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牢頭: 學徒年月(1)醉里挑燈看劍
送交者: 牢頭 2009年06月23日14:49:10 於 [海 二 代] 發送悄悄話

(俺的學徒時代,每天一包煙,或三級煙葉卷大炮)

(1)“RUA”
    
    背景:大概1975-77年,上大學前。
    
    那會兒,我在北京西郊一個大型工廠里當翻砂工(據考證,和師院附應該是一個工廠)。在老師傅眼裡,還是個沒啥煩惱的傻X青年。
    
    我工段里一老師傅當時也就25、6歲,是個中專生,還是單身漢,自己的事兒不急,卻老惦記給我介紹個對象什麼的。印象中那會兒年輕的或者老的工人階級也沒啥娛樂活動,好像鉚足了精神頭介紹對象是他們主要的娛樂之一。
    
    那天周末下了班,他叫住我:“嘿,你也別回你那髒兮兮的宿舍畫地圖啦,跟我回我家,我請你吃包餃子。”我父母當時雖已從幹校回來了,可我仍然習慣住工廠宿舍,自在。
    
    他們家住在煙袋斜街,老北京的小胡同。我倆一路騎着自行車,快到他家時,他說:“待會兒見到我們大雜院兒的大爺大嬸兒,他們說什麼你都別吱聲,裝‘RUA’(2聲)就成。”
    
    我頭一回聽見老北京跟我說俚語,就問他:“師傅,rua是啥意思?”
    
    師傅在家門口的小鋪里買了一瓶二鍋頭,半斤豬頭肉,進門後覺着屋裡悶熱,就讓我幫他把一個小炕桌倆馬扎兒搬到當院兒,說:“來,咱倆先喝點,我妹妹在百貨大樓鞋帽組,還得一個鐘頭才能到家,咱邊喝邊聊。”
    
    小酒喝着,他指着趴在他家對面房脊上的幾隻鴿子,給我大致解釋了啥叫“RUA”:“你呢,沒在胡同里串過,沒養過鴿子,跟着師傅,你就長學問吧。這是養鴿子主兒的術語,最早是形容鴿子病了,打蔫兒。後來就成了形容人的詞兒了。大概齊是說,這孫子很拘束,老像有什麼短兒被別人攥在手裡,渾身不雨做;軟棉花捏的,一腳踹不出仨屁來;死JB皮,三把擼不開;紙糊的B,唬弄大巧子;。。。。。”
    
    後來我心目中高大英俊的這工人階級越喝越高,越說越離譜,髒得我不好意思繼續往下引了。
    
    (2)“閱世”
    
    那天,掄板鍬翻了一天砂子,累得躺在工廠宿舍的上鋪上就想睡。腦袋底下一本書硌醒了我。一看,是王國維的《人間詞話》,剛從煙袋斜街師傅家的書架上踅摸來的。我沒想到,師傅家是書香世家,他爸爸三四十年代曾在法國留學,遺憾的是,66年自沉後海辭世了。
    
    他妹妹那天下班回家,亭亭玉立往我跟前一站,嚇了我一跳。1.75M的身條,可惜比我大三歲。就是比我小也不成。我那時還滿懷着遠大的革命理想,認為年紀輕輕的搞對象是庸俗的市儈哲學。師傅見我久久好像都沒那意思,就說,“傻~帽,女大三,抱金磚。”
    
    我那會還沒學會裝酷,為了表示點什麼,就從書架上抽出這本書,想跟他借。他說:“這是我妹妹的。擱我,早奔廢品收購站了。”我就轉臉跟她借。算是我跟她的第一次交往吧。我看見他妹妹在書上畫了不少記號,至今記憶猶新的一段是:“客觀之詩人,不可不多閱世。 閱世愈深,則材料愈豐富,愈變化,《水滸傳》、《紅樓夢》之作者是也。主觀之詩人,不必多閱世。閱世愈淺,則性情愈真,李後主是也。”
    
