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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志小說 微曦 第二部 鬱雲 (75)馮馮
送交者: 亦宛然 2013年01月15日08:38:09 於 [海 二 代] 發送悄悄話
立志小說 微曦 第二部 鬱雲 (75)馮馮 2013-01-15 11:36:32

                        75
我回培正去拿正式的舉業證書,在學校的美洲堂遇到了『台灣仔』和提摩太。他們也是回校領證書的。他們領的是高中畢業證書。他告訴我他要走了。
『你不唸大學麽?』我問他。
『我到台灣去,』他說:『也許進台灣大學。』
外號台灣仔的那一個學生是提摩太的同班同學,是個近視非常深的用功舉生。他對提摩太說:
『台灣大學不好嘛,你為什麼不到北平去唸呢?燕京清華協和輔仁,哪一家都是最好的大學。』
『我不去!』提摩太搖搖頭:『北平已經給共産黨佔領了。』
『那有什麼闕系?去唸書嘛!』台灣仔說:『我們學生是不管政治的。我要上北平去,我們一路走吧!』
『我不去!』提摩太說:『我是山東人,我懂得共產黨!我們家早就領教過了!我看你還是別上北平去,到台灣去最靠得住。』
『台灣?哼!』台灣仔說:『我住夠了!落後地區,要讀書只有上北平!』
『台灣仔』其實是台山人,因為他住過台灣,所以同學叫他台灣仔,台灣是個什麼樣子的地方,我不知道,聽他這樣講,似乎是個不開化之區。
『好吧!我去我的台灣,你上你的北平!』提摩太說。
『共產黨說要血洗台灣。你去吧!』
『你到北平等於自投羅網,你去吧!』
我真讓他們弄糊塗了。我不知道他們誰講的有理。
『小虎你怎麼打算呢?』提摩太不願意再和他抬槓下去,轉而問我。
『我?』我說:『我沒有什麼打算,我還沒到進大學的時候。』
『那也要打算呀!』提摩太說:『難道你不逃難?在廣州等共產黨來清算你們的家産,把你們的生命鬥爭掉?』
『我不知道!』我說:『家裹還沒有逃難的準備。』    ,
『快些逃吧!』他說:『回家去,勸家裹趕快逃!不到台灣就到香港也好!我家破人亡,有過經驗的。』
『你聽我的建議絕不會錯!』
『不會那麼嚴重吧?』 台灣仔況:『這不是日本鬼。』
『比日本鬼遠厲害得多呢!』 提摩太對我說:『我們許多同學家裹都逃了。你真的最好叫你家裹的人趕快逃吧!』
『我是個小孩子,講不服他們呀!』
『那你就自己逃!』提摩太說『像我一樣。』
和提摩太分手以後,我一直在思索這件事。捉摩太年齡比我大得多,他已經二十多歲了;而且他家裹遭受過清算鬥爭;我想他對我講的話是有極大誠意的,而且一定很有道理。我還不懂得政治,不知道這個主義那個主義究黨是什麼意思。廣州人這些日子漸漸喜歡談共產黨,有些人說共產黨來了,什麼『三生有幸』,窮人都大翻身了。有些人說共產黨是可怕的,你看民國十多少年的廣州事變.共產黨沿街槍殺行人,死屍用大卡車一車車地運到紅花崗去。從這些話來聽,我是寧願相信有人證有根據的事實的。提摩太的話和廣州事變的情形吻合。我認為提摩太的話可靠。對於那些什麼『三生有幸』啦,窮人翻身啦之類的虛渺的話我不敢信
任。我在戰禍中長大,很本能地會保護自己,同時我歷盡艱辛,對於太美的夢想早己不敢相信,任何一個像我這樣地長大的孩子,必然不會捨事實不相信而去相信太美的夢境的,戰爭曾經深深地戕害了我的純真的心靈,但至少總有一點好處,挪就是使我提早懂得如何為生存而奮鬥,也把我的思維力鍛鏈得強一些。我在回家的路上反覆地想着這些問題,終於有了一個選擇和決定!我接受提摩太的建譏!我要叫母親和我一起走。
走到哪兒去呢?很多人到重慶去,因為政府很多人都向重慶那邊疏散了,有些到海南島去,最多的當然是到香港去,上台灣去的很少。在我所知道的人當中,同學當中似乎只有提摩太一個人是要去台灣的。
重慶,海南島和台灣都那末遙遠!母親和我沒有足夠的錢可以去那麽遠的地方。而且,我們也從未做過這樣漫長的旅行。我想我們最多只能到香港去。到香港以後生活怎麼辦呢?這是個大難題。不過,似乎不能考慮那麼多了。
我們那條大街上許多家都開始疏散了。汽車和人力車停在路邊,裝着行李雜物,還沒搬的人站在旁邊看着。我聽見上車的人對司機和車夫講的地名不是省港碼頭就是廣九車站。西關的人都逃,這情形就不簡單了。西關一帶住的都是最保守的巨族豪門,他們世世代代居住在這裡,不容易離開一步,只有極重大的災難才能迫使他們遷移。我要走的決定更加堅定了。我明白,廣州市表面上日趨繁華和歌舞昇平的現像是不能信賴的。我從報上看到上海在淪陷前的幾分鐘仍然是城開不夜和荒淫糜爛,我心中已有警惕,是的,我們非走不可了!
