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20年前自費出國留學潮的興起 |
送交者: 學淵 2006年01月03日16:40:53 於 [教育學術] 發送悄悄話 |
回憶20年前自費出國留學潮的興起
一九七七年,是中國走向光明的一年。鄧小平在科學大會上,提出的 "科學技術也是生產力"的"真知灼見"(或曰common sense);晉升為 "工人階級的一部分"的知識分子們,無數為之感激涕零。胡耀邦主持平 反冤假錯案,把歷次政治運動的"偉大成果"一筆勾銷,化解了無數消極 對抗力量。專制恐怖的時代已經結束,人類理智的春風吹向人間,"改革 開放"的苗頭正在萌發之中。在高等學校恢復招生後不久,教育部和科學 院就分別部署大規模地招收研究生。不拘一格尋找"伯樂"和"千里馬" 的開明風尚,取代了那個活似種姓制度的階級路線。仇視知識、崇尚愚昧 的中共,也終究悟出了:"世間最大的浪費,莫過於對人才的摧殘"的不 惑真理。 母校"中國科學院研究生院",就在這時被催生了。也有人管它叫" 中國科技大學研究生院",其實它與遷到合肥去了的"科大"沒有統屬關 系,西郊玉泉路的"科大"校舍,已經成了"高能物理研究所"的地盤。 而"研究生院",還是借北郊"林學院"的"遺址"開張的;那個"北京 林學院"也沒有死,它是在"四人幫"的時代,被活逼到出林木的雲南省 去了。一九七六年的"京津唐大地震"還叫人心有餘悸;可是那個說是要 "幾年搞一次"的"文化革命",終於魂歸西天了。一九七八年秋天,在 那個布滿了被遺棄的地震蓬的,死寂般的林學院裡,突然湧進了一幫來自 全國各地的意氣風發的"研究生"。我們這屆入學的共有八百多個同學, 都是由科學院下屬各研究所的科學家們自己錄取的。其中有自學成才者, 亦有飽學不遇者;有池魚遭殃的幹部子弟,亦有不得翻身的地富餘孽;更 有年少無辜落水,中年始得平反者。年齡、成分和經歷的落差,非但沒有 助長尊卑、門戶之見,反而造就了一派平等、清新氣息。而導師中又以理 論物理學家何祚庥教授最開明,他兼收並蓄、普度眾生,招了好多個非常 有才幹學生,分別掛在高能物理所、理論物理所和自然辯證法所的名下。 那時,不少省市地方,還思想禁錮、不識時務。陝西省公安廳曾來人追查 "有重大政治問題"的劉平宇同學,氣勢十分蠻橫;校方孫景才先生不畏 強暴,將他們拒之門外。 院長是由科學院副院長嚴濟慈先生領銜;實際管事的副院長彭平先生 ,是"一二·九"運動時清華學生領袖之一,他與錢偉長等十名志士騎自 行車去南京請願抗日,曾震動全國;解放後他做北京市共青團委的工作, 文革以前就因為路線問題倒了楣;教務長吳塘先生也是個儒士幹部,一個 面目堂皇、和顏悅色的正人君子。胡耀邦在文革後期曾經一度主持過科學 院的工作,很得民心;科學院裡也有一種的"團派"的開明空氣。因此, 我們這個"科學院研究生院"的生動活潑,就與"教育官僚"蔣南翔治下 的"清華"、"北大"的循規蹈矩,適成反照。 那時間,科學院裡的一切都是科學家說了算的。著名的"三元流理論 "的奠基者,已故吳仲華教授在文革中曾挨過耳光,這回輪到幾十年來第 一次加工資(一人幾塊錢而已),他手握大權,執意要當年的打人者向他 道歉;結果,"工人階級"不得不向他賠罪了事,"資產階級知識分子" 也算為自己討還公道。科學家們說話也很幽默機智,記得有一次錢偉長、 談鎬生二先生,陪林家翹先生來院裡座談,林先生不大明白中國的事情, 問他們二位:為什麼"數學研究所"里又分出了個"系統工程研究所"? 錢偉長先生不假思索地答道:"解決人事矛盾嘛。"一語中肯,惹得鬨堂 大笑;而林家翹先生好象仍然摸不着頭腦,他大概還沒有弄清楚"矛盾" 一字的意思。 "林學院"主樓的一、二兩層做教室,三、四、五層做宿舍,房子不 夠用,還有一些就住在臨時搭建的木板房裡。各個研究所的幾百個同學聚 在一起,一日三餐都在一個不大的食堂里,圍成一圈一圈的咬鹹菜,喝玉 米粥;有的切磋學問,有的針砭時弊(那時共產黨還無貪瀆之風)。林學 院裡學術氣氛十分高漲,而政治氣氛則更為開放。遼寧張志新女士被殘殺 的事件被揭發出來後,同學們個個義憤填膺。北大郭羅基先生在"光明日 報"上發表了一篇題為"誰之罪?"的轟動文章,在閱覽室里的那張報紙 上,批滿了罵毛澤東的文字,院方也睜眼不管,讓它掛了許多個日子。中 國茫茫大地上,"言論自由"之風,"林學院"里早吹了十年。 那時,科學院裡招聘了一批外籍英文教師,他們大多來自美國和澳大 利亞,有洋人也有華裔,都住在"友誼賓館"里,五百元人民幣上下一個 月。這些教習中,不少很有個性,對中國的社會主義很好奇。其中有個叫 "白克文"的美籍華裔青年,剛從哈佛大學畢業,一句中國話不會說,又 喜歡穿中山裝,有時連"友誼商店"都混不進去,管門的說他的英文是" 假冒的";然而,他沒事就往農村鑽,有一次在頤和園那邊與農民一起打 魚,被地方政府送了回來,弄得外事和保衛部門都緊張兮兮的。有同學問 他美國是否很自由,他說:"美國也有挨餓的自由"。社會理念溢言於表 。 在同學們的心目中,"首席英文教習"是Mary Van de Water小姐,她 稍年長,三十五、六歲;學問和人心都很好,但脾氣卻很壞,容易與人沖 撞,曾經當眾與那個脾氣也很毛躁的白克文爭執;她說話很有見地,有憤 世忌俗之意氣;明明是個美國人,卻偏偏要說一口英國音;她後來做出了 一番驚人之舉。來自澳大利亞的Lyndall女士,那時還是一個真純、羞澀和 樂於助人的小姑娘,她與陸文禾同學墮入情網,兩人後來在佛羅里達共結 連里。 同學們學習英語的興趣特別旺盛,年輕的同學進步更快,口語琅琅上 口。那時似乎已沒有了"裡通外國"的擔心,不少同學與教習們打得火熱 ,有人還常去他們的公寓洗熱水澡;而他們也不嫌棄我們的苦日子,天天 擠在食堂里和大家一起啃窩頭,在談笑風生中,留心者還都揀到了一口好 英文,他們也了解了中國的真情。 郭永懷夫人李佩女士,任"研究生院"外語教研組負責人。她是四十 年代的進步青年,受業於康乃爾大學時,結識卓有成就的航空空氣動力學 家郭永懷先生。五十年代初期,兩人胸懷激情和理念,回歸報效;郭永懷 與王淦昌、彭桓武三先生,乃中國"兩彈一星"之父。六十年代初,郭永 懷先生因飛機失事而不幸殉職,是國內盡人皆知的一件大事。李先生承庭 家訓、學兼中西,是科學院裡很難得的一個美國通。她日日奔波於中關村 和林學院間;應接國外知名學者,安撫外籍英文教師,有尊嚴而無傲氣; 對同學們亦從無疾言厲色,那清癯的身影中有着一顆慈母般的心,是院裡 最有威望和人緣的人物之一。 來校開課的,都是當時國內的頂尖學者,如彭桓武先生講理論物理, 談鎬生先生開流體力學,黃昆先生授固體物理,鄒承魯先生上分子生物學 。彭桓武先生是一身老農打扮,談鎬生先生會與學生遞煙噴霧,都很和氣 。他們課上也只是點幾個問題說說,行雲流水,很是精彩動人。聽彭先生 課的同學很多,他上台時穿着厚厚的老棉襖,講到後來便滿身大汗了;記 得他說過,中國的學術著作最大的問題是沒有索引,用起來很不方便。黃 昆先生那時才五十多歲,還很健碩。一天正講"能帶論",講台太窄小, 不小心從一頭失足跌下來,他正正色說:"umklapp,我要是顆電子,就已 經到了那頭去了"。當然,不懂固體電子論,是聽不懂這句很風趣的笑話 的。還記得,那時候微生物所的吳方城同學的脾氣就很大,不知道為了點 什麼事情,帶頭給鄒承魯先生貼過大字報,結果弄得有點不愉快。 