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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志小說 微曦 第二部 鬱雲 (82-83)馮馮
送交者: 亦宛然 2013年03月13日08:01:44 於 [海 二 代] 發送悄悄話
立志小說 微曦 第二部 鬱雲 (82-83)馮馮 2013-03-13 10:58:11
82
    在夕陽餘暉中,登陸艇在寬闊的河面上破浪疾駛,兩岸的香蕉林和荔枝樹紛紛向後移動,山丘在緩緩旋轉。
    我站在船頭,仍然回首眺望,看著那漸漸地顯得更高的白雲山,我心中覺得有無限的淒傷感觸。廣州已經看不見了,從此它就消失在我的視線之外了,幾年來的生活像一場噩夢。然而一切都是那末真實,一切都深深地烙在我心頭,這些烙痕是永遠無法平復的,它會使我的心永遠地痛苦下去。離開廣州,把它忘了,這是我的素志,但剛剛離開三十分鐘,我就發覺要把一切忘了並不是容易的事。真的,那是多麼困難的啊,我怎麼忘得了那令人嘆息的范家的日子。尤其是,能忘得了我那可憐的母親正在病臥榻上,正在炮火之下,存亡未卜?母親啊!我太自私了!
    黃昏的江面涼風吹亂了幾個太太的頭髮,她們把衣著單薄的孩子擁入懷中。她們個個都面帶愁容,這些情景,不就是當年我母親攜帶我逃難的情形一樣嗎?那時候我母親多勇敢,多堅強,可是,現在呢?病魔卻使她完全變了一個人,現在她不能逃,只能躺在床上,聽著炮火的聲音,聽候命運的安排!而我呢,枉自長了這樣大,卻沒有辦法拯救她!我小時候成天地想像著我長大了如何保護母親,可是,現在呢?我卻連多等待一些時間,設法沖回家中去的勇氣都沒有,我選擇的路固然是不錯的,而且也符合母親的囑咐。但是,我貪生怕死!我怎麼對得起母親呢?母親啊!我太自私了!
    脫離家庭的快意沖淡不了我的哀愁。我站在船頭,默然地望著後面那些漸漸隱去的景物。在幾十分鐘之前,我只有一個應變求生的意念,無暇想及其它。現在,每多增加一分鐘,每多遠離廣州一點,我心中的生離死別的悲愴就多增加一分,一直填滿了我的胸膛,一直堆積到我的咽喉。
    這時候夕陽殘暉照在白雲山上,山脈重重疊疊,山外有山,不知道有多少重。江面上一片煙波迷離,觸目傷心。我又哭泣了。
    晚霞完全灰暗以後,我看見了一個小山,它的頂上有一座宏偉巨大的古希臘宮殿式的建築,矗立在幾百級的石階的最高點。它的淺棕色的巨柱和高檐在暮色中顯得無比地莊嚴肅穆,像是一座聖殿。接近一點的時候,我看見山腳下面的牌坊上的大字:『東江陣亡革命將士紀念碑『。我曾經聽老師講起過它,說它是紀念惠州之役的陣亡將士的。在培正的時候,我們曾經有意來參觀憑弔。可是這一次旅行並未成功。想不到現在我卻以這樣的心情來到它的面前。我抬頭仰望,含淚仰懷先烈,心中悠然有愴然茫茫之感。
    黃埔到了,一條環河的小小街道出現在我眼前。跟著是一個船塢。最後我們來到一條木板砌的突出河中的碼頭。碼頭終止在一片沙土的空地上。我看見一個營門,門頂的橫條上有一個青天白日國徽。水泥塑成的幾個大字給粉白的底子襯托出來,雖然有些殘舊,卻仍然歷歷可辨:『黃埔陸軍軍官學校『。這就是鼎鼎大名的黃埔軍校,兩個衛兵在大門的哨亭邊上守衛著,門內是幾座很舊的營舍。周圍樹木蔥鬱。這時候暮色四合,我無法看得清楚它的裡面是什麼情形。登陸艇靠泊了碼頭,我想我們也許可以到那上面去看看,說不定我們就是住在那裡面了。
    我們剛剛泊好了碼頭。從那軍校里就跑出來兩個穿白制服的海軍軍官和一個穿黃制服的陸戰隊軍官。他們很快地跑上碼頭,向艇上敬禮。
    『怎麼樣?』我們艇上的那位高階的軍官回了一個禮向他們問。
『這裡都撤光了!』他們其中的一個說明:『現在立刻上船吧!船在黃埔新碼頭。』
『他們呢?』那位高階層的軍官問,指著軍校門口的衛兵。
    『他們還要候命行動!』    .