對於范家這些人,我毫無留戀。半點兒親情都沒有。他們並沒有走的打算。他們每一個人的注意力仍然是集中於那些勾心闘角的計謀和針鋒相對的言語上,這些人目光如豆,只看見小天地裹的一切,眼中只有這一塊小天地,從來沒有人提出過疏散的建議,偶然談到時局,他們也並不太擔心。
『換朝代罷了!』大伯父無所不知的態度帶給全家以無限的安心:『清朝換民國,民國氣數終了又換一朝,有什麼關係?大不了納稅就是。』
『對了,我們是生意人。』大哥說:『做生意的只管做生意,管你什麼朝代?納他一點稅而已。誰做皇帝我就納給誰,納完稅就沒事了。』
『不過大軍打來的頭幾日免不了有一些亂的,』大伯父像個先知般地蹲坐着預言:『家裹要多屯些柴米,醃肉,鹹菜和日用品。關上大門,捱得過十日八日,秩序懨復以後就沒事了。就是怕散兵游擊來搶劫而已,別的沒有什麼。』
『必要時就躲上塔裹好了,』巫氏母親說:『在塔裹將大鐵閘放下來就行了。這個塔雖然趕不上鄉下的砲樓堅固,支持幾天平平安安是沒有問題的。』
原來那座不倫不類的碉堡形的塔是一個模倣鄉下砲樓的東西!這些人腦筋在勾心鬥角的時候那麼靈活,為什麽封於戰爭的看法卻如此愚昧簡單?難道那一場中日戰爭給予他們的教訓業末收到效果嗎?我真不明白,不過我又想到他們並未像我這樣遇過那末多驚險,他們只是在廣州做順民,想到這一點,我的疑問也就沒有了。
像這些人,我是不要提醒他們逃走的。我不要管他們,並非因為我憎恨他們而願意叫他們給共產黨鬥爭清算。我縱然恨他們,我不是聖人,我承認我無法寬恕他們對待我母子的態度,伹我還沒有報復的念頭,也沒有幸災樂禍的意思。我不肯將厲害告訴他們,那是因為我知道在家中我毫無地位,沒有發言權。無論我講什麼,都不會受重視,而且可能給我自己招惹麻煩,我何必自找麻煩呢?
我決定了不勸告他們逃走。我只要悄悄地,通知母親,我們悄悄地走就算了,這個家,本來就不值得留戀,也不值得我去關心。
回到家裡,母親正在等我,她拿出四百多塊錢港紙交給我。我要對她說的話還沒開始講呢。
『嶺南已經開始註冊了, 』她說: 『你去交費吧!』
我想告訴她,不必交費了。不過,我另有打算,所以我把錢接下來,我心中忽然有了更好的主意。我決定暫時不提逃難的事。我要假裝去交費,其實拿了這筆錢去買飛香港的飛機票。等到票買好以後,才告訴母親我們要逃難。我要做得完全不動聲色,以免遭受到范家的阻撓。我看得很清楚,我做什麼事,無論對與不對都會招到范家的非難的。
然而我的計劃未免太天真。那真是一個半大不小的孩子的幻想。港澳輪船的票賣到三個月以後,廣九火車票也賣到幾個月以後,連黑市票都不容易買得着,這些我都知道,卻仍然以為憑着這一點點錢就可以買到飛機票!多麼荒謬的想像!我多麼過份信任自己的能力!
