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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志小说 微曦 第二部 鬱雲 (82-83)馮馮
送交者: 亦宛然 2013年03月13日08:01:44 于 [海 二 代] 发送悄悄话
立志小说 微曦 第二部 鬱雲 (82-83)馮馮 2013-03-13 10:58:11
82
    在夕阳余晖中,登陆艇在宽阔的河面上破浪疾驶,两岸的香蕉林和荔枝树纷纷向后移动,山丘在缓缓旋转。
    我站在船头,仍然回首眺望,看著那渐渐地显得更高的白云山,我心中觉得有无限的凄伤感触。广州已经看不见了,从此它就消失在我的视线之外了,几年来的生活像一场噩梦。然而一切都是那末真实,一切都深深地烙在我心头,这些烙痕是永远无法平复的,它会使我的心永远地痛苦下去。离开广州,把它忘了,这是我的素志,但刚刚离开三十分钟,我就发觉要把一切忘了并不是容易的事。真的,那是多么困难的啊,我怎么忘得了那令人叹息的范家的日子。尤其是,能忘得了我那可怜的母亲正在病卧榻上,正在炮火之下,存亡未卜?母亲啊!我太自私了!
    黄昏的江面凉风吹乱了几个太太的头发,她们把衣著单薄的孩子拥入怀中。她们个个都面带愁容,这些情景,不就是当年我母亲携带我逃难的情形一样吗?那时候我母亲多勇敢,多坚强,可是,现在呢?病魔却使她完全变了一个人,现在她不能逃,只能躺在床上,听著炮火的声音,听候命运的安排!而我呢,枉自长了这样大,却没有办法拯救她!我小时候成天地想像著我长大了如何保护母亲,可是,现在呢?我却连多等待一些时间,设法冲回家中去的勇气都没有,我选择的路固然是不错的,而且也符合母亲的嘱咐。但是,我贪生怕死!我怎么对得起母亲呢?母亲啊!我太自私了!
    脱离家庭的快意冲淡不了我的哀愁。我站在船头,默然地望著后面那些渐渐隐去的景物。在几十分钟之前,我只有一个应变求生的意念,无暇想及其它。现在,每多增加一分钟,每多远离广州一点,我心中的生离死别的悲怆就多增加一分,一直填满了我的胸膛,一直堆积到我的咽喉。
    这时候夕阳残晖照在白云山上,山脉重重叠叠,山外有山,不知道有多少重。江面上一片烟波迷离,触目伤心。我又哭泣了。
    晚霞完全灰暗以后,我看见了一个小山,它的顶上有一座宏伟巨大的古希腊宫殿式的建筑,矗立在几百级的石阶的最高点。它的浅棕色的巨柱和高檐在暮色中显得无比地庄严肃穆,像是一座圣殿。接近一点的时候,我看见山脚下面的牌坊上的大字:『东江阵亡革命将士纪念碑『。我曾经听老师讲起过它,说它是纪念惠州之役的阵亡将士的。在培正的时候,我们曾经有意来参观凭吊。可是这一次旅行并未成功。想不到现在我却以这样的心情来到它的面前。我抬头仰望,含泪仰怀先烈,心中悠然有怆然茫茫之感。
    黄埔到了,一条环河的小小街道出现在我眼前。跟著是一个船坞。最后我们来到一条木板砌的突出河中的码头。码头终止在一片沙土的空地上。我看见一个营门,门顶的横条上有一个青天白日国徽。水泥塑成的几个大字给粉白的底子衬托出来,虽然有些残旧,却仍然历历可辨:『黄埔陆军军官学校『。这就是鼎鼎大名的黄埔军校,两个卫兵在大门的哨亭边上守卫著,门内是几座很旧的营舍。周围树木葱郁。这时候暮色四合,我无法看得清楚它的里面是什么情形。登陆艇靠泊了码头,我想我们也许可以到那上面去看看,说不定我们就是住在那里面了。
    我们刚刚泊好了码头。从那军校里就跑出来两个穿白制服的海军军官和一个穿黄制服的陆战队军官。他们很快地跑上码头,向艇上敬礼。
    『怎么样?』我们艇上的那位高阶的军官回了一个礼向他们问。
『这里都撤光了!』他们其中的一个说明:『现在立刻上船吧!船在黄埔新码头。』
『他们呢?』那位高阶层的军官问,指著军校门口的卫兵。
    『他们还要候命行动!』    .
