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文艺复兴的人文主义意义

我从来还没有见到比我自身更伟大的奇迹。
-- 蒙田
I have never seen a greater monster or miracle than myself.
-- Montaigne

文艺复兴(Renaissance，1300-1600)，法语是“再生”(rebirth)的意思，这一词极其生动地描述了欧洲十四世纪到十六世纪的文化与经济的变化。文艺复兴是人类历史上最有特色的人文运动，是人类文明的转折点，是人类思想从黑暗中的苏醒，沉沦后的复活，是丢失的人类思想和文明的重新挖掘和重建，是古典的价值，新的视野。文艺复兴是诗、是哲学、是艺术、是科学、是思想，是许多许多，也是很远很远。

文艺复兴可上溯到十三世纪的意大利，当时经济的繁荣和政治的独立促使工商阶级在文化上的探索和教育的改革。到了十四世纪中，这种文化上的探索已变成了一场文化运动。十四世纪的欧洲是一片悲观的大黑暗，不仅浸淫在中世纪宗教黑暗的阴影中，而且还遭受着黑死病瘟疫的折磨。当人们回首以往时，才豁然醒悟到那个曾经古典的世界原来是一个伟大的文明。人们相信古罗马和古希腊的文明是人类文明史上的理想的黄金文化时代。於是人们又开始学习和研究这个丢失了的经典文明，这就是“人文主义”。因此，文艺复兴是重新发掘失落的文明光芒，而不是发现，是恢复古典生活的道德价值。

到了十四世纪晚期和十五世纪初，意大利的人文主义者相信古罗马和古希腊的文明是人类文明的最高成就，如果人类回归到古罗马和古希腊伟大文明时代的价值和理念，人类社会会因此而得到极大地提高，人类也会生活得更好。他们回望古罗马的不仅仅是法律、政治和艺术，更重要的是他们期盼能得到那个古典世界的道德指引，将人的行为定义在伦理上。

意大利由於位於地中海的中心地带，因此象威尼斯这样的海岸城市因贸易得以繁荣。从海上运来的货物通过威尼斯转运到佛罗伦萨和米兰再转运到欧洲内陆腹地。
经济的繁荣产生了政治结构的变化和权力的转移。从十二世纪开始，意大利的封建主就被迫向城市转移变成都市化的市民，这样他们才能从经济繁荣中分享经济利益和政治影响。经济的发展也刺激了艺术的发展，商人们为了在经济萧条保值而加大了在艺术上的投资。但财富只能购买作品而不能购买文化，创造财富和维持财富要求人们有高素质的教育。商业的发展意味着更严格的契约，简单地来说，意味着更多的法律。对法律的深入研究贯穿整个文艺复兴时期，为西方世界的商业发展奠定了稳固的法律基础。繁荣的地中海贸易以及和东方文明的接触，使得经济和文化财富源源不断地流向威尼斯、米兰、罗马、佛罗伦萨，使这些地方成为欧洲最都市化的中心，成为了人文主义的摇篮。

人文主义者们渴望的社会是一个注重实际的、节俭的、自我觉醒和热忱的。因此文艺复兴时期也奠定了西方人的价值观并一直延续到现在，那就是人的主要责任就是朴素地享受生活并积极地服务社会，思考终极真理，献身国家、家庭和上帝，追求身心的快乐和道德的完善。崇高的道德就是让最优秀和最有能力的人才担当社会的公职，而不是沉迷于享乐和追求个人的财富，但决不是排斥而是拥抱个人财富能够丰富人文生活的理念。这正是西方文明在整个世界处於优越地位的道德力量。

文艺复兴的另一个伟大成就就是“人的自我发现”，人生的主要目的不再是明白上帝和他的世界，而是了解人类自己。人文主义者们颂扬人类自我就象颂扬上帝一样，而淡化人的“原罪”，极大地强调人类的思考和艺术的创作。这是人类自身的伟大解放，从中世纪黑暗的宗教枷锁中，从半物质半精神束缚中解脱出来。人类第一次感觉到他们是一切意义一切层次的存在，他们可以按自己的意志来自由地选择生活，他们可以是野兽，也可以是天使。这个新的视野极大地加强了人类对自身的认识，人类第一次开始从灵魂上对人性的探索，人类也第一次认识到自己是宇宙间唯一的独立的个体，人类的价值上升到十分崇高的地位。文艺复兴发展了西方人的个性，那就是个人主义、世俗生活、自由意志、物质利益和刺激、个人创新、蔑视权威、扩张性、反抗性、创造性、活力、雄心勃勃、好奇性、自信、献身精神、怀疑主义、多元化思维，这不仅是西方人的人格力量，也是当代文明社会人们的基本特征。