    『快上來吧!』
    他們幾個人很敏捷地跳了上座艙以後,小登陸艇又離開了碼頭,駛向江心。
    這一帶的江面非常遼闊,最少也有三、四里路的寬度,水很深,這時候天色很黑,看不見對岸,看起來真像是到海里來了。
    小登艇向著對岸順流駛去,我們忽然聽見對岸有一陣槍聲,亂得就像放鞭炮一樣,這時候我們正在江心,四面都是茫茫的流水,不知道岸上的情形究竟怎樣。我的心在突突地跳,其他的人也緊張萬分地問:
    『這是什麼地方的槍聲?』
    『是不是新碼頭?』
    『是不是新碼頭給打進去了?』
    我和別人一樣地擔心著。假如這槍聲是新碼頭傳來的,那就糟了。我們這一批人怎麼辦呢?
    『不像是新碼頭的。』那位剛上船的陸戰隊軍官說:『照我聽來像是魚珠那邊的。大概是土共在那邊火拼吧!今天上午土共在魚珠附近一連搶了兩輛軍車,其中有一輛是海軍的交通巴士。』
    『我也聽說了,』那位高階的軍官說:『××艦上的一個上尉也在那輛車中被搶,手錶鈔票,什麼都拿去了。』
『這些土共不會打到新碼頭去吧?』有一位軍官問。
    『我想他們不敢。』陸戰隊軍官說:『新碼頭那裡我們有三干多人呢!』
    聽見這樣說,我心定了許多。人們也安靜了下來。
    不久我看見江中有兩簇緊密的燈光。過了一回兒那些燈光都改變了形狀,露出兩艘戰艦的輪廓。這還是我第一次這樣地接近戰艦。我覺得非常興奮,我出神地望著那巨大的艦身,灰色的甲板上高高的瞭望台,和那桅頂上的四四方方的網,還有那些巨炮,這時候艦上的水兵似乎都在嚴密地戒備著,他們都站在炮位上。有一個在信號燈的後面站著,不時把信號燈撥動,使它閃出急促的燈光,和對面的一盞閃動的燈光呼應。這一切把我完全看呆了,使我幾乎忘了目前的緊張局勢和心中的哀愁。這些生活多麼可羨啊,海軍的生活!
    我們經過了這兩艘戰艦,一直向著對面有信號燈閃現的方向駛去。不久我發覺那盞燈原來是一艘船上的,這一艘船比那兩艘戰艦巨大得多,簡直是像一座小山,可是並不像一艘兵艦,它的形狀和普通的貨輪一樣,只是在船頭和船尾裝置了並不大的炮,船身的顏色是灰色的,那是海軍艦隻的顏色。我忽然無師自通地知道這是一艘運輸艦,它不是作戰用的,一定是運輸人員和軍品用的。
    我發現另外還有一艘較為低矮的運輸艦,停泊在這一艘的前面。兩艘船上都載滿了人員和物資。
    我們的小登陸艇把我們送到那兩艘巨艦的船尾後面,靠了碼頭,在那位高階軍官的指揮之下,所有的乘員都上了岸。集中在一個地方,那小艇立刻又開走了。
    碼頭上給這兩艘運輸的采照燈強光照著,許多軍隊正在搬運著沉重的彈藥箱,槍枝,米包和一些不知道是什麼東西上船,在強光照耀下,他們魚貫地踏過碼頭的水泥地,吃力地踏上船邊的木梯。船的前艙和後艙的兩座吊杆在忙碌地轉動著,滑輪碌碌地響,吊鈎將碼頭上堆積的笨重巨大的物資吊上半空,迴旋了半個小圈,將它平穩地降落在艙板上,那上面許多水兵和陸軍在忙碌著挪動艙面的東西。持著衝鋒鎗的水兵來回地走著。船橋上有幾個穿黃卡其制服的海軍軍官,密切地注視著下面。巨大的煙囪冒著黑煙,煙中夾雜著許多火星,煙囪旁邊的小管噴出嘶嘶響的蒸汽。發電機在哄哄地響,蓋過了軍官們緊張地奔走叫喊指揮的聲音。他們只有依靠哨子。於是哨子不時地呼嘯作響。碼頭週邊重重疊疊地圍了幾重拒馬和鐵絲網,許多衛兵鎮守在機關槍旁邊,向外面的黑色夜空注視著,他們不時回頭來焦急地看看部隊上船的情形。船上的強烈燈光都反射在一些鐵皮倉庫的屋頂上,產生了一種寒意森森的光芒,那些倉庫里似乎已經沒有人了,沒有人從那邊出來,封鎖線也早已經將它們摒棄於外面。