    『快上来吧!』
    他们几个人很敏捷地跳了上座舱以后,小登陆艇又离开了码头,驶向江心。
    这一带的江面非常辽阔,最少也有三、四里路的宽度,水很深,这时候天色很黑,看不见对岸,看起来真像是到海里来了。
    小登艇向著对岸顺流驶去,我们忽然听见对岸有一阵枪声,乱得就像放鞭炮一样,这时候我们正在江心,四面都是茫茫的流水,不知道岸上的情形究竟怎样。我的心在突突地跳,其他的人也紧张万分地问:
    『这是什么地方的枪声?』
    『是不是新码头?』
    『是不是新码头给打进去了?』
    我和别人一样地担心著。假如这枪声是新码头传来的,那就糟了。我们这一批人怎么办呢?
    『不像是新码头的。』那位刚上船的陆战队军官说:『照我听来像是鱼珠那边的。大概是土共在那边火拼吧!今天上午土共在鱼珠附近一连抢了两辆军车,其中有一辆是海军的交通巴士。』
    『我也听说了,』那位高阶的军官说:『××舰上的一个上尉也在那辆车中被抢,手表钞票,什么都拿去了。』
『这些土共不会打到新码头去吧?』有一位军官问。
    『我想他们不敢。』陆战队军官说:『新码头那里我们有三干多人呢!』
    听见这样说,我心定了许多。人们也安静了下来。
    不久我看见江中有两簇紧密的灯光。过了一回儿那些灯光都改变了形状,露出两艘战舰的轮廓。这还是我第一次这样地接近战舰。我觉得非常兴奋,我出神地望著那巨大的舰身,灰色的甲板上高高的瞭望台,和那桅顶上的四四方方的网,还有那些巨炮,这时候舰上的水兵似乎都在严密地戒备著,他们都站在炮位上。有一个在信号灯的后面站著,不时把信号灯拨动,使它闪出急促的灯光,和对面的一盏闪动的灯光呼应。这一切把我完全看呆了,使我几乎忘了目前的紧张局势和心中的哀愁。这些生活多么可羡啊,海军的生活!
    我们经过了这两艘战舰,一直向著对面有信号灯闪现的方向驶去。不久我发觉那盏灯原来是一艘船上的,这一艘船比那两艘战舰巨大得多,简直是像一座小山,可是并不像一艘兵舰,它的形状和普通的货轮一样,只是在船头和船尾装置了并不大的炮,船身的颜色是灰色的,那是海军舰只的颜色。我忽然无师自通地知道这是一艘运输舰,它不是作战用的,一定是运输人员和军品用的。
    我发现另外还有一艘较为低矮的运输舰,停泊在这一艘的前面。两艘船上都载满了人员和物资。
    我们的小登陆艇把我们送到那两艘巨舰的船尾后面,靠了码头,在那位高阶军官的指挥之下,所有的乘员都上了岸。集中在一个地方,那小艇立刻又开走了。
    码头上给这两艘运输的采照灯强光照著,许多军队正在搬运著沉重的弹药箱,枪枝,米包和一些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上船,在强光照耀下,他们鱼贯地踏过码头的水泥地,吃力地踏上船边的木梯。船的前舱和后舱的两座吊杆在忙碌地转动著,滑轮碌碌地响,吊钩将码头上堆积的笨重巨大的物资吊上半空,回旋了半个小圈,将它平稳地降落在舱板上,那上面许多水兵和陆军在忙碌著挪动舱面的东西。持著冲锋枪的水兵来回地走著。船桥上有几个穿黄卡其制服的海军军官,密切地注视著下面。巨大的烟囱冒著黑烟,烟中夹杂著许多火星,烟囱旁边的小管喷出嘶嘶响的蒸汽。发电机在哄哄地响,盖过了军官们紧张地奔走叫喊指挥的声音。他们只有依靠哨子。于是哨子不时地呼啸作响。码头週边重重叠叠地围了几重拒马和铁丝网,许多卫兵镇守在机关枪旁边,向外面的黑色夜空注视著,他们不时回头来焦急地看看部队上船的情形。船上的强烈灯光都反射在一些铁皮仓库的屋顶上,产生了一种寒意森森的光芒,那些仓库里似乎已经没有人了,没有人从那边出来,封锁线也早已经将它们摒弃于外面。
