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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陽海之歌》作者金敬邁: 一步登天后悲慘遭遇




　　一位憑一部小說一夜走紅的作家，一個普通到連班長都沒當過的士兵，一步登天當上“中央文革文藝組負責人”，一個在監獄的單人牢房裡關了7年零4個多月的囚犯……有多少人經歷過這樣極端的人生大起大落?

　　走都不會就學着飛

　　在寫《歐陽海之歌》以前，金敬邁已經在部隊文工團當了16年兵，但“一事無成”。他演過話劇，但身材不夠高大，不能演主要英雄人物；他唱歌，但嗓子壞了；他跳舞，沒有從小練就的童子功，跳不了高難的動作；他吹黑管，水平也只能是末流；他只好去管燈光，不想後來又摔傷了，連燈光都管不成。

　　後來一個機會，領導發現他還能寫點什麼，這樣就調到了創作室。但他寫了幾個劇本，都不成功。

　　這時候，他聽說了歐陽海。

　　歐陽海是在1963年犧牲的。當時金敬邁正在部隊深入生活，就趕過去採訪。採訪稿寫完之後，他生出一個念頭，要把歐陽海的事寫成小說。為什麼要寫成小說？金敬邁說，如果要寫成話劇，需要把戰馬火車什麼的搬上舞台，他認為太困難。

　　“我私下裡說，寫《歐陽海之歌》有歪打正着的意思。我為什麼能把《歐陽海之歌》寫好？那時我只有三十多歲，又是第一次寫小說。我是要寫一個反對指導員的英雄。我是要寫一個戰士比領導強的故事。”

　　金敬邁說，他從來沒有被領導喜歡過，可是，他偏偏“莫名其妙地自高自大。我特別自信，瞧不起人。對老師，我能瞧得上的也很少。因為老師不准學生提反問。在部隊，這種心態就不得了了”。

　　接受寫小說這個任務本身就是與領導的一場賭氣。此前他最早向領導提他的想法時，領導問：你話劇寫好了嗎？他說沒寫好。領導訓道：不要走都不會走就想學着飛！你這個人吃虧就在於不老實。你歷來如此，好高騖遠！所以，當他的領導後來接到上面指示要調他去寫小說時，對他說，你不是想寫小說嗎，現在機會來了。金敬邁趕緊說：不不，我連個劇本都寫不成。領導說，你一定要寫，作為任務交給你！

　　領導又問：你看，要多長時間？金敬邁心想，總得給我個一年兩年的，深入生活，搜集材料吧！但領導說，一個月怎麼樣，總夠了吧！“我以為聽錯了。可是我卻說，那用不着一個月，不就是寫個小說嗎？”金敬邁說。

　　《歐陽海之歌》真的只寫了28天。30萬字的小說，每天寫得沒日沒夜，一支新買來的派克筆都寫禿了。“我從來就認為，人不一定因為他的職務比我高，就比我偉大。小說的第七、八章，是我的核心，前邊全是鋪墊，全是為了寫這個戰士比指導員好。”

　　金敬邁承認，其實他的這個用意後來並沒有達到。小說從一開始就在不斷地改。“這個指導員後來改成副指導員，最後改成了代理指導員。本來指導員是嫉賢妒能有品德問題，最後變成態度不好，調查研究不夠。”

　　沒想到寫得這麼好

　　在《歐陽海之歌》初稿完成以後，金敬邁甚至都沒有再看一遍，就被拿去演話劇了。直到《解放軍文藝》的副主編曾易到廣州，聽說他寫了一部小說，提出一定要看看。

　　金敬邁的小說手稿拿出來，曾易傻了眼，字太草了，他讓金敬邁讀給他聽。

　　事隔多年，金敬邁仍對那一幕記憶猶新。開始，他有點緊張。讀得磕磕巴巴。“我口齒比較好，我能一邊讀一邊編，我讀不下去時，就順着語氣編下去，因為大致意思我總是知道的。我把第一節讀完了以後，我自己哭了。我真被我自己打動了，我好像是在讀別人的作品一樣。我都沒想到我寫得這麼好。老頭（曾易）也哭了。”

　　這樣，曾易退掉了第二天的火車票，他們接下來讀了三天。曾易說：我還從來沒有看見過這麼成熟的初稿，憑我的經驗，這保證是一部非常好的小說！

　　再下來的事，遠遠超出了金敬邁的想象。小說被送到了中央。經過數次修改之後，在1965年正式出版。金敬邁聽說劉少奇還曾批示，這樣的好書，要印1500萬冊。其實，《歐陽海之歌》的真正發行量，恐怕達到3000萬冊不止。到處有報刊在轉載，廣播電台連篇累牘地廣播，金敬邁記得，有些雜誌，整本就從頭到尾刊載這麼一部小說。金敬邁被各個地方請去做報告，被人圍着簽名。

　　而金敬邁真正踏入權力的巔峰，是在文化大革命已經開始後的1967年。4月5日，金敬邁接到總政的通知，要他立即趕到北京。4月11日，金敬邁被召進了北京的京西賓館，他發現屋裡坐的都是當時的大人物：周恩來、陳伯達、康生、江青、張春橋、王力、關鋒、戚本禹、姚文元、謝富治、葉群。