    經過那位高階軍官的交涉,上船的部隊讓開了一個缺口,讓我們通過,到梯口去上船。於是我們一個跟一個地扶著木梯旁邊的繩子,踏上那搖動的梯板,走上好幾十尺高的梯子,我注意到這艘巨艦的船頭漆著有一個三個數字的白色號碼。
    我走在最後面,扛著彈藥箱的士兵在我後面催促著我快點走,我加快腳步,走到木梯的頂點,我回頭看看。梯上還有密密地跟著的軍隊,碼頭上的部隊也連接了上來。燈光照在他們的臉上,他們的臉色每一個人都非常沉重和憂鬱。他們的影子印在碼頭的水泥地上,紛亂地移動著。
    船板上滿地都是帆布管和繩纜,紛沓的泥濘腳印,到處都是行李和東西,士兵,軍官,老太婆,太太,男孩,女孩,嬰兒,皮箱,氈包,木箱,鐵箱,帆布袋,麵粉,麻包袋裝的米,彈藥箱,炮彈,軍氈,蓆子,臉盆,漱口杯,步槍,短劍,鋼盔,綁腿,大包的軍服,大汽油桶,煤油桶,小汽油……擠得不得了,擠得連路都讓不出來了。
    海軍軍官們把我們這些人帶著,穿過好幾道門,在狹窄的甬道上曲曲折折地轉了幾個轉,來到了一個像客廳般的地方,那裡面早已經裝滿了婦孺了,許多海軍軍官過來和他們的眷屬見面,關切地問候,女人們也互相問候,吱吱喳喳,大家七嘴八舌,悲喜交集地講著……怎麼這時候才來呀?把人家等得急死了啦,唉,不用說了,差一點就來不了啦!好危險啊!共軍已經快打到江邊來了我們才上船的!不知道怎麼搞的,登陸小艇這樣遲才回來,我們差一點就變俘虜,官兵都拔出了槍準備拼命,這裡又是槍聲響,那邊又是爆炸,小孩又哭,海珠橋又炸斷啦!唉!我們這邊越等越焦急,派人去打電話,電話已經中斷了,魚珠那邊又打了起來,上面又限令立刻上船,等到七點鐘再不見你們來,就不能再等啦,太遲了連出珠江口都有問題,土共已經把前面的水路都封鎖啦!……
    我給這些人們吵得頭都昏了,我怕聽這些話,我躲在一個角落裡,坐在地板上,我寧願聽那從鐵壁傳來的哄哄震動的電機聲音和那些抽風機的聲音。我並不太慶倖我能混上了這艘船,我知道我前途茫茫。我的第一頓飯就是一個問題,我沒有一個錢,錢都給船娘了,我又看不見我所認識的柯上尉。我知道我從此就要面臨著有生以來未經歷過的艱苦,那會比我任何一次的經驗都苦得多。
    船上的海軍軍官們紛紛為他們的眷屬或他們的同僚的妻兒騰出了他們自己的鋪位,現在他們來帶這一婦孺到他們的房間去。然後他們自己就搬到這官艙來,把鋪蓋鋪在地板上。所有的眷屬都給安頓好了。最後只剩下我一個人,我是沒有人管的。我自覺是個孤兒,我自己蜷坐在角落裡。那些忙碌的軍官們跑來跑去,也沒有人注意到我。
我靜坐了一回兒覺得肚子餓,看看我的腕錶,時間已經是八點了。我想起從早餐以後,我還沒有喝過一滴水和一點東西。我站起來,想到外面去看看,我要找一點東西吃。我明知這船上不會有出售的食物,恐怕也找不到可吃的東西,但是飢餓使我必須嘗試一下,同時我懷著一種希望,盼望可以遇到柯上尉。
我跑出去。狹窄的甬道上軍官和水兵們來來往往,匆匆忙忙,都在我身邊走過,我不時要貼在牆壁邊上讓路。我挨個地打量他們,沒有一張面孔是認得的。這些軍官當中都沒有柯上尉在內。我想我不至於忘記了他是什麼樣子的,只要看見他,我一定可以認得出來的。
    我決定遇到一個軍官的時候一定要打聽一下,我知道瞎找是很不容易的。那麼多的人,亂鬨鬨的,我上哪兒去找他呢?
