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有關監控啊,隱私啊之類的話題出現,就有一群人在那裡大叫:1984要來了。來什麼來,難道你不是一直生活在1984的平方里嗎?監控與告密,不就是中國學校的日常嗎,裝什麼外賓。
我認識一個小朋友,從小跟我一起玩《帝國時代》,是個頑皮、活潑、古靈精怪的孩子。讀了初中,我見到他,突然發現他全變了,變得畏畏縮縮,似乎動輒得咎的樣子。後來他媽媽告訴我,進了初中,這個初中教室裝有攝像頭,於是多麼天真活潑的孩子都完蛋了,因為老師始終在你背後,盯着你的脊梁骨看。你是不是感到,背脊里一直在絲絲地冒涼氣?
我還聽過聽過幾個初中小姑娘在吐槽,誰的學校更嚴厲,不准怎麼樣不准怎麼樣。其中一個小姑娘說,你們算什麼啊,我們學校,不准笑。在旁邊聽着的四年級男孩菜蟲驚訝地問,那笑了會怎麼樣。初中的姐姐於是很無語,震驚於四年級男生的沒見過世面——每個教室都裝着攝像頭,老師只要打開電腦就能看見你在幹嘛,你還敢隨便說笑嗎?
現在,這種攝像頭也已經弱爆了,因為人工智能來了。據《新京報》5月18日報道,杭州第十一中學率先啟用了所謂的“智慧課堂行為管理系統”,該系統可實現無感“刷臉”考勤,同時通過攝像頭,還可對課堂上學生的行為進行統計分析,並對異常行為實時反饋。
《新京報》描述道:“智慧課堂行為管理系統”還可對課堂上學生的行為進行統計分析,還有對學生異常行為實時反饋的附加功能。校方負責人介紹,系統每隔30秒會進行一次掃描,針對學生們閱讀、舉手、書寫、起立、聽講、趴桌子等6種行為,再結合面部表情是高興、傷心,還是憤怒、反感,分析出學生們在課堂上的狀態。
“所採集的只是學生行為狀態信息,進而轉換成代碼進行分析,而不是課堂錄像,不涉及學生們的隱私。”杭州第十一中學副校長張冠超昨日在接受新京報記者採訪時表示。
看到這句話,我簡直也很無語——都“針對學生們閱讀、舉手、書寫、起立、聽講、趴桌子等6種行為,再結合面部表情是高興、傷心,還是憤怒、反感,分析出學生們在課堂上的狀態”了,這還不涉及隱私?請問校長大人您所認為的隱私究竟是指啥呢?
在中國的校園裡,監控與告密,就是孩子們所遭遇的日常。只不過這次,監控升級了,加入了雲計算、大數據、人工智能……這是奧威爾老師所沒有遇見到的新形勢。
傳統學校對學生的管理,雖然有網格化管理、層級化管理的精細,但基本上還是靠人力。所謂“交通基本靠走,通訊基本靠吼”。管理學生,一般通過班主任。班主任最重要的任務,就是掌控班級的全局。怎麼掌控呢,無非就是通過鼓勵告密與加強監控。星羅棋布的班幹部,不要以為這是來為學生服務的,而是一個個散落在群體裡的信息員。
我高中時,監控系統還沒有這麼嚴密,沒有攝像頭,更沒有人臉識別。有一次,我被班主任叫去訓話,發現我自修課說的閒話,干的壞事,他全知道,真是全知全能的上帝視角。瞬間我就驚呆了,防線全部崩潰。高中畢業很多年才知道,是我同桌說的,我的同桌就是班主任安插在壞分子心臟邊上的一把尖刀,你待如何?
很多班主任對全班同學,一直就是有罪推定。你乖,不是因為你乖,而是沒有被班主任捉住而已。做過中國的中學生的,一定有這樣的體驗:一堂自修課,老師不在,孩子們鬧得這個歡騰啊,教室里簡直沸反盈天,可是,突然有一瞬間,全班剎那間安靜下來,安靜地詭異極了——你必然知道,這個時候,班主任已經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後門口了。
為了達到這個效果,以凸顯班主任的威權,班主任都不穿硬底的鞋子,就是為了怕你聽出他的腳步聲。在監控孩子,抓孩子們的現行這件事上,有些班主任,真比狐狸還狡猾,比貓咪還輕盈,比財狼還兇狠……我只是說有些班主任,請不要對號入座。
我想,杭州第十一中學的主事者,在成為主事者之前,恐怕也是當過班主任的吧。總之深諳校園管理之道——核心便在於監控。
在安裝天眼這件事上,他對掌控全局的渴望,令人目瞪口呆。控制型人格總是這樣的,越害怕失控,就越是控制。而事實上,他本人又被上一個層級所控制。他在控制別人的同時,也渴望被控制。說白了,控制型的人格,歸根到底就是一種奴性人格,施虐與受虐的結合體。
而對隱私的漠視,則令人震驚,雖然尊重隱私是一個文明社會的起碼訴求。但學校的管理者顯然不是這樣認為的。或者說,學校的管理者,對隱私的定義,跟社會共識的隱私顯著不同。就像李彥宏老師曾經說的,中國的老百姓對隱私沒那麼在乎,他們樂意用隱私換取便利。但那是李彥宏老師自己不在乎,也許孩子們在乎呢。
我還覺得吧,力推在教室里裝攝像頭,裝天眼的這部分人,有偷窺欲。你看在人家,而人家看不到你,就好像有一種邪惡的快感。這跟某些住宅密集區,偷窺狂用高倍望遠鏡偷看別人的行徑,有什麼區別?
“老大哥在看着你”,奧威爾老師說。現在,老大哥還可以用大數據、雲計算、人工智能分析你。無所逃於天地間,你待如何?
我不得不說,用人臉識別技術監控教室的這個事情,是一種邪惡。我們用這種邪惡的手段,又將帶給我們的孩子怎麼樣的教育,培養怎麼樣的未來者,塑造怎麼樣的人格?
唐映紅老師說,學校將學生物化,孩子們就會低自尊以及物化他人,這樣的孩子長大後,高概率冷血、殘酷、工具主義和功利主義。
白宇極老師則想到了邊沁所設計的圓形監獄,這個監獄裡,獄卒可以在任何角度看見罪犯,罪犯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無所遁形。
唐白兩位老師都GET到了,在監控學生的行為中,顯然並沒有把學生當人,而是將之物化了,甚至當做了罪犯。這樣,這個場域,還能被叫做學校嗎?
不要再說《1984》了。現在的技術手段,已經高出《1984》不知凡幾。就像有人寫《浪潮》的影評,一臉理中客,好像完全不知道在你國,根本就是一浪高過一浪。
但我也不全然悲觀,在《楚門的世界》裡,吉姆凱瑞,後來認識到了真相,於是他勇敢地去追求真愛了。
作者: 蔡朝陽 池見新草 2018.05.21
《在告密與監控中慢慢長大:中國學校的日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