　　

　　江青先劈頭蓋臉地問：金敬邁，我提的那幾條修改意見，你不改？你真是個大作家呀！這麼大的架子？

　　金敬邁的記憶中，當時他身穿一身棉軍服，在賓館的暖氣中正熱得流汗，一聽這幾句話，驚得全身冰涼。

　　後來金敬邁才知道，他來北京，是經毛澤東親自批準的，要委他以重任。當時的北京，文化大革命正如火如荼，整個文藝口的“當權派”都已被打倒，所有文化單位都已癱瘓。要金敬邁去，是要他把文藝口“抓起來”。

　　金敬邁的正式頭銜是“中央文革文藝組負責人”，他的照片出現在報紙上。五一節他登上天安門城樓，以“解放軍負責人”的身份，受到毛澤東的接見。他負責的領域，包括作協、劇協、美協、影協、舞協……相當於文化部長。另外，他還要管體委。

　　金敬邁形容他的“文化部長”的工作像是救火。

　　“所謂把這些文藝單位都‘抓起來’其實就是讓大家別打派仗，有意見好好提，有什麼我幫你們反映。實際上就是消防隊，一天到晚救火。比如我們學生去沖蘇聯大使館了，衝進去把列寧像也砸了。我趕緊匯報給總理，總理叫我去救火。讓我‘清點一下人數’，進去多少人，出來多少人。”金敬邁回憶道。

　　金敬邁經歷的另一件事，是當時有許多群眾組織圍攻中南海，他們在中南海外面安營紮寨，一定要把劉少奇“揪出來”。金敬邁一直沒有參與進去———他心裡覺得，這不是給中央施加壓力嗎？後來江青發火了。金敬邁回憶說，一天，江青把他叫去：“金敬邁你過來，你就這麼不敏感，群眾都起來了，你怎麼還按兵不動？”

　　這樣，金敬邁只好布置，在當時的北京圖書館大門口搭了個棚子，設了個“首都文化戰線揪劉火線”。

　　一個連班長都沒有幹過的“小兵”，突然升到了權力的巔峰，周旋於政治大人物之間，是什麼感覺？金敬邁吐出四個宇：“如履薄冰。”

　　在監獄裡關了2684天

　　在“中央文革文藝組負責人”的位置上，金敬邁一共幹了四個多月。雖然金敬邁一直有種感覺，“我肯定要完蛋”，但這個“完蛋”來得也太快了點———他一共只風光了123天。

　　後來，他卻在監獄裡關了2684天，而且都是單獨監禁。

　　金敬邁被抓迸監獄的原因，說是兩條大罪：一是整江青的黑材料；二是企圖綁架毛主席。當然，今天看來，兩條罪都是莫須有的。但是金敬邁的“進去”似乎又與他的性格有關。

　　當初，上邊是以“整江青黑材料”的罪名來抓金敬邁的兩名下屬。而且一再地對金敬邁說，沒你的事，你可以走了。但金敬邁到這個時刻，非但不躲，反而固執地對當時的公安部長謝富治說：收集那些材料的事，是我讓他們去辦的。如果有什麼問題，應該由我來負責。

　　最後事情的結果，是兩位下屬被放了，而金敬邁進去了。

　　單獨監禁7年多，會是一種什麼滋味，常人是難以想象的。金敬邁說，關在他旁邊牢房裡的人，他聽到的動靜，大概有一半都瘋了。後來金敬邁在他的《好大的月亮好大的天》裡，對這段日子作了描寫。他沒有瘋，是因為他後來拼命要求看書———他把《馬克思恩格斯全集》、《列寧全集》和《毛澤東選集》至少通讀了三四遍。

　　再剩下的時間，他自己給自己猜謎———比如，猜第374頁有多少個標點符號，他猜有48個，打開一數，怎麼搞的，只有32個，怎麼不多點幾個標點符號呢？

　　他是在1974年被釋放出獄的，又在河南農場勞改了一年半，才得以回家。而直到1978年，在鄧小平的親自過問下，他才得到徹底平反。

　　金敬邁曾說，他的兩本書，如果《歐陽海之歌》打15分的話，《好大的月亮好大的天》可以打120分。因為寫《歐陽海之歌》的時候我睡着，寫《好大的月亮好大的天》的時候，我醒了。

　　“永遠也成熟不了”

　　滿頭白髮的金敬邁，今天仍然一副倔脾氣。

　　退下來的金敬邁仍然不閒着。他應邀去幫人搞些寫作，去學校里做些報告，也在非常時期，比如2003年的SARS時期，領受任務去寫抗非典英雄的事跡。“我是個永遠也成熟不了的人。我和那個時代的潮流都格格不入。我不評獎，不評職稱，到退休還是科級。我實足年齡76歲，虛齡77了。我已經活夠了。我又是很愛感情用事的人，很偏激的人。我是個有諸多毛病又不怎麼壞的老頭。不過，也得允許這種人存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