    在甬道上我遇到一個軍官,也許是位大官,我問他:『請問您知道柯上尉在哪兒嗎?巡防處的柯上尉.『
    『我不知道誰是柯上尉。』被問的人搖搖頭說。 
    我一連問了兩個軍官,都說不認識他。最後的一個喊住走過我們身邊的一個軍官。
    『你問他吧,他是巡防處的,』他對我說,又問那個人:『你們巡防處有一個柯上尉嗎?這個小孩到處找他,大概是他的什麼人。』
    『有的。』那位軍官說,他一面懷疑地看著我:『柯上尉在永×號船上,不在這條船,你是他的什麼人?是他的弟弟?可是不像呀?我知道他好像也沒有弟弟。』
    『我是他的朋友。』我說:『不是弟弟,我要去找他,船在那裡?』
    我心慌了,柯上尉是我唯一的希望,然而他竟不在這條船上,在什麼永字型大小上面,這幾條船中,那一艘是永字型大小呢?
    『馬上就開船了!』那位軍官說:『你還去找什麼呢?船在江心裡,你看見沒有?』
    原來是那江心的兩艘戰艦之一,遠著呢,又沒有小艇,沒有法子,我只好放棄找他的念頭了.
    『馬上就開船了,』軍官說:『小孩子不要亂跑,快點回到你爸爸那邊去吧,你爸爸是誰?』
    我爸爸是誰?我不回答,默然地離開了他。我爸爸!還有,我的母親!
    忽然地,一陣響亮的聲音把我嚇了一跳。那是有人在擴音器上吹幾口氣的聲音。跟著講話宣布些什麼,講得太快,而且也不清楚。我沒有聽懂,只聽見嘩啦嘩啦地一陣亂叫而已。接著那些軍官和士兵就飛快地奔上奔下,跺得鐵梯鏘鏘地亂響,看見他們緊張的情形,我意識到不是要開船就是有特殊情況發生。我自己也跟著緊張了起來,暫時地,飢餓讓好奇和緊張壓下去了。我跟著那些鐵梯向上亂爬,轉了幾個轉,發覺我自己來到了駕駛台外面的甲板上。
    駕駛台里有幾個海軍軍官,其中一個正在對著一銅管子講話。他似乎是艦長。旁邊的兩個比較年輕,站著不動,眼睛都注視著碼頭。我知道這個所在一定不是隨便可以來的,我怕會給他們注意,於是我貼身在不被燈光照著的那一邊。
    現在我可以很清楚地看見碼頭上的情形。所有的部隊部已經上了船了。碼頭上空空蕩蕩。除了週邊的一層層鐵絲網和拒馬之外,什麼都沒有了。鐵絲網外面的白鐵皮倉庫一座座地在船上的強光探照燈射下閃著光,都是大門洞開。裡面黑洞洞的,那些路上沒有一個人,靜悄悄的像一座死城。在這座死城後面的天空忽然現出兩個帶著綠色的強烈無比的照明彈,照亮了半邊天空,使碼頭上的燈光完全為之失色。那慘綠晶晶光芒越來越強,照得全船都是慘綠,不到幾分鐘,它就漸漸弱下去了,那顆光彈像隕星般地向地面落下。可是另一枚又忽然出現在另一個角落裡了。在強烈的慘綠光幕照明之下,我可以看見船的前中部和後半部的甲板上都擠滿了士兵,擠得連伸腿躺下的空間都沒有。大家密密麻麻地互相擠著靠著。船頭上錨孔上的那一點點放錨鏈的平台也坐滿了人。起重機下坐滿了人,擠到船舷的欄杆旁邊,擠到船尾掛國旗的地方。在這許多士兵當中還有一些女人和小孩。所有的眼睛都望著那天空中的照明彈,每一個人的臉都是慘綠的。
    擴音機里傳出一陣奇怪的鬼叫般的笛聲,又短促又尖銳。船頭的錨機就轆轆地響了。錨機動著。我知道,這就是起錨。
    忽然地,在照明彈下面的天空裡,閃現了一陣電光般短促的紅光。啪啪,轟,炮跟著響了。炮彈落在附近不遠的地方,揚起了一陣巨大的煙塵,嗖嗖的子彈劃破了黑夜的長空。
    在緊張中,船上的廣播器又響了,我聽不慣那種短促而夾著嗡嗡響的聲音,沒聽懂它講些什麼。我正在猜想間,忽然地,全船的燈光都熄滅了。另外的一艘船上的燈火也滅了。我看看江心的那兩艘戰艦,發現它們不知道什麼時候走了。原來的位置上只有一團墨黑。