而我居然也就到航空公司去買票,我回想起來,那一定是想開開洋葷坐飛機的念頭使我忘記了火車票和船票都買不到的事。我的腦筋,既簡單又不簡單!既不簡單又太簡單!
中國航空的辦事處裹擠滿了人,公司職員們忙碌得像風車,不停地在接着電話,在百忙中還得抽空來向詢問者搖搖頭,說幾句話。
我擠進人叢中,一直擠到櫃檯前面,擠和鑽這一點我是優而為之的,我覺得我又恢復了昔年逃難時候的靈活身手了;但是在櫃枱前面,我的勝利感覺立刻就消滅了。
『先生!先生!』我向那個忙碌的職員叫了許多次,但他根本就不理會我。在這許多衣冠楚楚的紳士太太之中,我實在是個太渺小的窮孩子,我的呼喚怎能引一個忙得頭昏眼花的人注意呢,我絲毫無能為力,可是我不甘心,我仍然要等待,希望我會從他手上買到機票。我知道我可能要付出額外的錢。往香港的機票每張一百二,兩張二百四,我有將近五百元,通通都給他,我想他會賣給我吧?我也許只能買到很遲的票,也許是一兩個月以後的,那不要緊。我心中的希望並未完全斷絕,最少我認為我可以說服他或者感動他,無論成敗,這是值得一試的事,我耐心地等候着,希望他的眼光會望向我這邊。     
然而他根本頭都不抬,他只顧在接電話,和寫什麼東西,我的個子給大人遮蓋過去了。我的高度比成年男人還差了一大截呢,高高的櫃枱已經到了我的下顎。
『張先生,』旁邊的一個中年人成功地喚起了他的注意了。
沒有辦法,他抬頭望他一眼,冷漠地搖搖頭。然後立刻就低頭去做他的事。
『喂!張先生!』那個中年紳士伸出手來,遞過去一張名片:我是鍾局長介紹來的。』
『沒有辦法!』職員說:『就是鍾局長自己要買也沒有辦法!根本就沒有位置嘛!一個半月以後的票都早賈完了,現在已經停止賣票。』
『張先生,』旁邊的一個衣着摩登華麗的女人嬌嬌滴滴地說『幫幫我的忙好勿啦?我們是上海的老朋友啦!』
張先生抬頭望她一眼,神色仍然冷漠的。
『我弗是要買現在格票,』那位太太說:『隨便啥時間的都可以。』
『沒有辦法!』張先生一樣地冷漠。
『儂替我想想辦法好勿啦?』女人堆起一臉笑容:『叫旁人騰一騰,喏!錢勿要緊......』
電話響了,張先生歉然地對女人說一聲『沒有辦法』就去接他的電話了。
『喂?......對不起!沒有辦法!.......你跟總經理講過也沒有辦法!就是總經理自己要也沒有了::』
我至此才如夢初醒。我完全絕望了。賴在此地也不會有奇蹟出現了。我嗒然地又擠出人叢,站在門口,看那熙攘來往不絕的人和汽車,我覺得非常茫然,我怎麼辦呢?我想唯一的辦法恐怕就是徒步走到香港了,大不了走幾天吧!許多人已經沿着廣九鐵路開始南移了,可是,天天都傅來難民在中途被土匪洗劫的消息,連廣九火車都被爆炸和攔劫了幾次,幼時遇匪的記憶仍在,我一想起就為之色變,而且,母親是否還能夠步行這樣遙遠的路途呢?