    经过那位高阶军官的交涉,上船的部队让开了一个缺口,让我们通过,到梯口去上船。于是我们一个跟一个地扶著木梯旁边的绳子,踏上那摇动的梯板,走上好几十尺高的梯子,我注意到这艘巨舰的船头漆著有一个三个数字的白色号码。
    我走在最后面,扛著弹药箱的士兵在我后面催促著我快点走,我加快脚步,走到木梯的顶点,我回头看看。梯上还有密密地跟著的军队,码头上的部队也连接了上来。灯光照在他们的脸上,他们的脸色每一个人都非常沉重和忧郁。他们的影子印在码头的水泥地上,纷乱地移动著。
    船板上满地都是帆布管和绳缆,纷沓的泥泞脚印,到处都是行李和东西,士兵,军官,老太婆,太太,男孩,女孩,婴儿,皮箱,毡包,木箱,铁箱,帆布袋,面粉,麻包袋装的米,弹药箱,炮弹,军毡,席子,脸盆,漱口杯,步枪,短剑,钢盔,绑腿,大包的军服,大汽油桶,煤油桶,小汽油……挤得不得了,挤得连路都让不出来了。
    海军军官们把我们这些人带著,穿过好几道门,在狭窄的甬道上曲曲折折地转了几个转,来到了一个像客厅般的地方,那里面早已经装满了妇孺了,许多海军军官过来和他们的眷属见面,关切地问候,女人们也互相问候,吱吱喳喳,大家七嘴八舌,悲喜交集地讲著……怎么这时候才来呀?把人家等得急死了啦,唉,不用说了,差一点就来不了啦!好危险啊!共军已经快打到江边来了我们才上船的!不知道怎么搞的,登陆小艇这样迟才回来,我们差一点就变俘虏,官兵都拔出了枪準备拼命,这里又是枪声响,那边又是爆炸,小孩又哭,海珠桥又炸断啦!唉!我们这边越等越焦急,派人去打电话,电话已经中断了,鱼珠那边又打了起来,上面又限令立刻上船,等到七点钟再不见你们来,就不能再等啦,太迟了连出珠江口都有问题,土共已经把前面的水路都封锁啦!……
    我给这些人们吵得头都昏了,我怕听这些话,我躲在一个角落里,坐在地板上,我宁愿听那从铁壁传来的哄哄震动的电机声音和那些抽风机的声音。我并不太庆倖我能混上了这艘船,我知道我前途茫茫。我的第一顿饭就是一个问题,我没有一个钱,钱都给船娘了,我又看不见我所认识的柯上尉。我知道我从此就要面临著有生以来未经历过的艰苦,那会比我任何一次的经验都苦得多。
    船上的海军军官们纷纷为他们的眷属或他们的同僚的妻儿腾出了他们自己的铺位,现在他们来带这一妇孺到他们的房间去。然后他们自己就搬到这官舱来,把铺盖铺在地板上。所有的眷属都给安顿好了。最后只剩下我一个人,我是没有人管的。我自觉是个孤儿,我自己蜷坐在角落里。那些忙碌的军官们跑来跑去,也没有人注意到我。
我静坐了一回儿觉得肚子饿,看看我的腕表,时间已经是八点了。我想起从早餐以后,我还没有喝过一滴水和一点东西。我站起来,想到外面去看看,我要找一点东西吃。我明知这船上不会有出售的食物,恐怕也找不到可吃的东西,但是饥饿使我必须尝试一下,同时我怀著一种希望,盼望可以遇到柯上尉。
我跑出去。狭窄的甬道上军官和水兵们来来往往,匆匆忙忙,都在我身边走过,我不时要贴在墙壁边上让路。我挨个地打量他们,没有一张面孔是认得的。这些军官当中都没有柯上尉在内。我想我不至于忘记了他是什么样子的,只要看见他,我一定可以认得出来的。
    我决定遇到一个军官的时候一定要打听一下,我知道瞎找是很不容易的。那么多的人,乱哄哄的,我上哪儿去找他呢?