    在黑暗中,船尾的推進器發出巨大的鼓浪聳音。我並末感覺到船在進行,只看見那碼頭不到一回兒就離很遠了,縮小了。碼頭上原來的燈光早已經因為發電機被搬上船上而熄滅。這時候只有一片黑暗,那些巨大的倉庫的輪廓仍然隱約可辨,那些高高的電線杆在黑暗中像是一些墓地上的十字架。
    忽然地,那黑暗的死城裡衝起了一陣眩目的紅光,它像白熱的熔鐵般地灼燒著我的視膜。跟著是一陣天崩地塌的巨響。我全身都給震撼了一下。我的視覺還沒完全恢復正常。一連串的強烈的爆炸的紅光和雷鳴又來了。倉庫那後面燒起了熊熊的大火,火舌將巨大的房子的梁柱和屋頂迅速地熔化,帶著火焰的架子牆壁紛紛地倒坍了下來。火光照亮了整個碼頭,它的影子在水上活躍地跳舞,巨大的上千尺長的黃埔新港碼頭,那些剛剛完成不久的岸壁碼頭,在火光中東歪西倒,全部崩塌了。
    我們的船漸漸地離開,那邊有一艘小小的汽艇離開岸邊,向著我們前面的那一艘運輸艦疾馳而去。
    岸上的火光照著的廢墟越離越遠,漸漸地變成了一點小點,終於看不見了。我仍然在向後面眺望著。
    現在周圍只看見在星光下微微反光的平靜河面和遠處黑黑的山岸。船的機器在哄哄地響著。其他一切都像是陷入了睡眠。一切都是那麼平靜。剛才的一切好像從來沒發生過。一切都像是一場噩夢。現在船在黑暗中航行。看不見前面是什麼地方,不知道前面還有什麼發生。
    我,一個覆巢的乳燕,在黑暗的航程上!啊!母親!
在前面的,是未知的命運!我流著淚!
83
    夜深了。遲出的扁形月亮在對著如鏡般的江面搔首弄姿,時而含羞躲入如絮的雲中,半遮半掩。
    甲板上的士兵和難民們陸續地睡了,整個艙面都是草綠色軍服蓋著的人,什麼樣的睡態都有,有捲曲著的,有四肢伸張的也有互相靠背而坐,低垂下頭的。還有一部份人默默地注視著江水和月亮。如果沒有一些香煙的紅色火光在東閃西閃,這一片景象真是可怖的。    ,
    我蜷伏在駕駛台旁邊,心裡反反覆覆地回憶著過去的許多片段。我又餓又渴,完全無法入睡。我不知道到什麼地方才可以弄到水和食物。這船上的情形對於我完全是陌生的。除了小時候從香港坐輪船到汕頭的經歷之外,這還是我第一次在一艘輪船上。小時候的經驗和這一次的截然不同,那時候乘的還是華麗的外國郵輪頭等艙,我還依稀記得那艙內是個陳設華麗的大房間,有白磁的浴室和廁所,有彈簧床和沙發。還有美麗華貴的絲絨簾和厚厚的地毯。回想起來,那一次的航行真是享受,成為我唯一的美好回憶。我不很明白我們那時候怎麼會買得起那樣昂貴的船票。我苦苦追思,仿佛記得在香港有一位很高大漂亮的什麼陳伯伯,他請母親和我到豪華的大飯店吃飯,點了許多精美的菜,叫我們嘗到了一次美味的新鮮鮑魚和龍蝦……可是母親並沒有吃什麼,她也沒講什麼話,默默地低頭看著那些純銀的餐具……後來那位伯伯就買了船票……仿佛是他買的船票……這些都是十二年前的事了。這些事多年來從未在我的回憶中出現過。它漸漸地湮滅了,直到現在,我又飢又餓地在這般最後撤退的運輸艦上,它才忽然跳了出來。是的,我只有那一次美的豪華的享受,以後,到了潮州,我的苦難就開始了,不,應談說是又重新開始。在去香港之前,母親和我有些不是在海珠橋上哭嗎?那一夜的情景,歷歷如在目前……我生來就似乎是該受盡所有的苦難的。在我十多年的人生中,我只有那一段短短為時不到兩天的英國郵輪上的豪華。其餘的都是窮困,飢餓和辛酸。為什麼我的命這樣苦呢?……現在已經是深夜了,廣州的炮火是否已經停止?巷戰是否在進行?我那可憐的母親不知道怎廢樣?……
    我此刻不敢奢想什麼,唉,只要有一杯自來水,一塊硬麵包或者一碗冷飯就好了。廣州市那些乞丐在黃昏時分到處喊著:『老爺太太,好心施捨一碗冷飯菜汁啦!』他們還有乞討的地方。現在我卻連乞討的地方都沒有。即使有,我怎樣開口呢?我總不能像乞丐那樣地用哭腔唱調來喊呀!