自我是人文主义者研究探索的主题，文艺复兴不仅是回到古罗马和古希腊的古典世界，而且还是回到人的内心和灵魂，去自我感知，自我认识，自我觉醒。“我研究自己甚于其他任何主题，这就是我的宇宙哲学，这就是我的物理学。”
( I study myself more than any other subject. That is my metaphysics, that is my physics
.--Montaigne) 蒙田的这句话代表了文艺复兴人文主义者的共同声音。

文艺复兴使人类认识到自己是这个世界的天才，但是是受道德和伦理制约的天才。文艺复兴时的人第一次感觉到做人的尊严、美德和理性：
--人有创造性和要求道德的属性；
--人是自由的，不是自己原罪的奴隶，有权决定自己的命运；
--人是仅次于上帝的创造者；
--人的灵魂是不朽的；
--人向往、追求和能够取得个人的荣耀。

文艺复兴使人类第一次认识到没有任何领域的知识、创造和探索是超越人类的思想的。文艺复兴诞生了一批天才大师，我们只需简单地翻一翻文艺复兴的画页，就会发现文艺复兴是彼特拉克(Petrarch)、古腾堡(Gutenberg)、 达芬奇(Leonardo da Vinci)、米开朗基罗(Michelangelo)、拉菲尔(Raphael)、马基亚维里(Machiavelli)、哥伦布(Christopher Columbus)、马丁ܯ路德(Martin Luther)、托马斯ܧ摩尔(Thomas More)、伊拉兹马斯(Erasmus)，还是莎士比亚(Shakespeare)、蒙田(Montaigne)、培根(Bacon)、也还是哥白尼(Copernicus)、迦利略(Galileo)、开普勒(Kepler) ，这些光芒四射的天才是文艺复兴时期的经典人物，是我们现代文明的举灯人，是人类文明的真正英雄。

文艺复兴并没有改变人本身，它改变的是人对这个世界和宇宙的理解方式，也改变了人自身的思维方式。因此文艺复兴不仅是人类文明转折点，也是人类自身思想和思维方式的一个巨大的量子跃迁。文艺复兴是人类意识的巨大进步，西方人的的确确是“再生”了。

米开朗基罗的大卫雕像正是人文主义者向往的“再生”人物的象征，即经典世界的理想，加上旺盛的生命力，体现了人的尊贵，艺术的典雅和美的终极意念。正是通过文艺复兴，人类才认识到人自身是一副多么伟大的作品，人类自身的魅力，就象文艺复兴大师达芬奇笔下蒙娜丽莎的那永恒的微笑一样，她永远好象都在对你神秘地微笑。

文艺复兴是人类的荣耀，是人类智慧的荣耀，是人类尊严的荣耀，是人类道德的荣耀，是人类文明的荣耀，也是人类灵魂自我清澈的荣耀。文艺复兴是美的情人，道德的爱人，是现代科学的基石。它为随后的启蒙运动奠定了思想基础，它也奠定了整个西方文明的价值观。正是从文艺复兴开始，西方世界开始沉迷于海洋，探索新大陆新世界，不仅扩大了人类视野的地平线，也扩展了人类思想的地平线，西方人的思想也开始探索新的领域。而此时的整个东方还沉醉于自己是世界的中心的历史幻想的迷雾中。

二、中国人的春秋大义

中国人向来就没有争到做‘人’的资格，至多不过是奴隶，到现在还如此。
--鲁迅

中国几千年的封建黑暗其实不比欧洲中世纪更黑更暗、也不比中世纪更加专制、愚昧、残忍和堕落。但正是欧洲一千多年中世纪的黑暗、专制、愚昧、残忍和堕落促使了文艺复兴的发生，大黑暗帮助文艺复兴的人们用人类的思想和智慧去打开思想自身的枷锁和牢笼去寻求人性化的光明和公民社会的正义、道德和良知。

其实黑暗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一个民族对黑暗的麻木；专制也不可怕，可怕的是一个民族对专制的认同；愚昧也不可怕，可怕的是一个民族停在了思考；残忍也不可怕，可怕的是一个民族对残忍的容忍；堕落也不可怕，可怕的是一个民族对堕落的理解；谎言也不可怕，可怕的是一个民族把谎言当作真理；甚至这一切可怕都不可怕，唯一可怕的是一个民族已经不知道什么叫可怕─丧失了正义、道德和良知，而这却是一个公民社会起码的道德意识。