我忽然瞥見一個高個子男人在和兩個人密談,憑我的敏銳的聽覺,我很容易地就聽見他們的其實並不太秘密的談話,『一千港紙行不行?』
『千五是最少的了!』那個高個子說:『這是費了多少力量才能買得到呢!』
『太貴了!』
『太貴?哼!千五文港紙買二十天后的香港機票,你請打聽打聽看,哪裹有?』
千五文港紙一張機票到香港!
還是買火車票或者船票吧!我想,那總不會太貴,也許的確是難買一些。而且,廣九線火車被爆炸和洗劫過,省港輪渡佛山輪也在珠江口遇過爆炸和搶劫,伹我們總得試一試,不會那末巧就遇上這些倒霉的事吧?其實飛機又何嘗安全?飛往澳門的一架水上飛機不是也給劫走了嗎?我於是放棄了買機票的念頭。我到省港碼頭去。希望在那邊會遇到專賣黑市票的人。
省港碼頭擠滿了人和行李,連馬路也佔了,佛山輪停在碼頭邊上,船上已經擠得滿滿的人,輪船公司的售票口早就掛了停止發售的牌子。我在碼頭的人叢上走來走去,定了半天,竟找不到一個賣黑市票的人,我無法辨認出誰是黑市票掮客,誰不是,我想運用我的判斷力,從那些我認為可疑的人身上找出來。然而我認為可能是的人都沒有一個向人兜售船票。我並不知道,船票的黑市票早都絕跡了,要買黑市船票還得靠關繫到什麼錢莊和輪船公司去買,船票的黑市票並不像電影黑市票那樣地隨時隨地有賣的,飛機票就更沒有了。
我所看到的賣黑市飛機票的實際情形其實很複雜。那個人也並不是隨便向人兜售的,除非他是在賣偽造的票,事實上,黃牛都不是一般沒有相當關係的人可以干的,普通人即使是提前排隊,睡在船公司門口和航空公司門口,也買不到票的。船機米黃牛當中沒有衣衫襤樓的人,也沒有向人兜售的必要,因為求過於供。這些情形我是後來才知道的。然而在當時,我卻以買電影黃牛票的方式去找!
我在碼頭徘徊到天黑,我也試問那些我以為可能是黃牛的人。伹毫無收穫,我想也許賣黑市票的黃牛是有的,不過看不起我一個小孩子就是了。天黑了,我只好先回家去再說了。不過我又想,大沙頭廣九車站的車票黃牛也許容易找一點,於是我又坐公共汽車到那邊去。
大沙頭車站還遠着呢,沿着那條馬路上就看見一路都是難民,男女老幼,有些衣服很好,但很多都是滿身灰塵,衣衫不整,甚至襤褸不堪的都有,沿途最少也有好幾千這樣的人,都住在馬路上了。汽車很費事才能開得過去。車頭的燈光在難民的身上臉上掃過,使我大吃一驚!我不知道這裹黨有這樣多的難民!
等到我在大沙頭下車以後,我更加吃驚了,我發覺我簡直是到了蟻巢當中來了。在我週圍的是一片人海,密密麻麻,包圍了整個車站,像潮水一般地淹沒了附近的所有的街道,都是揹着包袱拖男帶女的難民,車站站內火車頭在噴着白色的蒸汽,難民像潮水般湧上去,火車頭上面都坐滿了人了。車頭前面排除障礙的那塊鐵耙上面也坐滿了人了,剪票口的人潮哄然地像灌香腸般向裹面灌。
我在人叢中擠來擠去,沒有看見半個半票黃牛,沒有,一個都沒有。到處都是難民,螞蟻般的難民,我急得要哭。我不斷地問那些坐臥在地上等侯什麼的難民打聽那裹有黑市車票賣。
『我們也想買呢!』有人這樣地回答我:『這裹的幾萬人都想買!』
夜色四合,在這缺少燈光照耀的難民的大海中,我茫然地四顧,毫無主意,我一向的決斷力都失去了。
我的最後的希望斷絕了。我該怎麼辦呢?回家去?
