或者做一個business都行,你不是也一直想試試經商嗎?你就把它當成是我送你的一個禮物,只要你自己開心就好了。”童濤說得那麼輕鬆,輕得就象我手裡的這張支票。他總是這麼舉重若輕的,讓你看不到他會在什麼時候怎麼樣去負重。這是他的姿態。可我有我的原則,我不能這樣做。何況我面對的是童濤啊,這麼善良、對我這麼好的童濤啊。欠債還錢是天經地義的事情,我也不能以任何藉口昧下它們。我堅持說:“童濤,你別這樣說話,這樣不行的。就算是你要送我禮物,我也沒有理由收下這樣昂貴的禮物。我不能要。”童濤問:“殷拂,你怎麼了?一下子變成了一個馬列主義的老太太了?還要我幫你找一個理由嗎?你不要覺得我說不要你還錢了就是還有什麼別的意思。用兩百萬去換什麼‘意思’換不來啊?別那麼扯東扯西的了。禮物就是禮物,沒有什麼輕的重的。我願意送,覺得你配得上這樣的禮物,你就收下就行了,很簡單的事情,還講什麼理由,累不累啊?”聽到童濤這樣說話,我知道我在電話里和他打嘴巴官司是不行的。我想那就見面說吧,要是我實在說不過他,把支票一塞就走人總可以吧?我就說:“童濤,我不和你爭了。我們先不談錢的事情了。我回一趟中國也不容易,我們總要見一面是吧?”童濤有些嬉皮地問我:“哦?聽你這麼說,你很着急要見我了?”我也很貧地用一句歌詞回答他說:“是啊。你別讓我等到花兒都謝了。”童濤說:“那是,那是,不能,絕對不能。那我今天晚上就趕回來吧。今天晚上,花兒不會就謝了吧?”我笑着說:“塑料花了,沒那麼容易謝掉的了。”童濤說:“那就好,你給你的塑料花多澆點水,就耐心等我吧。”接着,童濤又說:“現在下着很大的雨,一會兒我再給你的花兒捎點這隔壁城市的雨水回來。”我說好。我找了家酒店住了下來,耐心地等着童濤。我想象着我該怎麼和他說話,怎麼還錢給他,我一直在想,一直在想和童濤有關的主題。我從來沒有象這樣把一整塊的時間全部用來想他,我哪裡知道這種想念其實就是在對過去和未來做一種訣別,就象是為了寫一幅最悽美的輓聯而先醞釀着感情,把前塵後世都想念一遍。最悲哀的想念不是寄給已經死去的人,而是他的靈魂已經飄揚在你的頭頂之上,你卻茫然不知。你期待着還能見到一個活生生的人兒,對你笑,跟你貧,沖你擠眉弄眼;而他此時就在你的身邊凝視着你關注着你,你卻渾然不知。他可以走到你的心裡,在你的心裡栽下樹——一棵永遠不會開花的樹,在你的心裡種下淚——一滴永遠不能流下的淚,你卻永遠也看不到了。世界被分成了兩個,你在這邊,他在那邊,他可以在這兩個世界中穿梭,你卻只能固守在這裡,讓他看你以想念來表演訣別••••••

那天下了很大的雨。很大很大。我想象路面很滑。很滑很滑。有一輛車開得飛快的。在這雨中的高速公路上。也許這個時候開車的人想到了一件什麼事情,或者一個什麼人,或者他正在接聽一個電話,有那麼一點點分神,就那麼一點點的分神••••••我記得有句美國諺語說:“Anything that can go wrong, will go wrong(是可能出錯的事情,保準會出錯)。”沒錯,這就是生活。就那麼一點點的分神,你就走完了你所有的路。你沒有走完你要來見我的路啊,但是,你走完了,你,所有的路••••••

難道我之所以那樣的想念你,就是因為我預知我將永遠見不到你了嗎?我要真象巫婆一樣有所謂預感,那我肯定就不要讓你在那個時候往回趕,趕着來見我,趕着走盡你的青春,我不會啊••••••我急着要見你,無非就是想早點把你借給我的錢還給你。我不想欠你太多的人情。我不想要你這麼大一筆數目的錢。我不要你的錢,但是我要了你的命啊。要是我真象你說的那樣留下這筆錢,是不是也就可以留下你的生命?要真是那樣的話,我寧願讓世上所有的人都覺得我是一個貪婪的女人,一個無恥的女人,一個卑鄙的女人,••••••不論世人怎麼看我都可以啊——為你背負什麼樣的十字架是不可以的呢,你那麼好,對我又那麼好••••••就象你經常對我說的那句話那樣,你是值得的啊。你真是那麼希望我留下這些錢嗎?要用這樣堅決的方式?哪怕你從此消失,哪怕你和我將永不再見?你告訴我啊,你說話啊。

我是第二天才知道真相的。我等了整整一夜。幾乎沒有睡覺。我試圖撥打童濤的電話,總是聽說“你所撥叫的用戶不在服務區”。當我幾十遍地聽到這樣機械的聲音之後,有一些恐懼就那樣一點一點漫開了,好象滴在了宣紙上的一團濃濃的墨汁,浸開、浸開、浸開••••••無邊無際。外面的世界是天黑,我也真的體會到了什麼是天黑。一定有什麼不好的事情。不然,童濤一定會給我一個說明的。他不捨得讓我不清不楚地傻傻地等。

我相信當他升上天空之前他一定先趕到了我住的酒店,一定趕到了我的身邊,一定想和我來道個別,他一定說了很多很多的話,但是我聽不見啊,我沒有聽見啊••••••茶几上就那樣躺着那張巨額的現金支票。我可以看到我和支票的距離,支票的主人應該是童濤,但是我看不到我和童濤的距離。

第二天早上一等到上班的時間,我給童濤的公司掛了電話。當我聽到童濤出車禍的消息的時候,酒店裡的背景音樂正好是張國榮唱的那首《陪你倒數》。歌裡面唱着:“不要彼此詛咒,你亦無餘力再走。”“無餘力再走”,這五個字如同精確擊中我心臟的匕首——這把匕首,就這樣插進了心口。不能動也不能碰啊,一個觸動就是撕心的痛。但是,也不能拔啊,一拔就死啊。

我記得有那麼一個傳說。那個長着一對驢耳朵的邁達斯王曾經向神話中半人半馬的怪獸西倫詢問道,什麼是最大的幸福。西倫回答他說:“從未出生過。”邁達斯王又問:“那麼,什麼是第二大幸福呢?”他得到的回答是:“儘快死去。”童濤,我第一次那麼嚮往死亡,因為你這樣做了,因為你走在了我的前面,因為我想快一些地趕到你身邊,告訴你——以前,沒有人知道我愛你,但是,你應該知道。(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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