    在這段話旁邊,有一行娟秀的小字:“我發現了,有些文學家長於紀事,比如巴爾扎克,他的小說全部由各省和巴黎的風俗人情構成,作者若沒有敏銳的觀察能力和閱人閱世無數的生活經歷,單單憑能寫是絕對不可想象的;有些長於抒情,比如雨果,他的成名作《巴黎聖母院》據說只是根據‘宿命’兩個字,就構思出這樣一部煌煌巨著,浪漫至極。雖然他們性情迥異,但他們殊途同歸,都能達到盡善盡美的王國維的‘境界’。”(大意)
    
    看完這段,我有點睡不着了。。。
    
    (3)“虞美人”
    
    “你丫又跟那兒PM!還讓不讓人活啦?”下鋪的楚中天伸長腿隔着鋪板給了我屁股一腳,“都tm快11點了,求求你啦,趕緊關燈睡覺!”
    
    “去你M的!”我罵了他一句,隨手關了燈。躺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依舊輾轉反側。只好披上衣服來到了廠子外頭。不遠處的八寶山已漸成冥色,夏夜,星空,京郊,大片等着雙搶的農田,和路旁一望無盡的穿天楊。暖風輕拂,不知為啥一下想起了前些天從高乾子弟出身的車間技術員“刺兒”那轉抄來的據說是潤之早年寫給亡妻的“虞美人”:
    
    堆來枕上愁何狀?
    江海翻波浪。
    夜長天色總難明,
    寂寞披衣起坐數寒星。
    
    曉來百念皆灰燼,
    剩有離人影。
    一鈎殘月向西流,
    對此不拋眼淚也無由。
    
    那時剛粉碎四人幫不久,我還很嫩,對老毛的感覺既崇拜又憎恨,頗為複雜。。。。。。
    
    我知道這麼走下去,沒準能碰到老鄧。他小50了,因為曾經是國軍的少校文書,被定為歷史反革命。白天,他被關在粉塵瀰漫的小屋裡,負責活砂子。我進廠他就住宿舍,和我隔幾個門。從沒聽說過他的家人。以前他和誰都無話的,大家也不敢搭理他,只知道他學富五車,寫得一筆好字,曾經是一個後來在社會上很有名的工人書法家的老師。76年後膽子漸大,和我們幾個住宿舍的小青年接觸多了些。聽說,還有20來歲的大姑娘喜歡他呢。
    
    “小牢子啊,你知道嗎?”他覺到了我站在身邊,依然仰望星空:“白天我恨這個地方。晚上我卻愛這個地方。”
    
    “嗯?為什麼?”我煩悶的時候,喜歡和他扯扯淡。
    
    “我和你們不一樣啊。天一亮,我就開始了噩夢般的提心弔膽的一天。我周圍的空氣里不光是粉塵和毒煙,還充滿了殺氣和窒息。我老得想着自己的歷史問題,又說錯什麼話了麼?要不要趕緊去向領導坦白爭取個主動?說不定哪一天,就被押到台上批鬥或陪斗一番。日復一日重複着這喪家狗一樣的生涯。只有熬到了天黑,下了班,你的心情才開始好轉,你會想到月夜裡的星光,無垠的宇宙,當你站在月光下,看到白天熟悉的那些可惡、可怖的東西都掩沒在了黑暗裡,只有清風明月這些大自然的永恆的美在,你就會感慨萬端。。。你知道我剛才嘴裡在嘟囔什麼嗎?那是貝多芬的《月光奏鳴曲》啊。”
    
    我請他再哼幾段旋律給我聽聽。除了會幾支“200首”里的外國歌,我還從沒聽過正經的西洋音樂呢。
    
    “好聽!這些東西你怎麼還記着?是解放前當官兒那會兒聽的嗎?”
    
    “哪兒啊。解放那年我才20歲。主要是文革前聽的。回頭有空我給你講講貝多芬。”
    
    “老鄧,怪不得人都說您學問大呢。”我突然想起了什麼:“哎,您看過《人間詞話》嗎?”
    