    在甬道上我遇到一个军官,也许是位大官,我问他:『请问您知道柯上尉在哪儿吗?巡防处的柯上尉.『
    『我不知道谁是柯上尉。』被问的人摇摇头说。 
    我一连问了两个军官,都说不认识他。最后的一个喊住走过我们身边的一个军官。
    『你问他吧,他是巡防处的,』他对我说,又问那个人:『你们巡防处有一个柯上尉吗?这个小孩到处找他,大概是他的什么人。』
    『有的。』那位军官说,他一面怀疑地看著我:『柯上尉在永×号船上,不在这条船,你是他的什么人?是他的弟弟?可是不像呀?我知道他好像也没有弟弟。』
    『我是他的朋友。』我说:『不是弟弟,我要去找他,船在那里?』
    我心慌了,柯上尉是我唯一的希望,然而他竟不在这条船上,在什么永字型大小上面,这几条船中,那一艘是永字型大小呢?
    『马上就开船了!』那位军官说:『你还去找什么呢?船在江心里,你看见没有?』
    原来是那江心的两艘战舰之一,远著呢,又没有小艇,没有法子,我只好放弃找他的念头了.
    『马上就开船了,』军官说:『小孩子不要乱跑,快点回到你爸爸那边去吧,你爸爸是谁?』
    我爸爸是谁?我不回答,默然地离开了他。我爸爸!还有,我的母亲!
    忽然地,一阵响亮的声音把我吓了一跳。那是有人在扩音器上吹几口气的声音。跟著讲话宣布些什么,讲得太快,而且也不清楚。我没有听懂,只听见哗啦哗啦地一阵乱叫而已。接著那些军官和士兵就飞快地奔上奔下,跺得铁梯锵锵地乱响,看见他们紧张的情形,我意识到不是要开船就是有特殊情况发生。我自己也跟著紧张了起来,暂时地,饥饿让好奇和紧张压下去了。我跟著那些铁梯向上乱爬,转了几个转,发觉我自己来到了驾驶台外面的甲板上。
    驾驶台里有几个海军军官,其中一个正在对著一铜管子讲话。他似乎是舰长。旁边的两个比较年轻,站著不动,眼睛都注视著码头。我知道这个所在一定不是随便可以来的,我怕会给他们注意,于是我贴身在不被灯光照著的那一边。
    现在我可以很清楚地看见码头上的情形。所有的部队部已经上了船了。码头上空空荡荡。除了週边的一层层铁丝网和拒马之外,什么都没有了。铁丝网外面的白铁皮仓库一座座地在船上的强光探照灯射下闪著光,都是大门洞开。里面黑洞洞的,那些路上没有一个人,静悄悄的像一座死城。在这座死城后面的天空忽然现出两个带著绿色的强烈无比的照明弹,照亮了半边天空,使码头上的灯光完全为之失色。那惨绿晶晶光芒越来越强,照得全船都是惨绿,不到几分钟,它就渐渐弱下去了,那颗光弹像陨星般地向地面落下。可是另一枚又忽然出现在另一个角落里了。在强烈的惨绿光幕照明之下,我可以看见船的前中部和后半部的甲板上都挤满了士兵,挤得连伸腿躺下的空间都没有。大家密密麻麻地互相挤著靠著。船头上锚孔上的那一点点放锚链的平台也坐满了人。起重机下坐满了人,挤到船舷的栏杆旁边,挤到船尾挂国旗的地方。在这许多士兵当中还有一些女人和小孩。所有的眼睛都望著那天空中的照明弹,每一个人的脸都是惨绿的。
    扩音机里传出一阵奇怪的鬼叫般的笛声,又短促又尖锐。船头的锚机就辘辘地响了。锚机动著。我知道,这就是起锚。
    忽然地,在照明弹下面的天空里,闪现了一阵电光般短促的红光。啪啪,轰,炮跟著响了。炮弹落在附近不远的地方,扬起了一阵巨大的烟尘,嗖嗖的子弹划破了黑夜的长空。
    在紧张中,船上的广播器又响了,我听不惯那种短促而夹著嗡嗡响的声音,没听懂它讲些什么。我正在猜想间,忽然地,全船的灯光都熄灭了。另外的一艘船上的灯火也灭了。我看看江心的那两艘战舰,发现它们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原来的位置上只有一团墨黑。