让我们越过时代的高峰和历史的迷雾往回看，我们也会吃惊地发现古老中国的先秦文明曾经是多么地辉煌和灿烂，道德是多么的崇高，足以与古希腊古罗马文明相媲美。

早在殷周之际，中国人哲学思想的价值取向已经开始由神权向人的自我转移，在此时中国人已经提出“天不可信”的观念，意识到人并不是完全依附神的，并意识到自我的存在。在周朝，中国人更是发明了关于社会价值观、伦理道德和整套的社会礼仪。周人提出“以德配天”和“敬德保民”的思想，周人以“德”赋予“天”，人有了道德才配天命，而“德”却是用来“保民”和“爱民”的。周初政治家周公旦创制了著名的周礼，将中国的礼仪文化推向了文明，这才使中国以“文明古国，礼仪之邦”而闻名于世。周人的礼仪不仅是一种文化，而且是人们日常生活的行为准则和道德观，是一种生活方式。周人对礼仪的研究将个人的修身提高到社会伦理道德的高度，也开启了中国儒学思想中关于人性内圣和“民之所欲，天必从之”对人的关怀的探索。

到了春秋时期，随着周朝王权旁落，中国分裂成了几十个国家，中国人礼仪文化也随之“礼崩乐坏”。正是社会危机促使了中国人的思考和哲学的繁荣，诸子创立百家学说，追求完美的政治秩序。社会的动荡促使了中国的思想家开始从更深层次也更理性来思考社会政治和伦理道德，一时各种学说庞杂，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思想研究所涉及的范围广而深，出现了一种反对神学至上，“以人为本”的人文主义思潮。春秋时期的变革，是中国历史上思想最活跃的时期，意味着中国人思想上的渐渐地成熟，中国人开始认识到“民为神之主”，在中国思想史上，人第一次被摆到比神还要高贵的地位。因此早在春秋时期，中国人在思想上已经完成了人对自身的认识，从无到有，人性高于神性。而这一切比文艺复兴时期西方人的自我认识早了两千多年，这真是中国人的智慧，中国人的春秋大义。

文艺复兴时期的西方人在古希腊里能够找到他们的经典人物，诗人荷马、哲学家苏格拉底和亚里士多德，这些西方古典世界的道德化身；而中国人一样能够从春秋战国的古典世界里找到自己的经典人物，诗人屈原，思想家孔子和哲学家老子，这些中国古典世界的道德化身。

春秋战国时期中国人的思想在经历“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繁荣后，还需要经历一个文明最需要的发酵期时，迎来的却是秦帝国铁蹄的蹂躏。虽然秦帝国以铁血和刀剑的残暴统一了中国，但对中国思想文化的打击却是毁灭性的。而这一次中国人就不如西方人那么幸运了，

罗马帝国在征服了希腊后，对希腊的文化和艺术佩服得五体投地，罗马帝国从整体上继承了希腊的文化艺术成就。正是古希腊文明震撼人心的力量征服了征服者，使之变成了文明的俘虏。在人类的文明史上作为文明的俘虏是光荣的，它将西方的文明推向另一高峰─古罗马文明，正是这两种文明的成就为西方人奠定了文艺复兴的基础。古希腊文明由於有充足的发酵期，因而是一种成熟的文明，这标志着西方人在思想文化和艺术上的成熟。

中国人的幸运和不幸都始于秦帝国，幸运的是它用刀剑统一了中国，为现在的中国版图奠定了基础，不幸的是它的铁血过於残忍，从秦政“焚书坑儒”的专制到
到“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不仅屠灭先秦的思想文化的火花，而且灭绝人性，使中国人的春秋大义在一夜之间灰飞烟灭，成为过眼烟云。正是从秦政始，专制主义这个阴魂缠绕着中国人一直到现在。所以毛泽东说：“几千年来，形式上是孔夫子，实际上是按秦始皇办事。”

正是由於春秋战国的文明没有充足的时间发酵成熟，对思想、文化和艺术的追求还没有根植到中国人的灵魂中。尽管春秋战国中国的思想文化是多么地辉煌，但这一文明还没有成熟到去思考和认识个人自我生命的终极价值就被毁灭，所以中国人的思想还没有成熟，一直到现在也还没有成熟，尽管中国的历史是那么地悠久，后来又提供了那么漫长的岁月供中国人思考，但秦政似的专制主义统治了历代中国以后，剥夺了中国人思考的空间，中国人再也不敢思考了。春秋战国以来，虽然中国已经制定了一整套以刑法为中心的法制体系，但与几乎同时代古希腊和古罗马文明城邦贵族民主议会制度发展出来的民主、共和、平等和法治的理念相比较却有着天壤之别，后者成了现代民主国家宪政体制的原型。这真是中国的不幸。一个民族的不幸，是其思想的不幸，是其思想没有成熟的不幸，是其没有思考的不幸。一个民族的悲剧，是其停止思考的悲剧。