    “學問越大越反動。四人幫這話說得沒錯嘛。”老鄧認真地說。
    
    (4)“純性愛”
    
    “你剛才說什麼?《人間詞話》?”老鄧看着我,輕輕地脫口而出:“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銷得人憔悴。。。”我感覺繁星一下子映入他的眼睛裡,他的聲音也有些沙啞。
    
    “老鄧,您有家嗎?您戀愛過嗎?” 我真不懂事,哪壺不開提哪壺。
    
    他這次是直接看着我的眼睛:“我?你,你認為我有資格談戀愛,有資格成家嗎?”
    
    “資格?成個家還要什麼資格?”我大惑不解。
    
    “當然,這是人間最要資格的大事之一。”老鄧認真地說:“有兩種人不配有家,不配有感情生活。一種是黑白兩道搏命的冷血政客,另一種就是我們這樣的歷史罪人。我要家幹什麼?讓我老婆整天跟着我擔驚受怕嗎?讓我的孩子從一懂事就讓人罵成‘狗崽子’嗎?讓那幫混蛋在我身上爽夠了,再到我老婆孩子身上爽一把嗎?”
    
    “難得遇上你這麼個忘年交,今天我豁出去了,索性說得再邪乎點。我的個人觀點:還有種人,社會最底層,比如說你吧,也不配有家!”老鄧越說越來勁,有點和批判會上慷慨激昂批鬥他的工人階級先鋒戰士角色互換了:“唉!你們這些孩子還不知愁滋味呢。不是我地主資本家的反動血統論沒改造好,如果你和車間裡多數渾渾噩噩的學徒工、二級工一樣還好,那你就去結婚生子,傳宗接代,反正你也不在乎你的後代是甩在牆上的一泡淞,還是屁顛屁顛給你打酒買醋的傻小子。可如果你想活得明白了,我就勸你趁早死了這份心。我問你:將來你孩子在學校里,老師同學問起來,你爸爸是幹嘛的啊?----翻砂工。----你兒子要不從此受歧視都怪了。你兒子在學校里、社會上受歧視,回家來就會歧視你。老婆也越來越看不起你。你還有個好兒嗎?你不信?這就是現實,是社會現狀。你看看咱們車間裡,每年都有推薦的工農兵大學生名額吧?說是群眾推薦,領導決定,我眼瞧着連續兩年都有人推薦你,可你知道為什麼最後都是別人去呢?不賴你,賴你爸!誰讓你爸級別比那幾個人低呢?你爸好歹還是個革命幹部,等你成家生子了,你還不如你爸呢。你還不是最差,好歹還是工人階級領導階級,你兒子也許連工作都沒有,老插。當然,會有個別人比老子強,但整體上,就是一代不如一代。我不信進化論,我信退化論。”
    
    我承認他說得是事實。我的心灰透了。
    
    “別灰心。”他仿佛看到了我的內心,“你還年輕。只要你明白今晚我說的話,你就有希望。不過你可千萬記住,今晚上的話,30年之內你不可對任何人講!30年之後麼,隨你便吧,我早就不在了。。。”--現在是2007年,一晃30年後了,不知道老鄧您在哪兒?
    
    我宿舍里有幾本從老爸書架上拿來的馬列,實在沒書看時就翻翻。記得共產主義大師恩格斯有過這樣的思想:在人類社會最高級的共產主義階段,人與人之間的愛情將以純性愛為基礎。
    
    如果生活真的象老鄧說的這麼慘,我TM倒有點兒信共產主義了。
    
    我低頭看了看腳上的片兒鞋,破了個洞。突然覺得,該去百貨大樓買雙新鞋了。
    
    (5)“觀自在,心自在”
    
    我睡到中午,跳下床,打開床底下我唯一的財產,米色柳條箱的鎖,從裡邊小夾縫翻出這個月最後的5塊錢,我今天要去辦件大事,要去買鞋。
    
    和老鄧月夜PK的第二天好像是星期五,是北京市勞動局規定的我們這片兒廠子的公休日(那天也可能不是星期五,我只是倒了一天休?記不清楚了。反正那天沒上班)。那會是六天工作制,除了幹部可以休星期天,勞動人民都在星期天之外輪休。你女朋友或老婆要是另一片的,你們就不能同一天休息。所以不要說往上比,就是比農民,也大大的不自在。
    