    在黑暗中,船尾的推进器发出巨大的鼓浪耸音。我并末感觉到船在进行,只看见那码头不到一回儿就离很远了,缩小了。码头上原来的灯光早已经因为发电机被搬上船上而熄灭。这时候只有一片黑暗,那些巨大的仓库的轮廓仍然隐约可辨,那些高高的电线杆在黑暗中像是一些墓地上的十字架。
    忽然地,那黑暗的死城里冲起了一阵眩目的红光,它像白热的熔铁般地灼烧著我的视膜。跟著是一阵天崩地塌的巨响。我全身都给震撼了一下。我的视觉还没完全恢复正常。一连串的强烈的爆炸的红光和雷鸣又来了。仓库那后面烧起了熊熊的大火,火舌将巨大的房子的梁柱和屋顶迅速地熔化,带著火焰的架子墙壁纷纷地倒坍了下来。火光照亮了整个码头,它的影子在水上活跃地跳舞,巨大的上千尺长的黄埔新港码头,那些刚刚完成不久的岸壁码头,在火光中东歪西倒,全部崩塌了。
    我们的船渐渐地离开,那边有一艘小小的汽艇离开岸边,向著我们前面的那一艘运输舰疾驰而去。
    岸上的火光照著的废墟越离越远,渐渐地变成了一点小点,终于看不见了。我仍然在向后面眺望著。
    现在周围只看见在星光下微微反光的平静河面和远处黑黑的山岸。船的机器在哄哄地响著。其他一切都像是陷入了睡眠。一切都是那么平静。刚才的一切好像从来没发生过。一切都像是一场噩梦。现在船在黑暗中航行。看不见前面是什么地方,不知道前面还有什么发生。
    我,一个覆巢的乳燕,在黑暗的航程上!啊!母亲!
在前面的,是未知的命运!我流著泪!
83
    夜深了。迟出的扁形月亮在对著如镜般的江面搔首弄姿,时而含羞躲入如絮的云中,半遮半掩。
    甲板上的士兵和难民们陆续地睡了,整个舱面都是草绿色军服盖著的人,什么样的睡态都有,有卷曲著的,有四肢伸张的也有互相靠背而坐,低垂下头的。还有一部份人默默地注视著江水和月亮。如果没有一些香烟的红色火光在东闪西闪,这一片景象真是可怖的。    ,
    我蜷伏在驾驶台旁边,心里反反复复地回忆著过去的许多片段。我又饿又渴,完全无法入睡。我不知道到什么地方才可以弄到水和食物。这船上的情形对于我完全是陌生的。除了小时候从香港坐轮船到汕头的经历之外,这还是我第一次在一艘轮船上。小时候的经验和这一次的截然不同,那时候乘的还是华丽的外国邮轮头等舱,我还依稀记得那舱内是个陈设华丽的大房间,有白磁的浴室和厕所,有弹簧床和沙发。还有美丽华贵的丝绒帘和厚厚的地毯。回想起来,那一次的航行真是享受,成为我唯一的美好回忆。我不很明白我们那时候怎么会买得起那样昂贵的船票。我苦苦追思,仿佛记得在香港有一位很高大漂亮的什么陈伯伯,他请母亲和我到豪华的大饭店吃饭,点了许多精美的菜,叫我们尝到了一次美味的新鲜鲍鱼和龙虾……可是母亲并没有吃什么,她也没讲什么话,默默地低头看著那些纯银的餐具……后来那位伯伯就买了船票……仿佛是他买的船票……这些都是十二年前的事了。这些事多年来从未在我的回忆中出现过。它渐渐地湮灭了,直到现在,我又饥又饿地在这般最后撤退的运输舰上,它才忽然跳了出来。是的,我只有那一次美的豪华的享受,以后,到了潮州,我的苦难就开始了,不,应谈说是又重新开始。在去香港之前,母亲和我有些不是在海珠桥上哭吗?那一夜的情景,历历如在目前……我生来就似乎是该受尽所有的苦难的。在我十多年的人生中,我只有那一段短短为时不到两天的英国邮轮上的豪华。其余的都是穷困,饥饿和辛酸。为什么我的命这样苦呢?……现在已经是深夜了,广州的炮火是否已经停止?巷战是否在进行?我那可怜的母亲不知道怎废样?……
    我此刻不敢奢想什么,唉,只要有一杯自来水,一块硬面包或者一碗冷饭就好了。广州市那些乞丐在黄昏时分到处喊著:『老爷太太,好心施捨一碗冷饭菜汁啦!』他们还有乞讨的地方。现在我却连乞讨的地方都没有。即使有,我怎样开口呢?我总不能像乞丐那样地用哭腔唱调来喊呀!