    我一面胡思亂想,一面極力地忍耐著饑渴。到了子夜兩點鐘的時候,我實在忍受不住了。我不知道這段黑暗的船程要到什麼時候才完,更不知道我要忍耐多久的饑渴,難道我就是這樣地忍耐下去嗎?我還能支持多久呢?一天?半天?人家說到台灣要走三四天,這船不知道是上台灣還是海南島?還是旁的什麼地方。我能不飲不食地到旅程的終點嗎?我決定我不能因為顏面而忍受下去了。我也許要向人家乞求,這當然是我所不顧做的事,但是在無計可施的情形之下,也只有一試了。至於偷竊食物,這是我更不考慮的事。我是寧願餓死也不願意偷竊的。我再度記起在曲江念書的時候,有一天晚上,學生們捉著一個潛入宿舍偷竊的人。他們把他綁在樹上,大家圍上去,亂打一陣,連平常最老實的學生也湊上去打他兩巴掌,別的人就是拳腳交加,打得那個人滿面的血,他不住地哀求討饒,也得不到寬恕,到天亮的時候他就氣絕了。我可不願意被人這樣地毒打,我明白人的心理,沒有人不恨小偷,即使是壞事做盡的人也會以正人君子的嘴臉去打小偷的。其次,我不願意在我的良心上永遠地有小偷的罪名。也許人家不知道,可是做了虧心事:自己是痛苦的。在學校的時候,我偶然不察地把鄰座同學的鉛筆放到自己的抽屜里,發現了以後,心裡還羞愧了大半天呢!何況要真正地『偷『?不,我絕不能有偷竊的行為,我最多只能求乞。
    不過,在求乞之前,我必須再儘量設法。不到不得已我絕不求乞。乞求別人施捨食物是多麼難為情的事啊。
    我趁著所有的人都已漸漸睡熟,這樣我可以比較自由地到處看看而不會遭受到人家的注意。我不是要偷東西,可是讓人看著我東望西望,人家是不是會疑心我要偷呢?
    我首先想起的地方就是廚房。我想船上必定有廚房,只是不知道它在哪裡。如果找到廚房那我必定可以討得到一些食物和水的。我在那些甬道上穿來穿去,終於找到了它。可是它的門是鎖著的,那扇鐵門上有一個方形的小洞,此我略高一點,我躡起腳跟,爬在上面,看見廚房裡的一片漆黑。我很失望。
    在經過官廳的時候,我希望從那些海車軍官那裡獲得一點開水和什麼。可是那裡面也是一團黑,而且所有的人都睡熟了。本來全船就都是黑暗的。
    我的努力完全無用,我只好再摸索著定向外面可以看見天空的地方去。走到半路上,我經過官員廁所,我忽然想起,廁所里必定有洗手盆,也必定有水龍頭:對了,我真笨,為什麼早沒想起來呢?有水龍頭就有水呀,那些冷水最少可以解救一下我這個渴了一整天的人。真笨!笨極了!