除了回家去之外,我沒有別的選擇了。我終於舉步走向公共汽車的車站。我發覺要從人海中走出去不像進來那麼容易,我不時踢着碰着別人,招致了幾句毒罵,或者被推一把。我走了很久才走出重圍,其實那並沒有多少路,也幸虧我是在靜止狀態中的人叢之中,如果這是動的,那我不被淹沒才怪呢。有生以來,我所見過的難民群多了,從沒這麼多人的。
好不容易地,擠出了人海,我終於上了開向市區的公共汽車。那車子一點兒也不擠,它將我帶到霓虹燈光燦爛艷麗的西濠口,我在愛群大樓外面的江邊下車,聽見從愛群第十一層上來的蓬拆蓬拆舞曲。江邊的畫舫裹七彩燈泡的光照着流水,船娘穿得漂漂亮亮地和散步的獨身男人打情罵俏。我坐上開往荔枝灣的巴士,經過的街道都是說不盡的繁華,遊人懶洋洋地行街,商店播着名花旦芳艷芬的戲,金聲大戲院的巨幅電影廣告和彩色霓虹燈下,人山人海,那裹看得見半點緊張的氣氛?
我真是給這兩種截然不同的情形弄糊塗了。差一點我會認為我是神經過敏。雨百萬人口中,百分之九十九都在紙醉金迷,只有一分是驚恐逃難的。難道我的驚慌真是多餘的麽?
但是,上海的情形又怎麼解釋呢?
回到家中已經是快九點了。一家人正循例地在八點吋晚餐之後聚集於客廳喝茶闘嘴。我不大在意地在客廳門口走過,要上樓回到我自己的房間去。我知道我就是離家了一百年也不會有人注意到的,除了母親之外。殊不料三哥從後面把我喊住了。
『爹找你!』他說:『在客廳裹。』
父親找我這可真是稀有的事,他找我幹嗎?我心中覺得奇怪。三哥的眼色有些詭異的幸災樂禍成份。我知道不太妙。可是,他既然找,那我不能不去見他。
父親和大伯父他們全都在客廳裹。他的臉色難看得很,黑得像鐵,冷得可以刮下嚴霜。母親坐在角落裡。
『爹!』我硬着頭皮叫他一聲。
『你學費交了沒有?』他眼晴一翻,射出老虎般的光芒。
我不敢說謊,只好說:『還沒有。』
『給你的錢呢?』
『在身邊。』
『拿出來看看!』
我遵從地把四百多元港幣從內衣的口袋拿出來。
『交給我。』
他拿過去,點一點。沒有缺少。
『為什麼還不去註冊?』他問我:『你今天帶着這筆錢跑了一天,跑到什麼地方去了?』
真奇怪!他向來不很注意我的,為什麼關心起來丁?我頗為不明白。對於我今天一天的行徑,我怎樣解釋法呢?我考慮了一下,決定我絕對不能說出真話,於是我說:『去看同學去了。』
『看同學會去一整天?』
『人家請我看電影和吃飯。』我索性扯謊扯到底。
『不是想逃走去做土八路吧?』父親說。
『怎麼會呢?』
『你解釋一下好了。你和你姐說去註冊繳費,伹是你根本沒去,卻到別的地方野了一天。叫家裹擔心,不知道你去做了土共還是搞什麼鬼去了。』
母親也說:  『你身上帶了這許多錢,出去一整天還沒回來。真不知道你是幹什麼去的?又不知道你是不是遇到壞人。』
父親急躁地打斷她:  『你叫他解釋,為什麽拿了錢不繳費?到處亂跑?』
『我在路上過到同學。他也是轉唸嶺南的,我們約好了明天才一起去註冊繳費。』我這樣地解釋。
『你知道人家在家裡擔憂你嗎?』父親的態度比較緩和了一點,顯然一場暴風雨就此風消雲散了。
我很慶幸我的謊言成功地瞞過去了。
你知道人家在家裡擔憂你麽?這句話出自我的父親口中,我無論經過多久都會記得這句話。這一家人有誰會真正地擔憂我的安全呢?除了母親。可是我父親這樣地說。啊,我父親畢竟還是關心我的,我幾乎感動得掉下眼淚來了,看來巫氏母親和大哥講的話都是一種荒謬的猜測而已,我想我畢竟是范氏的子孫,是我父親的兒子。
『明天叫三哥帶你去繳學費註冊!』父親說:『叫你三哥看着,再不許亂跑了!』