    我一面胡思乱想,一面极力地忍耐著饥渴。到了子夜两点钟的时候,我实在忍受不住了。我不知道这段黑暗的船程要到什么时候才完,更不知道我要忍耐多久的饥渴,难道我就是这样地忍耐下去吗?我还能支持多久呢?一天?半天?人家说到台湾要走三四天,这船不知道是上台湾还是海南岛?还是旁的什么地方。我能不饮不食地到旅程的终点吗?我决定我不能因为颜面而忍受下去了。我也许要向人家乞求,这当然是我所不顾做的事,但是在无计可施的情形之下,也只有一试了。至于偷窃食物,这是我更不考虑的事。我是宁愿饿死也不愿意偷窃的。我再度记起在曲江念书的时候,有一天晚上,学生们捉著一个潜入宿舍偷窃的人。他们把他绑在树上,大家围上去,乱打一阵,连平常最老实的学生也凑上去打他两巴掌,别的人就是拳脚交加,打得那个人满面的血,他不住地哀求讨饶,也得不到宽恕,到天亮的时候他就气绝了。我可不愿意被人这样地毒打,我明白人的心理,没有人不恨小偷,即使是坏事做尽的人也会以正人君子的嘴脸去打小偷的。其次,我不愿意在我的良心上永远地有小偷的罪名。也许人家不知道,可是做了亏心事:自己是痛苦的。在学校的时候,我偶然不察地把邻座同学的铅笔放到自己的抽屉里,发现了以后,心里还羞愧了大半天呢!何况要真正地『偷『?不,我绝不能有偷窃的行为,我最多只能求乞。
    不过,在求乞之前,我必须再尽量设法。不到不得已我绝不求乞。乞求别人施捨食物是多么难为情的事啊。
    我趁著所有的人都已渐渐睡熟,这样我可以比较自由地到处看看而不会遭受到人家的注意。我不是要偷东西,可是让人看著我东望西望,人家是不是会疑心我要偷呢?
    我首先想起的地方就是厨房。我想船上必定有厨房,只是不知道它在哪里。如果找到厨房那我必定可以讨得到一些食物和水的。我在那些甬道上穿来穿去,终于找到了它。可是它的门是锁著的,那扇铁门上有一个方形的小洞,此我略高一点,我蹑起脚跟,爬在上面,看见厨房里的一片漆黑。我很失望。
    在经过官厅的时候,我希望从那些海车军官那里获得一点开水和什么。可是那里面也是一团黑,而且所有的人都睡熟了。本来全船就都是黑暗的。
    我的努力完全无用,我只好再摸索著定向外面可以看见天空的地方去。走到半路上,我经过官员厕所,我忽然想起,厕所里必定有洗手盆,也必定有水龙头:对了,我真笨,为什么早没想起来呢?有水龙头就有水呀,那些冷水最少可以解救一下我这个渴了一整天的人。真笨!笨极了!