    我再不遲疑,我拉開廁所的門。那裡面也是墨黑的,全船都是在燈火管制之中,廁所也不例外。幸虧從窗外透進來的那一點點月光還能使我大略地看得見,我找到一上洗手盆和它的水龍頭。我高興極了,像真是在沙漠中發現了甘泉。我立刻旋開它,冷水源源地流出來,我不管它能喝不能喝,迅速地將口張開,探頭在它的下面,讓那清涼的水灌進我的咽喉。
    水!!多甘的水啊,我貪婪地喝著。
   『喂!』忽然有一個聲音從我後面傳來。把我嚇了一大跳。水灌進我的氣管,我嗆著了,不住的咳嗽。
我回頭看看,這才發現後面有一個人坐在抽水馬桶上。剛剛我進來的時候沒看見他,那是因為眼睛不習慣看黑暗的緣故。現在我可看清楚了
『那些水是不能喝的呀!』那個人說:『那是沒有消過毒的生水,喝了會生病的!』
我知道,這些水是不該喝的。可是,我現在喝什麼?喝咖啡牛奶麼?我不理會他,繼續喝。
『小孩子怎麼不聽話呢?』那個人又說。
『我渴死了,』我說。我心裡想:這個人的心地倒是很好的。
『到廚房去有開水。』
『廚房鎖上了,』我以為他會說帶我到他的地方去給我熱開水喝的,說不定還會有幾片餅乾可以充飢。我正在慶祝我的好運,等待著他的邀請。可是他不講話了。自尊心強烈的我自然就不會再開口啦。我同時也不願意再喝下去。反正地方我已經知道了,我隨時都可以再來喝的。於是我把水龍頭關上,走了出去。
那幾口冷水只暫時解決了部分渴的感覺,但是他刺激了靜止的胃,使它收縮。我覺得餓得越來越凶。
然而周圍沒有一點兒食物!我想我只好回去喝涼水,把肚子灌飽,不過要這樣做必須要等到那位大便的人走了之後,否則又要捱他的教訓了。
    不久,那個人出來了。他從我身邊走過,一點也沒注意我。對於剛才的事他顯然並未放在心上,他絕不會想到有人逼不得已地要靠冷水治療飢和渴。他不會想到的。
    那個人走遠了之後,我立刻再走進官員廁所裡面,這一次我可是隨心所欲地大喝一頓。再沒有人干預我。我喝一回兒,停下來休息一下,調勻一下呼吸,然後再喝。這廁所的些微的便臭和藥水的氣味對我毫無影響。我不住地喝水,一直把肚子灌脹為止。
    那陣發脹的感覺的確很有效,它取代了飢餓的感覺,使我暫時能夠靜心地坐在走廊上,那是我的天地。這裡沒有別人,我可以在角落裡自由地蹲坐下來。不受夜風的侵襲,如果下雨的話,雨也淋不著我。我安然地開始入睡。很快就入夢了。
    我朦朦朧朧地看見母親和我一同坐在小船的後梢。船已經不走了。船夫說馬上就要下大雨了。可不是,看著那西邊天空不是來了一大片烏雲?把那些晚霞全遮過了,就說就到,不到五分鐘,那黑雲垂吊下來一片濃密的黑線。船家忙著把船篷拉起來,把一切蓋好,還沒完全弄妥當呢,大滴的雨點就潑打進來了,滴滴答答,嘩啦嘩啦……船篷給打得亂響。可是那陣炎夏下午的炎熱完全消除了,雨水帶進來一陣陣的寒氣,侵襲著我的皮膚。我貪看那雨中的天邊的紅霞景色,我坐在船尾。啊!那真是奇景,又下大雨,但是西邊又有紅霞!雨水潑在我身上,好涼快……
   『快進來吧,虎兒!』母親喊我:『不要叫雨水淋著了,那是要生病的!』
    忽然地,我驚覺了,我睜開眼睛一看,外面是滿天星斗。黑色的遠山在慢慢移動,我身在撤退的運輸艦上。那裡有母親在身邊呢?剛才的那些那麼逼真的夢境,只不過是當日我們在逃難時候的一個片段。那天下了很大的雨,從黃昏一直下到天黑才止住。我們躲在船篷內聽雨聲……啊!母親啊!當年怎能預料到今日會這樣地不辭而別?怎能知道我們還要經歷那麼多的艱辛淒涼歲月?啊!媽媽!您現在怎麼樣?是生還是死?共軍有沒有侵入范家的宅內?我又流淚了,我是個哭蟲!這麼大的人了,怎麼還老是喜歡哭?我真不是男子漢!
