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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嘉瑩先生受馮其庸先生及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誠摯邀請,於11月6日在中國人民大學逸夫會議中心四百人報告廳作了題為《小詞中的儒學修養——解讀張惠言<水調歌頭>五首》的學術講演。
由己及人談張惠言生平經歷
今天這個題目是應馮其庸先生之約來國學院為國學院的同學而講,我特意選擇了講張惠言的《水調歌頭》五首,論小詞中的儒家修養。一般人印象中可能認為,中國傳統儒學講的都是一些禮儀道德等一些帶有明顯教訓性質的東西,可大家沒有想到張惠言融會儒家的義理卻能寫出這麼美麗的小詞來。張惠言是清代有名的詞學家,我們先來看看張惠言的生平,熟悉一下張惠言的生平履歷簡介。先請大家耐心一點,因為講生平知識一般都是比較枯燥乏味。中國古人曾言:“誦其書,讀其詩,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論其事也。”所以我們也有必要對張惠言有個大致的了解。
張惠言,江蘇武進人,即現在的常州市。所以他所開創的那一派,我們文學史上稱之為常州詞派。張氏四歲喪父,家境貧寒。張惠言的祖父名字叫作政鍼,去奉天去參加考試就去世了,沒有功名,那時張惠言的父親蟾賓才九歲。張惠言父親自己呢?也是沒有科舉功名,三十多歲就去世了。時惠言年僅四歲,有一姐姐,年僅八歲。父卒後四月,遺腹生其弟翊(後改名琦)。兩世孤寡,可謂非常貧寒。賴其母及姐姐為女紅以維生計。有世父居城中,張氏年九歲,世父令其就城中讀書。一日,暮歸,家無夕饗,各不食而寢。次日,惠言餓不能起,其母曰:“兒不慣餓憊耶?吾與爾姐姐你弟弟,時時如此也”。於是相對而泣。惠言依世父讀書四年,返家後,其母令惠言授其弟讀書。每天晚上,只點燃一盞燈,母親和姐姐相對而坐為女紅,惠言則和他的弟弟讀書在旁邊。這種艱苦而勤奮讀書的早年生活,對於張惠言當然有着極大的影響。張惠言終於在乾隆五十一年考中舉人,在嘉慶四年考中進士。他自己說,因祖父、父親均無功名,故他首先是苦學時文(八股文),學了十餘年。其後又好《文選》辭賦,又曾專力為之三、四年。其後又有友人勸其為古文,因見為古文者“言必曰‘道’”,如韓愈等人,經常說“道”,於是“退而考之於經”,反覆研閱。
張氏的事跡,讓我想到了我自己小的時候。我們家是一個舊式家庭,在北京,我是女孩子,所以沒有去學校讀書,只是在家裡跟着私塾老師學習。我開蒙讀的第一本書就是《論語》,那時教學方式是你不懂,但一定要會背誦。我一次讀到論語中的一句,說:“朝聞道,夕死可矣”也就是你早晨聽到了“道”、明白了“道”,那麼你晚上去世了你也會沒有遺憾,你也會感動一輩子沒有白活。當然我才七八歲,不太懂得這句話的具體涵義,也沒有問老師,因為那時的舊式教育就是要求你反覆背誦,不一定需要知道明確的意思。但這句話卻給了我很大的震撼,這個“道”到底是什麼東西呢?為什麼有這麼大的威力呢?而一直到了我年老,《論語》中的一些話都給了我很大的影響。“七七事變”爆發後,八年抗戰中,我父親隨着國民政府到後方去了沒有音訊,我母親也去世了,我作為大姐帶着兩個弟弟,大弟剛上初中,當時生活非常艱苦,我那時大學已經畢業,做了老師,去教書時都是騎腳踏車,那時中國婦女都是穿長袍,不似現在婦女可以穿緊身旗袍,這樣就很不方便,我的袍裙被磨破了一塊,不富的我只有找相同顏色的布縫補好,繼續穿着去給學生上課,當時我沒有覺得有什麼不好意思的,顯得非常坦然,這是因為我小時讀的《論語》,那裡面有一句說:“士志於道,而恥惡衣惡食者,未足與議也”,是孔子說的,意思是一個讀書人,如果你有志於求“道”,可是你卻以穿的衣服不好,以吃的食物不鮮美為羞恥,那麼不值得相議論也。
我是非常的喜歡《論語》,還記得我有一年去新加坡給那些快畢業的同學講學,那裡有個風俗,每個老師都要留下一句給你影響最大的,讓你覺得你終身都受用的話,同學們也要我寫,我就說:“影響我的不只是一句話,而是一本書——《論語》,那裡面有許多讓你讀了後獲益匪淺的名言。”我還記得《論語》裡面孔子誇獎子路“衣敝縕袍與狐貉者立而不恥”,只因為子路心理有“道”,努力去追求“道”。如果有“道”,那麼還可以“知者不惑,仁者不憂,勇者不懼”。這些聽似空言,是教訓,但是如果你有了體驗,就會明白裡面的精妙。我是真的經過了艱苦的生活,不僅八年抗戰,而且還經歷了許多。我1948年結婚,隨先生的工作調動到了台灣,1949年的夏天生下了我的大女兒,冬天時,女兒還不過半歲,我的先生就因為白色恐怖被關入監獄。第二年的夏天,我女兒還沒有滿周歲,我所在的學校也由於白色恐怖被封,學校六個老師一起被關押。那時我帶着還在吃我的奶的女兒也未能倖免,但我都經持了過來。因為我想着小時候讀過的那些書,它們讓我認識了生活的哲理,給了我生活下去的勇氣。也正是因為這些,讓我對張惠言的悲慘遭遇有了共鳴,讓我能夠理解張惠言所寫的那些美麗小詞中的精妙義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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