滷煮火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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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城有兩樣麵食,火燒和燒餅,都是圓圓的餅。它們的區別主要是外皮粘沒粘芝麻,裡邊裹沒裹芝麻醬,火燒就沒那些,只略裹油鹽。再一個是火燒個兒大些,一般人吃一個能充飢,燒餅要是不夾根果子得吃兩個。外地也有這兩樣東西,說區別有不同,京城的大致如此。火燒有各種吃法,有一種叫滷煮火燒。
什麼是鹵?這裡指的是加了蔥姜蒜、花椒大料小茴香、酒呀醋呀、醬豆腐、豆豉的老多調料的一大鍋湯。煮什麼?豬小腸、豬肺、油炸豆腐片,再就是火燒了。其實您進店裡只提“來碗滷煮”就行了,它肯定是在煮火燒。
京城買滷煮火燒的地兒多了去了,叫的響的也知道幾家,但我常在天橋吃。家住南城外時,上下學都要在天橋倒車,離家最近的中華電影院也在天橋,中華電影院隔壁是天橋食堂,食堂高台階,店裡賣飯菜,高台階上就支着一個滷煮火燒的大鍋。大鍋支在大街明面上,鍋里的香味兒就飄進了馬路中間行駛的汽車電車中,勾出人肚中的饞蟲子。
大鍋里的腸、肺、油豆腐早鹵熟了,現在用溫火咕嘟着哪,鍋沿上掛着個半圓的鐵絲筐,火燒在那裡咕嘟着,它是隨賣隨續的。賣滷煮火燒的大爺是大臉盤子,跟火燒一個模樣,臉油光光的,挺像那亮亮的腸兒。他拿着把刀,用刀背兒敲着案板,篤篤篤,表示來來來。
“大爺,您給來碗。”已經站他跟前了,就不必再提滷煮火燒或滷煮了。
“幾兩?”問的不是腸肺,是火燒。
這攤上的火燒二兩一個,我說“來一個。”
左斜兩刀右斜兩刀,火燒切成菱形塊兒,鋪在大碗底。噠噠噠,小腸剁成頂針兒似的段兒。肺和油炸豆腐片切的是三角形,鋪在火燒上頭。取那些東西是用的兩根長筷子,這回他要拿大馬勺打滷了,我叫 :“大爺,您多饒點兒湯!”
“嘿嘿,小老爺們兒,烈軍屬才優待哪,想多喝湯不會買三兩?”大馬勺會逗咳嗽。
“不是學生沒錢嗎。”
逗咳嗽歸逗咳嗽,大爺總在我的火燒碗裡澆上滿滿騰騰的鹵。一來二去,不用我求,他也會給我澆那麼多。到我工作了,有時也會“弄二兩”,就進食堂裡邊坐着去了,再要滷煮火燒時,大爺就會說“甭站這兒等,先打酒去吧,回頭就給您端進去。”大爺稱我為“您”讓我受不了,但他還說“小爺們兒,您不是上班兒人了嘛,是不您哪?”
就着滷煮火燒,悶二兩“二鍋頭”,再美不過!
鬧文革把我鬧出了北京城,好多年沒吃上大臉盤子大馬勺的大爺的滷煮火燒,文革焉,回京去天橋卻找不到大爺了。這兒那兒地打聽,總算有個人說:“哎——老爺子沒了。”
要是嘎嘣脆的“沒了!”我心裡還踏實,本來就“老爺子”了,加上十年,“沒了”的自然。但那一拖長音的“哎——”讓人百思不解。打那之後,我只得上大柵欄、虎坊橋或隆福寺去吃滷煮火燒了。
後來我出了國。九十年代回京城,見滷煮火燒遍地開花:東華門一條街、王府井到東單一條街、西四一條街、還有許許多多街的馬路牙子上,都支着一口口的鍋,咕嘟着滷煮火燒。我見之大喜,見之便吃,儘管有的攤兒上的比天橋的大臉盤子大馬勺的大爺的差勁,我也吃。有一天,我以“海外華人”身份被人安排在一家帶豪華餐廳的豪華賓館,吃住全免,卻不料坐豪華車去賓館路上,瞥見一賣滷煮火燒的地攤兒,便在賓館放好行李後又溜達着奔了那地攤兒。
地攤兒嘛,就兩小板凳兒,讓人占着哪,便蹲着吃。正吃着,又來一主兒,要好滷煮火燒也要蹲下時,認出了我:“哎喲呵,您放着豪華餐不吃,西服革履的蹲這兒來了。”那是送我去賓館的司機,我笑回他:“不是好這口嗎,您不也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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