    我再不迟疑,我拉开厕所的门。那里面也是墨黑的,全船都是在灯火管制之中,厕所也不例外。幸亏从窗外透进来的那一点点月光还能使我大略地看得见,我找到一上洗手盆和它的水龙头。我高兴极了,像真是在沙漠中发现了甘泉。我立刻旋开它,冷水源源地流出来,我不管它能喝不能喝,迅速地将口张开,探头在它的下面,让那清凉的水灌进我的咽喉。
    水!!多甘的水啊,我贪婪地喝著。
   『喂!』忽然有一个声音从我后面传来。把我吓了一大跳。水灌进我的气管,我呛著了,不住的咳嗽。
我回头看看,这才发现后面有一个人坐在抽水马桶上。刚刚我进来的时候没看见他,那是因为眼睛不习惯看黑暗的缘故。现在我可看清楚了
『那些水是不能喝的呀!』那个人说:『那是没有消过毒的生水,喝了会生病的!』
我知道,这些水是不该喝的。可是,我现在喝什么?喝咖啡牛奶么?我不理会他,继续喝。
『小孩子怎么不听话呢?』那个人又说。
『我渴死了,』我说。我心里想:这个人的心地倒是很好的。
『到厨房去有开水。』
『厨房锁上了,』我以为他会说带我到他的地方去给我热开水喝的,说不定还会有几片饼干可以充饥。我正在庆祝我的好运,等待著他的邀请。可是他不讲话了。自尊心强烈的我自然就不会再开口啦。我同时也不愿意再喝下去。反正地方我已经知道了,我随时都可以再来喝的。于是我把水龙头关上,走了出去。
那几口冷水只暂时解决了部分渴的感觉,但是他刺激了静止的胃,使它收缩。我觉得饿得越来越凶。
然而周围没有一点儿食物!我想我只好回去喝凉水,把肚子灌饱,不过要这样做必须要等到那位大便的人走了之后,否则又要捱他的教训了。
    不久,那个人出来了。他从我身边走过,一点也没注意我。对于刚才的事他显然并未放在心上,他绝不会想到有人逼不得已地要靠冷水治疗饥和渴。他不会想到的。
    那个人走远了之后,我立刻再走进官员厕所里面,这一次我可是随心所欲地大喝一顿。再没有人干预我。我喝一回儿,停下来休息一下,调匀一下呼吸,然后再喝。这厕所的些微的便臭和药水的气味对我毫无影响。我不住地喝水,一直把肚子灌胀为止。
    那阵发胀的感觉的确很有效,它取代了饥饿的感觉,使我暂时能够静心地坐在走廊上,那是我的天地。这里没有别人,我可以在角落里自由地蹲坐下来。不受夜风的侵袭,如果下雨的话,雨也淋不著我。我安然地开始入睡。很快就入梦了。
    我朦朦胧胧地看见母亲和我一同坐在小船的后梢。船已经不走了。船夫说马上就要下大雨了。可不是,看著那西边天空不是来了一大片乌云?把那些晚霞全遮过了,就说就到,不到五分钟,那黑云垂吊下来一片浓密的黑线。船家忙著把船篷拉起来,把一切盖好,还没完全弄妥当呢,大滴的雨点就泼打进来了,滴滴答答,哗啦哗啦……船篷给打得乱响。可是那阵炎夏下午的炎热完全消除了,雨水带进来一阵阵的寒气,侵袭著我的皮肤。我贪看那雨中的天边的红霞景色,我坐在船尾。啊!那真是奇景,又下大雨,但是西边又有红霞!雨水泼在我身上,好凉快……
   『快进来吧,虎儿!』母亲喊我:『不要叫雨水淋著了,那是要生病的!』
    忽然地,我惊觉了,我睁开眼睛一看,外面是满天星斗。黑色的远山在慢慢移动,我身在撤退的运输舰上。那里有母亲在身边呢?刚才的那些那么逼真的梦境,只不过是当日我们在逃难时候的一个片段。那天下了很大的雨,从黄昏一直下到天黑才止住。我们躲在船篷内听雨声……啊!母亲啊!当年怎能预料到今日会这样地不辞而别?怎能知道我们还要经历那么多的艰辛凄凉岁月?啊!妈妈!您现在怎么样?是生还是死?共军有没有侵入范家的宅内?我又流泪了,我是个哭虫!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老是喜欢哭?我真不是男子汉!