國外知名學者來校講課的,也是川流不息。李政道先生假科學會堂講 "統計力學"和"量子色動力學"時,全國各地都有慕名而來聽課的,那 時他進出都是坐的"大紅旗"轎車,禮遇很高。我們這些人別說"紅旗" ,就是"伏爾加"也沒坐過;後來從美國回國,才嘗到了"伏爾加"顛頗 起來的味道,不知道李先生當年坐"紅旗"的感覺如何了。他每星期要請 幾位同學與他一起吃午飯,這本該是個"工作午餐"而已,可是國內那時 還不懂這一套,一桌子正餐大菜,叫大家都不敢下筷子。在飯席上李先生 很熱情地說話,李夫人則常常在一旁提醒他:"政道,你太累了"。前輩 們對我們都充滿了殷切的期望。據說,最初外派方式是由一些老一代的學 者定下來的,他們自己是在二、三十年代出國留學,但對二戰後期到冷戰 時期的西方科技進步,特別是美國向研究生的提供大量資助的情況,是了 解不足的。自掏腰包派出"訪問學者"(visiting scholar)的辦法,就 是周培源等先生與美國科學院約定成章的;當然,那時西方世界對竹幕後 中國的人才水準也不了解。七八年首次外派五十人,七九年增至五百人; 前五十人的內情無人知曉,但後五百人盡皆精銳。美國學府刮目相看,中 國政府也發覺自己當了"冤大頭"。 也可能當時政府手頭拮据,只想用不多的外匯派出象詹天佑、唐紹儀 這樣的一批幼童學子,博採各國之長,回國指導改革。科學院也從我們中 間?瘟艘話俁嗝夏昵岬耐В謨袢釩熗艘桓?出國班"。因此" 中國科學院研究生院"第一屆同學,也就有了兩個門戶:"林學院的"和 "玉泉路的"。兩撥子人雖然聯繫不多,但還是心心相通的,大家都希望 有出國的機會。"玉泉路"的同學在耐心等待"組織安排",那時政府大 概正在美國、歐洲、日本為他們化錢買路子;而"林學院"里,除了少數 有海外關係,和李政道先生挑上的幾個同學外(這就是CUSPEA之始),則 都苦於無門。 一九七九年中美正式建交,七九年十月,Mary Van de Water小姐,竟 大膽向幾個同學傳授了申請美國大學研究生入學的門道,結果一試果靈。 不出數月,近百名同學從各個美國大學獲得了助學金;何曉民同學於二十 一天內,辦妥入匹茲堡大學的一切手續,速度驚人。於是一個"自謀出路 "的群眾運動一轟而起;又不出一年,數百名同學飄洋過海。校方竟一律 不加阻攔,美國大使館更綠燈大開,從未聽說哪個同學簽證被拒絕了的; 倒是科學院外事局多事,還要找點麻煩,審查各人的"門路",後來也知 道是大勢所趨,不可阻擋,於是也就網開一面了。 待到八二年,"北大"、"清華"諸校同學亦循此道時,"林學院" 里已經人去室空。此風傳到上海,已是幾年以後,我們有些同學已經在做 博士後了。這幾百個自謀出路的同學,不僅在人數上相當於政府一年派出 之總和,出國後在學業上也大展風采,資格考試輕車熟路,都有傲人的基 本功夫,美國各校倍生好感,從此對中國學生洞開大門。很可惜的是,我 們這些一文不名的先行者,大多未能入得已與中國政府掛鈎的一流名校, 這對未來進入門戶之見很深的美國學界,遺有若干不良之後果。 中國科學院研究生院所開啟的留學潮,就此在全中國磅礴興起。二十 年多來,數十萬華夏學子走向世界,無數學成者留居各國,無懼優勝劣敗 ,立足科技,創業從商。如今世事逆轉,當年的"外流人材",一舉領來 了國際資本、現代技術和民主思想,鄧小平先生的"走出去,引進來"的 理想,卻以一個未料的方式實現着。 事隔二十年後,一群在北京聚合的研究生院的同學,從各地趕到美國 首都,追尋他們幸運的回憶,渡過了感覺極為良好的一天一夜。在他們學 有所成的身影和歲月造就的霜鬢中,還依稀可辨當年百廢待舉的林學院中 的風發意氣。 