我連忙答應着。看看已經沒什麼事,我就離開,一溜煙地跑上三樓。
不久,我又下樓到廚房去找點東西吃。我找到一些冷飯和剩菜。我知道那碗殘魚頭是大伯父的寶貝。我不敢碰它,倒些醬油和豬油拌飯吃算了。正當我快要吃完之時,母親找到廚房來了。
『我知道你準沒吃飯!』母親說:『小虎,你講的不是真話!你告訴我,你究竟到什麼地方去了?』
我覺得我沒有理由再瞞母親了。要瞞她也是瞞不住的。細心的母親一眼就看得穿兒子講的是謊話。再說,我的計劃反正都已成泡影,我也該把情形告訴她。讓她來出點主意,她無論如何是個大人。對於事情的看法都會比我高明得多。憑我單獨地想應付這樣重大的局面,那是不可能的。我已經完全地明白了,不管怎樣,小孩子的天真想法是不能解決問題的。   
聽我講完以後,母親默然良久,似乎也想不出什麽辦法來。最後她說:
『這些事你是做錯了。你有多少能力呢?像這樣重大的事情應該由父母來決定,你是小孩子,不該操這些心!』
『可是爸爸根本就不管這件事情呀!』我說:『大伯爺不主張走,大哥不主張走,一家人都不主張走,爸爸不表示態度,天天只顧看地理正宗,難道我們就跟着在廣州等死麽?他們不走,我們可得自已想辦法呀!』
『想什麼辦法呢?』母親說:『你自己今天既然試過買不到票了。』
『我們走路吧!』我懇切地對母親說:『媽!我們馬上就走!最多走上四五天就可以走到的。』
『到了香港靠什麼維生呀?我又不能工作,再者,這些事情應該讓你爸爸來決定!你怎可以說走就走呢?』
『爸爸只知道看地理書,上茶樓談風水!』
『你不能這樣批評爸爸!』母親扳起臉說:『沒有規矩!』
『他事實上是這樣嘛!』
母親嘆一口氣,說道:『你不能怪他,你要明白這個家庭的情形呀!』
『現在不是再談論家務的時候了!』我說:『媽,您快點兒決定!我們自己逃難吧!爸爸捨不得這個破爛的家,他捨不得這些人。我們也不管他了!』
『小虎!』母親的聲音有扯顫震:『你知道你說的是什麽話嗎?只有畜生才是只知有母,不知有父!你叫媽和你一起逃難,你就不要爸爸了嗎?』
我慚愧地低下了頭,可是我仍然說:『伹是爸爸並不要我們呀!而且,他又毫無打算,我們總不能因為他而留着等死呀!』
『你怎麼知道他毫無打算呢?』
『他一點兒表示都沒有。』
『要搬動一個這樣大的家是件不簡單的事,你爸爸在沒考慮清楚以前,在沒和大伯爺商量好之前,怎麼能有所表示呢?』
『他不能單獨地和我們一起走嗎?』我忽然有了一個天真的念頭。
『你想想看可不可能呢?』母親說:『你爸爸是離不開他家裹的人的,分開了生活怎樣維持呢?沒有這個家你哪兒來的錢讀書?』
我和母親的談話到此就因我要洗澡而結束了。
我洗澡,洗衣服,上樓,腦子裹盡在想些複雜的問題。直到上床睡覺,我還在想,怎麼想也想不出一個好的解決辦法來。正朦朧中睡了一回兒,忽然夢見日本飛機又來轟炸了,機關槍炸彈齊響,火光熊熊,我嚇得拼命地叫喊,自己把自己喊醒了。醒來之時,耳邊還聽見一連串鞭炮的聲音。起來看看窗外。西廣州的輝煌燈海,照亮了整個天空,一家高樓冒起了美麗的煙火和燃放着鞭砲,不知道是慶祝開幕還是幹什麼。
我沒有把電燈打開。坐在床上。望着那燈光燭天的窗外,心裹有很多感慨。十五歲的我就懂得不勝感慨了。感謝這個時代和這個家庭的賜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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