    看看表,快四点钟了。一个值更的水兵提著冲锋枪在我面前走过。
    这时候船靠著一边岸边走,而另一边却是宽阔得看不见尽头的河面。我真不明白,船为什么一定要靠近山边走。难道那么宽的江面只有这个线可以走吗?我并不知道我们的船正在谨慎地在淤沙之间前进著。珠江有许多地方的水道都是有危险的淤沙的。这一点直到很多年以后我才无意地听说。
    砰,忽然又有了枪声了,那是来自离船不远的山上的。砰砰砰,更多的子弹破空!都是射向我们船上的,船上引起一阵大乱。我本能地卧倒,一面向山边里。
    我发觉船距离山并不远,好像只有两三百尺。山上的情形看不清楚,只可以看见地形的轮廓,那是险陡的地形。
『停车检查!』我听见山上有人高声地喊,讲的是广东话,声音是经过喊话筒喊出来的。
『停车检查!停车检查!』
    这些人,用不著说,都是那些『大天一『『大天二『了。我记起了小时候遇到的情形。固然真正的检查人员也喊停车检查,但是这句话似乎给盗贼运用得更多,也更熟练。这些强盗也真大胆,居然敢劫起军舰来了。
    那两艘永字型大小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了。前面不见,后面也没有,和我们同时开出的那一艘船也不见了,现在只剩下了我们这一条船,我直到这时候才注意到。我不相信强盗敢截击军舰。永字型大小和那一条运输舰一定是早就过去了。强盗们以为我们这一条是商船,它看起来完全就是商船的样子,尤其是在灯火管制中航行著。所以他们就向我们下手了。
『丢那妈!你停不停呀?』山上又喊话了:『再不停就用机枪扫你!用大炮打沉你!』
船上的士兵们的反应是强烈的。
『他妈的!狗强盗,真的瞎了眼睛啦!』有人骂。
『真是太岁头上动土了!』有人说:『回他几炮!』
可是舰长的反应是沉默的,他没有发命令还击,他在驾驶台上指挥著,对于这些事好像完全充耳不闻。
『开炮打你啦,还不停车!』山上又叫喊了:『限你三分钟之内停车!将船交出来!』
好大的口气,他们非但想打劫财物,连船都想要呢!
舰长忽然拿起麦克风,发了一句我听不懂的命令。
    轰轰轰轰……船头船尾的机关炮怒吼了,火光射向山那边。上船的时候,我看著那几管炮并不大,没想到它们有这么大的威力,把我耳朵都震聋了,我的心也给震得像给铁锤打在那上面的铁砧似的。
    山上的确只是大天二之流的土匪,给机关炮这一阵好打,他们完全沉寂下去了。我想他们也许是给炮火打死了。
    船上的炮停止了射击,船照旧地缓缓地前进著。
    士兵们有说有笑地谈论著这件趣剧,这时候所有的人都不再睡了。
    人们再恢复平静以后,我看看表,已经是快五点了,我很惊讶时间在有事故的时候会过得这般快。不知不觉地又过了一个小时。而刚才发生的事情好像只是就在几分钟以前,我有一个发现,那就是任何事情在回忆中都是失去了时间的意义的。
    天色微明,在鱼肚白的曙光中,我发现我们已经来到了大海外面来了,向前面一望是一片浩瀚的水,水连天,天连水,有些星罗棋布的小岛屿远远地,像是浮在水面,又像是浮在天空上。我看著像是海天分界的界线,都在岛屿之下。我终于见到渴想已久的海洋了!我从今以后就自由地飞翔了,像海鸥一般。啊,那是海洋,男儿志在四海!国破家亡,更应该向海洋发展了!我不住这样地想,同时深深地神往于那一片美丽神奇的景色。
是的,我认定这就是海了,可是我听见一个军官指给一位早起的太太看,并且说:『这就是虎门!』
虎门,是那林则徐曾经抵挡英国人入侵的要塞,那曾经挡住日军入侵的舰队的天险炮台,它使日军不得不绕道攻打广州,这些史地老师都在课堂上讲过。
    我顺著海军军官的指向望过去,看不出所以然来,我只看见几座雄伟险峻的高山,山顶上有些像是堡垒或者城垣的残余的建筑,此外一无所见。我不懂得军事,看不出这个地方有多么险要。可是我心中颇有感慨!
    啊!这是虎门!虎门,雄据珠江内口的要塞!
    我们还没有到达海洋呢!这只是虎门,甚至于连珠江口都还没到,可是,从这儿开始,我真正地离开广东了,我真正地离开了家乡。
    此去不知何年何日才能再回来,也未卜他乡生死,让我多看一回这一带的风景吧!
    苍黑的崇山峻岭,重重叠叠,平静如镜的万顷江水,又被敌人蹂躏的珠江啊!我渐渐离开你了!卧病在床上的母亲啊,我们何日再能相见?此生还有没有再见之期?
啊!珠江!我听见你的流水在呜咽,这艘船上,多少的人也在哽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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