    那陣子,我喜歡穿懶漢鞋,就是墩子說的片兒鞋,2、3塊錢一雙,黑布面白底白邊兒,不僅經濟實惠,那年月也是巨酷的行頭。它有個最大的好處,不用繫鞋帶,忙時一提是鞋,閒時一踩是趿拉板兒。那會兒也有皮鞋,三接頭、將校靴什麼的,不是穿不起(初中時我就趁白回力,嘿嘿),可我一個翻砂子的,上下班腳蹬一雙鋥亮的大皮凱(一直不知為何老工人管皮鞋叫大皮凱),感腳有點滑稽。
    
    我不知道那天她在不在班上。從西郊八寶山附近倒了幾趟車,到王府井百貨大樓已經三四點了。先在一樓賣吃的玩的區域轉了轉,幾次有點動搖,非得買鞋不可嗎?這雙鞋如果穿着黑襪子,看不大清楚露腳尖嘛,還能堅持個把月,雷鋒還沒過時吧。但是馬上提醒自己,你是來買鞋的嗎?
    
    轉到三樓(四樓?),越高越沒感興趣的,好像不是床單就是枕頭什麼的,好容易找到了鞋帽櫃檯。真巧,看見了,她高高的站在哪兒,正招呼着一個顧客。我K,真有1米75哎,是高了點;不過前一段電視裡看見基辛格攜夫人訪華,夫人穿着高跟鞋比他高小半頭呢。中國最好永遠不興高跟鞋。她穿的是最普通的扣袢兒白底黑布鞋。我開始琢磨是不是該攢錢買雙加厚底兒的三接頭了。那天在她家,沒興趣也沒好意思細看人家。既來之則安之,我不着急,索性遠遠地、慢慢地看過去。我還算好運,正是夏天。那時在北京觀察女孩子身條兒,只有夏天是最佳時機。
    
    那天,她穿着白色的短袖襯衣,藍布褲子,感覺非常的乾淨利索。當她給顧客拿鞋時,舉手投足覺得有前有後,身條沒得說。細眉細眼,長得古典了點,但很白。一白遮三丑。加上她有一種淑女天成的氣質(也許我看了她的書有點先入為主),算是比較耐看的那種吧。
    
    然而,看着看着,不知怎麼一激靈,忽然想起了“觀自在,心自在”的白衣觀世音。那是廠子裡另一個神神叨叨的傳奇人物老岳(老岳外號岳陪斗,每次開全廠批鬥大會,不管批什麼批誰,老岳必定陪斗),在一次批鬥大會結束不久,趿拉着拖鞋,從他的宿舍踱過來,一邊皺着眉頭活動着被擰脫了臼的胳膊,一邊給我講的一個佛典。
    
    那天他看見我正在翻一本文革前的《大眾電影》,說:瞧你丫這點品位。我心目中的美女就是觀世音,你丫不明白了吧?聽哥哥給你白乎白乎。觀世音又叫觀自在。觀是觀照,自在是“縱任”的意思,就是修行得到的勝果。觀世音修成勝果後,得了“十大自在”,就是,(1)壽自在︰能延促命。(2)心自在︰生死無染。(3)。。。“觀自在”是一個什麼境界?要想觀自在,需得心自在。如果沒有能觀的心,怎麼叫做觀自在?但是,能觀的心卻不是自在的,而是以我們這個能觀的心,去觀照到另有一個本來就自在的心;找到了本來就自在的心,而能夠這樣現前觀行的菩薩,就叫做“觀白在菩薩”。。。
    
    看着老岳神神叨叨的挨那繞來拐去,我越聽越亂,藉口困了,請他哪涼快哪歇着去:“嘿嘿嘿,你不研究《我的奮鬥》,又改信菩薩啦?就你這德行,什麼時候把你的胳膊擰成麻花了,你丫就徹底自在了。”
    
    而今天,看見遠處的她,我忽然覺得若有所悟了。
    
    待到那客人走了,我深呼吸幾下,平了平喘,大步走了過去。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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