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幫主德波林

如上所述，在1925年之後，那場“機械—辯證”大論戰的主戰場是《在馬克思主義旗幟下》雜誌，而那份雜誌的主心骨就是德波林——他雖然遲至1926年才被正式任命為該刊的主編，但在那之前，任誰都能看出他是該刊的不二“主力”：他如果在該刊發表文章，幾乎全都是長篇大論，而且全都排在頭版頭條——除非有 “經典作家”或者像托洛茨基或梁贊諾夫那樣的大牌人物也在該期發表文章。事實是，德波林在該刊發表的頭兩篇文章全都是跟在托洛茨基的後面：《在馬克思主義旗幟下》創刊號上的第一篇文章是發刊詞，第二篇文章是托洛茨基發來的賀信。【126】緊接着托洛茨基的賀信就是德波林長達21頁的文章，《是歐洲的死亡，還是帝國主義的勝利？》。【127】《在馬克思主義旗幟下》再次發表德波林的文章是在1922年5-6期，該期的第一篇文章是托洛茨基的《關於普列漢諾夫的一些想法》【128】，第二篇是德波林懷念普列漢諾夫的文章。【129】也就是因為與托洛茨基有着不解之緣，所以德波林才會在1929-1930年間一再強調自己曾批判弗洛伊德理論【130-131】，他那是在以自己的方式來給自己洗白，暗示自己不是托派，因為托洛茨基曾公開支持弗洛伊德理論。【132】還是因為這個緣故，德波林才會在徹底倒台之前的一次講話中反覆承認，自己領導的刊物對托洛茨基的理論基礎進行的鬥爭“完全不夠”。【133】

德波林不僅有“托派嫌疑”這根小辮子，他還有一條更為沉重的歷史大辮子：因為是普列漢諾夫的門生，所以德波林也是一個孟什維克——儘管他宣稱自己在十月革命後與孟什維克決裂，但他卻並沒有加入布爾什維克。【134】在二十年代，布爾什維克雖然還沒有把昔日的同志孟什維克正式認定為革命的敵人，但卻對他們抱有極強的戒心和偏見。所以，就是否讓孟什維克黨人德波林和阿克塞爾羅德（Любовь Исааковна Аксельрод, 1868-1946）到共產主義大學任教一事，布爾什維克中央必須向列寧請示。而列寧的批示是：

“依我看，務必兩人都要。有好處，因為他們將捍衛馬克思主義（如果他們轉而宣傳孟什維主義，我們就揭露他們：必須加以監視）。可以吸收他們兩人參加制定詳細的哲學教學大綱（和講義提綱）以及哲學書籍出版計劃的工作。”【135】

這實際上就是斯大林在1930年通過給德波林一夥扣上“孟什維克式的唯心主義”（меньшевиствующий идеализм）【34】【136】這頂大帽子並將之踢出蘇聯思想理論界領導層的根本原因。而在那之前，“德波林幫”的“氣焰”即使比不上文革後期的“四人幫”，也能比得上“雄風”尚在時的“于光遠幫”。

事實是，德波林在二十年代不僅是《在馬克思主義旗幟下》的主力，他還在紅色教授學院任哲學系主任、在馬列所任副所長——斯坦就是他的門生，梁贊諾夫就是他的直接上級。除此之外，他還是蘇聯首屈一指的德國古典哲學專家，不僅深諳辯證法，而且還認為辯證法是馬克思主義的心臟——這是“中國馬克思主義哲學史學科和人學學科的開創者”【137】黃枬森的話：

“第一篇以‘辯證唯物主義’命名的文章和第一本以‘辯證唯物主義’命名的著作都是德波林撰寫的。《辯證唯物主義》一文是一篇幾十頁的長文，發表於1909年彼得堡出版的論文集《在分界線上》。……德波林同時還寫有《辯證唯物主義哲學入門》一書，書與文的內容基本一致，但此書直到1916年才公開出版.”【138】

雖然俄羅斯哲學家尼古萊·瓦倫蒂諾夫（Николай Владиславович Валентинов, 1880-1964）的《馬克思主義的哲學建構：辯證唯物主義、經驗一元論和經驗批判哲學》一書早在1908年就已出版【139】，但應該承認，德波林的著作影響更大，因為連列寧都讀過他的長文《辯證唯物主義》，並且做了批註。【140】

《在馬克思主義旗幟下》創刊後，顯然是在響應——或者說是“利用”——列寧的號召，即《在馬克思主義旗幟下》的編輯和工作人員“應該是一種‘黑格爾辯證法唯物主義之友協會’”【141】，德波林及其門生開始了一波又一波的“黑普”狂潮。1923年，德波林的長文《馬克思與黑格爾》問世。【142】看標題，馬克思似乎是領銜之人，但在正文中，“黑格爾” 出現的次數是“馬克思”的四、五倍。所以，德波林的另一個門生盧波爾（Иван Капитонович Луппол, 1896-1943）後來反戈一擊，把那篇文章說成是德波林將馬克思黑格爾化之始。【143】

同樣，在其1925年發表的《唯物辯證法與自然科學》一文中，“黑格爾”出現了100次，“恩格斯”83次，“馬克思”則僅33次。【144】顯然，在德波林的眼中，黑格爾的地位要遠遠高於馬克思和恩格斯——這是他的原話：“黑格爾‘發現’的辯證法是哲學和科學思想的最偉大成就”、“最偉大的辯證法家黑格爾”。【145】也就是因為認為“馬克思主義唯物辯證法就是黑格爾辯證法的翻版”，所以當德波林在1929年將自己的相關文章合集出版時，他給那本書起的名字是《辯證法與自然科學》【146】——“唯物”或“唯物主義”不翼而飛了。難怪有人把德波林認作“馬克思主義黑格爾化的先驅”。【147】也就是說，儘管德波林把盧卡奇打成“修正主義者”，但在將“馬克思主義黑格爾化”方面，德波林比盧卡奇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別的不說，盧卡奇當時只是單槍匹馬，而德波林一夥則成群結隊。

德波林全力“黑普”的目的十分明確，因為他的參與其事的學生對之根本就不屑諱言。例如，卡列夫就說：“通過黑格爾的遺產向前邁進，是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更進一步的道路。”【148】而德波林的另一個學生戈特爾曼（Соломон Львович Гоникман, 1897-1979）則說：“如果讀者相信‘黑格爾是跳入馬克思主義的唯一跳板’的話……那麼我們的目的就達到了。”【149】

德波林“黑普”的高潮，與他戰勝“機械派”幾乎同時到達。1929年，德波林與梁贊諾夫合作編輯《黑格爾文集》第一卷出版，而德波林撰寫的序言【150】長達百頁——它後來以《黑格爾和辯證唯物主義》【151】為題被德波林收入自選集——，成為相關論述的權威之作。所以，到了八十年代，中國的文化部黨校還要以“幫助大家學習和研究馬克思主義的辯證唯物主義”為由將之翻譯印行。【152】而按照盧波爾，那篇長文的要點就是“唯物主義辯證法是黑格爾的唯心主義辯證法的繼續和進一步發展。”【153】

也就是因為名震一時，所以“二斯”在辯論之際都曾引用他的文章當作自己的論據。而就是在他的親自參與、直接領導之下，那場大辯論才會一直持續到二十年代末。那場論戰的最大遺產，即把“辯證唯物主義”扶正，與“歷史唯物主義”並列，確立為“馬克思主義”的“組成部分”，影響了整個蘇聯時代及整個共產主義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