    看看表,快四點鐘了。一個值更的水兵提著衝鋒鎗在我面前走過。
    這時候船靠著一邊岸邊走,而另一邊卻是寬闊得看不見盡頭的河面。我真不明白,船為什麼一定要靠近山邊走。難道那麼寬的江面只有這個線可以走嗎?我並不知道我們的船正在謹慎地在淤沙之間前進著。珠江有許多地方的水道都是有危險的淤沙的。這一點直到很多年以後我才無意地聽說。
    砰,忽然又有了槍聲了,那是來自離船不遠的山上的。砰砰砰,更多的子彈破空!都是射向我們船上的,船上引起一陣大亂。我本能地臥倒,一面向山邊里。
    我發覺船距離山並不遠,好像只有兩三百尺。山上的情形看不清楚,只可以看見地形的輪廓,那是險陡的地形。
『停車檢查!』我聽見山上有人高聲地喊,講的是廣東話,聲音是經過喊話筒喊出來的。
『停車檢查!停車檢查!』
    這些人,用不著說,都是那些『大天一『『大天二『了。我記起了小時候遇到的情形。固然真正的檢查人員也喊停車檢查,但是這句話似乎給盜賊運用得更多,也更熟練。這些強盜也真大膽,居然敢劫起軍艦來了。
    那兩艘永字型大小不知道到什麼地方去了。前面不見,後面也沒有,和我們同時開出的那一艘船也不見了,現在只剩下了我們這一條船,我直到這時候才注意到。我不相信強盜敢截擊軍艦。永字型大小和那一條運輸艦一定是早就過去了。強盜們以為我們這一條是商船,它看起來完全就是商船的樣子,尤其是在燈火管制中航行著。所以他們就向我們下手了。
『丟那媽!你停不停呀?』山上又喊話了:『再不停就用機槍掃你!用大炮打沉你!』
船上的士兵們的反應是強烈的。
『他媽的!狗強盜,真的瞎了眼睛啦!』有人罵。
『真是太歲頭上動土了!』有人說:『回他幾炮!』
可是艦長的反應是沉默的,他沒有發命令還擊,他在駕駛台上指揮著,對於這些事好像完全充耳不聞。
『開炮打你啦,還不停車!』山上又叫喊了:『限你三分鐘之內停車!將船交出來!』
好大的口氣,他們非但想打劫財物,連船都想要呢!
艦長忽然拿起麥克風,發了一句我聽不懂的命令。
    轟轟轟轟……船頭船尾的機關炮怒吼了,火光射向山那邊。上船的時候,我看著那幾管炮並不大,沒想到它們有這麼大的威力,把我耳朵都震聾了,我的心也給震得像給鐵錘打在那上面的鐵砧似的。
    山上的確只是大天二之流的土匪,給機關炮這一陣好打,他們完全沉寂下去了。我想他們也許是給炮火打死了。
    船上的炮停止了射擊,船照舊地緩緩地前進著。
    士兵們有說有笑地談論著這件趣劇,這時候所有的人都不再睡了。
    人們再恢復平靜以後,我看看表,已經是快五點了,我很驚訝時間在有事故的時候會過得這般快。不知不覺地又過了一個小時。而剛才發生的事情好像只是就在幾分鐘以前,我有一個發現,那就是任何事情在回憶中都是失去了時間的意義的。
    天色微明,在魚肚白的曙光中,我發現我們已經來到了大海外面來了,向前面一望是一片浩瀚的水,水連天,天連水,有些星羅棋布的小島嶼遠遠地,像是浮在水面,又像是浮在天空上。我看著像是海天分界的界線,都在島嶼之下。我終於見到渴想已久的海洋了!我從今以後就自由地飛翔了,像海鷗一般。啊,那是海洋,男兒志在四海!國破家亡,更應該向海洋發展了!我不住這樣地想,同時深深地神往於那一片美麗神奇的景色。
是的,我認定這就是海了,可是我聽見一個軍官指給一位早起的太太看,並且說:『這就是虎門!』
虎門,是那林則徐曾經抵擋英國人入侵的要塞,那曾經擋住日軍入侵的艦隊的天險炮台,它使日軍不得不繞道攻打廣州,這些史地老師都在課堂上講過。
    我順著海軍軍官的指向望過去,看不出所以然來,我只看見幾座雄偉險峻的高山,山頂上有些像是堡壘或者城垣的殘餘的建築,此外一無所見。我不懂得軍事,看不出這個地方有多麼險要。可是我心中頗有感慨!
    啊!這是虎門!虎門,雄據珠江內口的要塞!
    我們還沒有到達海洋呢!這只是虎門,甚至於連珠江口都還沒到,可是,從這兒開始,我真正地離開廣東了,我真正地離開了家鄉。
    此去不知何年何日才能再回來,也未卜他鄉生死,讓我多看一回這一帶的風景吧!
    蒼黑的崇山峻岭,重重疊疊,平靜如鏡的萬頃江水,又被敵人蹂躪的珠江啊!我漸漸離開你了!臥病在床上的母親啊,我們何日再能相見?此生還有沒有再見之期?
啊!珠江!我聽見你的流水在嗚咽,這艘船上,多少的人也在哽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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