秦朝以后，中国经历了无数次的革命和改朝换代，但每一次革命的火不仅无法熔化掉秦政以来专制主义独裁文化的冰，而且每一次革命都是以一个更加独裁的专制主义取而代之，每一次革命的结果都是中国人思想的进一步地冰封、退化和湮灭。难怪鲁迅说：“我觉得革命以前，我是做奴隶；革命以后不多久，就受了奴隶的骗，变成他们的奴隶了。”

到了近代，五四运动中国知识分子的那一点呐喊的力量不仅没有撼动中国两千多年根深蒂固的专制主义独裁文化的传统， 而且具有讽刺性的是五四以后中国的专制主义独裁却更加地“科学”，而且是以“人民”的名义。也难怪鲁迅说：“所以我想，中国革命闹成这模样，不是因为他们‘杀错了人’，倒是因为我们看错了人。”

一个曾经心智如此发达的民族，如今在道德上堕落到一文不明，治理人民的政治理念还是如此低级幼稚几千年一成不变的秦政，这真是一个“世衰道微，邪说暴行有作”的时代。现在，中国人只能怀念“春秋”，再也没有“大义”了。这真是这个民族的不幸，这真是这个民族思想的悲哀。

三、中国的文艺复兴

每一个受过教育的人都热爱希腊，感激希腊。希腊人是世界各民族艺术和科学的举旗人，就如犹太人是正义的举旗人一样。如今，世界不能没有艺术和科学。艺术和科学这两面大旗的举起自然也就极大地占据了世界各民族人民的心灵，而品行则被视为寻常的事。辉煌的希腊因为不注重品行而从地球上消失了；因为人们向往品行、持恒、性格。不仅如此，当今时代需要越来越多的美和知识，知识受到如此尊重，而能够带来胜利和能统治整个世界的不是希腊人，而是犹太人；不是卓越的艺术和科学，而是崇高的正义。
-- 马修阿诺德

经过二十多年的改革开放，仅仅只因为给了中国人一点点自由，中国就取得了如此巨大的成就和进步。 对比一下今天中国的现实和文艺复兴时期，我们真有一种“似曾相识燕归来”的感觉。即都经历了漫长的大黑暗时期，中国的经济也象文艺复兴时期一样在经历了中世纪大黑暗时期的停滞后开始走向繁荣，繁荣促使人们开始思考自己，开始警醒。经济的繁荣也带动艺术、社会思想、科学、政治思想驶入一个全新的方向。社会上也产生了部分中产阶级，这部分人有相对较好的经济条件和个人自由，从而有较多的能力去追求更多的财富和要求法律的健全。航海仪和罗盘的发明帮助了文艺复兴时期的人们去探索海洋和许多未知的领域，而现在互联网的发明也象当时的航海仪和罗盘一样，帮助中国的每个人和世界联系起来了，这是当今中国人思想探索的导航仪，使中国人有可能在思想上和精神上比历史上任何时期都走的更深更远。尤其是经过二十多年的改革开放和加入WTO，中国人的思想已经发生了深刻而根本的变化，不仅在客观上也在主观上给了中国社会要求加大改革力度和思想全面开放准备了充实的条件。但一个长期积弱的经济文化落后国家突然崛起为一个经济大国时，由於专制主义造成的思想文化落后所特有的思想和政治不成熟会成为这个民族复兴的可怕的内在危险。

中华民族要走向思想成熟，必须要经历一个中国的文艺复兴和思想改造的阶段，这是人类文明史和思想发展史必须经历的一个过程。我们现代世界的文明根植于文艺复兴，我们时时都在分享文艺复兴的欢乐和喜悦，我们现代人都孕育和诞生于文艺复兴。

中国的文艺复兴需要什么？只需要道德，需要中国古典世界的道德指引对民族思想和文化进行复兴和改造。有一位哲人说：“没有一种炼金术能够点石成金。”我们说有，这种炼金术就是公民社会的道德观，道德里的正义力量和灵魂内圣化的空灵能将一个混乱不堪堕落的世界炼成真金。

西方人的道德和价值观是历经上千年基督教文化和文艺复兴几百年后才完善发展并扎根于西方人的心灵达到今天的水平的。中国人由於受自身文化的影响不可能从整体上接受西方的伦理道德，也不可能将西方的价值观照搬不误， 中国人的道德只能在中国那个失去了的古典世界里去寻找中国人的春秋大义，去发掘中国人智慧中的剑胆琴心。

文艺复兴告诉了我们什么？告诉了我们一个民族的不幸，是其思想的不幸；一个民族的悲剧，是其思想的悲剧，是其民族对其自身和世界认识单向思维的悲剧；它告诉了我们通过人的自我认识、自我觉醒、自我提高、自我完善，崇高的道德里的正义力量会战胜黑暗、专制、独裁、愚昧、堕落和邪恶，它还告诉了我们一个人性化的新世界其实就在我们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