良師益友Mary van de Water小姐也專程從英國趕來,與我們共度良宵 ,她的瘦削身影和鮮明性格,和那口愈見深重的英國口音,依然傳送着具 有強烈責任感的奔放熱情;她說我們這群中國人,是她畢生真正的和永恆 的朋友。有個同學的回憶,一九八零年夏天,他在廣州火車站送Mary去深 圳,Mary小姐隨身攜帶的,竟只是一個裝滿了求學申請的小箱子。這一夜 她留宿在唐一華同學家中,無意中說到,老唐家的客廳比她在英國的居所 至少要大三倍。我們這些原來連郵票都買不起的"窮光蛋",如今的美國 "專業人士"們,可不能忘卻一個國際社會工作者,曾經伸給過我們的援 手。 大家認為科學院研究生院所開啟的留學潮,是中國思想解放歷史上的 一件不可磨滅大事,特別是Mary Van de Water小姐的貢獻,是值得為之樹 碑立傳的;沒有她的努力,這個潮流的到來,可能要推遲數年之久。在熱 烈的氣氛中,這次聚會的組織者陳祥昆、毛進同、楊曉青、唐一華代表全 體與會同學,向Lyndall和Mary女士贈送了紀念狀和禮品。 然而,Mary Van de Water小姐卻揭出了一個"秘密":當時,她注意 到了中國政府在派遣留學生方面的包辦無效傾向,因此她向李佩女士提出 ,可否向同學們介紹美國大學招收研究生的辦法,並且鼓勵大家自行辦理 申請手續,爭取美國大學研究院的獎學金;但她又擔心這些同學,可能會 受到校方的不當處分。深諳國情的李佩先生,亦知其"法"之可行,及其 "罪"之難當。於是由李先生出面向彭平先生建議。幾天后,思想開明的 彭平先生竟同意李佩先生和Mary小姐的建議。於是,在院方領導的默許下 ,破敗的林學院裡湧起了不可阻擋留學潮。與會同學都為這個故事深深地 感動了。 經過三十年的歷次政治運動,國內各大專院校位實權、居要津者,多 系"外行領導"或"又紅又專"者。尸位素餐猶可原,而紅專雙全者最為 可惡,他們中僅個別人學有所長,大部分人則是搞業務的"廢料";平日 只會見風使舵說假話,運動中更能狠心整人當先鋒;文革中,他們中亦有 不少被"衝擊",這也就成了文革後重新上台的"本錢"。他們有的只是 膜拜威權的奴性,惟獨沒有一點悲天憫人的良心;彭平先生則不然:一個抗日救國的熱血青年,國民黨牢獄中的囚徒,屢經路線鬥爭的共產黨人,竟心無餘悸,睿智猶存;居權位而褒掖後進,利國利民不顧得失;開風氣之先, 則毅然決然。正如孟子所曰:"大人者,未失赤子之心者也。" 無論是破壞傳統或重建文明的真實歷史,都不可能完全是由個別偉人 作就的。振興中華的事業就凝聚了無數有良知的人,如中國科學院研究生 院彭平、李佩、Mary等人的見識和心血,以及它的全體學生勇氣和畢住?這個"自費留學潮"的重大意義還在於:一個企圖包辦一切的"大政府" ,終於發見了自己的"低效"和"無能";而無權無勢的千萬"小人物" ,卻從中找到了"自我"和"自信"。近百年來的中國,僅少數"精英" 、"領袖"高舉民族主義大旗,而十億人眾卻不許有自強精神。意氣高昂 的"研究生院"的八百弟子,竟破國門而出,創一代新風,在改革開放中 推波助瀾,於"自立於世界民族之林"的中華民族大業,有不沒之功。 我們的祖國已經從一場噩夢中甦醒;然而,是否善於珍惜和樂於表達 對苦難和善惡的記憶,無疑也是檢驗這個民族真將成為一頭醒獅的一方試 劑。我們留戀中國科學院研究生院貧賤而奮發的生活,緬懷那些曾經啟迪 過我們的一代無異於民族英雄的學術大師,更感激那些作了無數善舉而不 事聲張的光榮的先輩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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