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觀濤認為惠勒的延遲干涉實驗是一個“證明了世界非真實性的真實實驗”。其實,惠勒實驗並不是關於真實性,而是關於因果性。惠勒對其實驗所做的結論是,光子出發時就已經對觀察者之後具體的決定先知先覺,從而顛覆了因果律。我以前在《量子力學的康德哲學思考,從上帝不玩骰子說》中有過簡單討論,惠勒這個結論是錯誤的。因為惠勒的推理是基于波爾和哥本哈根對量子力學的概率波解釋。按照波爾們的解釋,光子(以及其他基本粒子)與經典粒子不同僅僅在於其具體時刻的具體位置並不是唯一確定的,而是按波函數迭加後的或然分布。同時,按照他們的解釋,量子力學粒子仍然具有經典粒子作為粒子的定域性質。比如,一個給定的光子或電子只能由一條具體時空軌跡所刻畫。因此,他們認為量子干涉現象是一個以上的光子(電子或其他基本粒子也類似)各自經過不同時空軌跡之後群體波函數迭加的干涉效應。比如雙縫干射中,單個光子是不能同時即走過左邊的光路,又走過右邊的光路,自己與自己產生干涉,而必須是由一個以上分別各自選擇了左右不同光路的光子在最終被觀察而“塌陷”至某處的群體波函數互相迭加後的結果。惠勒在對其實驗的論述中,對光子恰恰下意識地繼承了哥本哈根解釋中這個定域性假設。從而他錯誤地以為,每一個光子出發時必然已經為自己選擇了某一具體光路,且總是恰好就是觀察者滯後選擇的那條光路。
哥本哈根解釋中量子力學粒子的這種定域性已經在單光子干涉實驗中被證偽了。也就是說,哪怕只有一個單獨的光子,那麼這個光子也會按波函數描述,遍布所有可能路徑,自己與自己經過不同路徑到達終點的波函數自我迭加產生干涉。而這種非定域性的物質形態不但不違背物質世界的真實性,也是經典物理中早就為人所熟悉的形態,比如電磁場就是最經典的例子。甚至量子力學中的費曼積分這種純粹定域性的路徑表述也不過是300多年前就已經為人所知的非定域性光傳播的惠更斯原理(及稍後的惠更斯-菲涅爾積分)改頭換面的形式而已(將對波前的面積分,交換積分次序變換為對想象中的路徑積分)。
現代的量子纏繞實驗也再次證明了這種“非定域實在性”。而波爾/哥本哈根/惠勒的“定域非實在性”解釋也好,愛因斯坦的隱變量“定域實在性”解釋也好,其實也都已經被實驗所證偽。惠勒實驗也恰恰是對非定域實在性的又一個證明。對其最簡單的解釋就是,並不是光子在出發時就先知先覺,預見並選擇了觀測者後來才決定的某個具體觀察路徑,而是光子(哪怕只有一個)非定域地遍布所有可能路徑,無論觀察者最後如何選擇,都不會撲空。
回到金觀濤討論的“真實性”問題。惠勒實驗並沒有證明光子作為客觀物質形態的非真實性,而只是證明了人們想象中的那種“定域性光子”以及費曼積分中那種“光子定域性路徑”的非真實性。
那麼有沒有其他什麼實驗證明我們意識之外的世界不具有真實性?即使拋開惠勒實驗因為誤用哥本哈根解釋所得出的錯誤結論,我也不認為該實驗能夠證明客觀世界的非真實性。因為如果一旦對客觀世界的真實性予以懷疑,那麼該實驗本身也就不再可以被確定具有真實性了。任何這類實驗本身,以及其結果,也都完全可以被視為是南柯一夢中的虛幻。一個“能夠證明外部世界是虛幻的真實實驗”完全是一種自相矛盾的概念。
類似地,像缸中腦,他心問題這類對意識之外世界的真實性質疑的討論,其實反應了一種無聊的哲學病。任何一個精神正常的人,如果他>確實是認認真真地向他人闡述他為什麼認為意識之外的世界是虛幻,那麼他或者是認為自己在對着一個虛幻的世界面壁自語,或者已經自相矛盾地承認了其意識之外的那個世界中的讀者和聽眾都是真實的存在。所以,正如維特根斯坦所說的,對這種無聊的問題最佳答桉就是乾脆閉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