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起我的老師華羅庚教授,至今仍對華老在數學上的傑出貢獻與影響十分景仰,華老的治學經驗與他的愛國主義崇高品德永遠是後人學習的楷模。華羅庚是我國現代史上傑出的數學家,他的名字已載入國際著名科學家的史冊。他是中國科學界的驕傲,是中華民族的驕傲。
華羅庚的科研工作,常常是發展自己的原始思想,有自己的方法,這一點對於生長並長期工作在發展中國家的數學家來說,尤為難得。華羅庚的數學著作,無論是解決經典問題,還是建立一個系統的數學理論,都貫穿着一種獨特的風格,這就是使用直接方法。從他的寫作特點上亦有這樣的風格,從不玩弄名詞,故弄玄虛,而是深入實質、語言樸素。
像華老這樣數學研究領域廣闊的數學家在世界上也很少。在硬分析即精密分析方面,他的成就受到哈代與維諾格拉朵夫的高度評價。在另一個絕然不同風格的數學領域——抽象代數方面,他的成就又得到阿丁的高度評價。國外報刊上高度讚揚華老成就的評價很多,其中徵引了不少第一流數學家的話。
早在30多年前,華老就說過:“歷史將嚴格地考驗着每個科學家和每項科學工作。大量工作經過淘汰只剩下一點點,有時整個數學分支被淘汰了。”1978年後,他公開提出:“早發表,晚評價”,“努力在我,評價在人”等觀點。華老的工作有的經歷了30年,有的經歷了近半個世紀的考驗。歷史是無情的,但也是公平的,華老是可以經得起歷史考驗的數學家。
華老的治學經驗貫穿着一個總的精神,即不斷進取的精神。他19歲發表第一篇文章。20歲發表的關於五次方程的第二篇文章,受到熊慶來先生的賞識,從而於上世紀30年代初來到清華大學。當時的研究工作很活躍,但科研方向不集中。從1935年開始,致力於哈代-李特伍德-維諾格拉朵夫方法,即堆壘數論的研究,取得了系統深入的結果,寫成專著《堆壘素數論》。這時候,這個方向已經成熟,華老說過:“我如果繼續搞三角和,大概頂多再寫幾篇好文章,也就結束了。”他不顧已經成為著名數論學家的榮譽,毅然放棄了數論研究,寧肯另起爐灶。從40年代開始,他進入代數領域工作,段學復是他當時的合作者,數論的合作者是閔嗣鶴。解析數論與代數是兩個不同風格的數學領域,一個是精密分析,一個則要求漂亮簡潔。他在體論、典型群、矩陣幾何等方面取得了卓越成就,又開闢了自守函數與多複變函數論的研究,把分析與代數的技巧高度結合起來。可以說從30年代到50年代是他在理論數學研究上大力進行開拓工作的20年。
新中國剛成立,他就回國了。除繼續過去的研究工作外,他的工作重點轉到了培養年輕數學家,致力於發展中國的數學事業。實際上,他把自己的研究工作愈來愈放到第二位來考慮。於1953年正式成立了數論組,他撰寫了《數論導引》。後來又成立代數研究組,他與萬哲先合寫了《典型群》,後來又寫了《多複變函數論的典型域的調和分析》。他讓學生們聽講,協助他修改講義,使學生們受到了多方面的鍛煉。這時期的學生有越民義、萬哲先、陸啟鏗、龔升、王元、許孔時、陳景潤、吳方、魏道政、嚴士健與潘承洞等。除他直接領導的三個組外,他還熱情支持成立拓撲學、微分方程、概率統計、泛函分析與數理邏輯等研究室。特別在建立研究所初期,他就很重視應用數學與計算機研製工作,數學所設有力學組與計算機研製組,他對各方面都給予儘可能的關懷。他支持了他的老師熊慶來先生回國工作,使熊老晚年還能為中國數學作貢獻,培養了楊樂、張廣厚等學生;吳文俊是華老邀請來數學所主持幾何學、拓撲學研究的;華老關心過馮康研究廣義函數論;關心過關肇直、田方增研究賦范環論;也支持了張宗燧、胡世華、吳新謀、張素誠、秦元勛、王壽仁等的工作。聽過華老講課而受益者有王光寅、丁夏畦、張里千、丁石孫、曾肯成等。陳景潤則是華老出面調來數學所工作的。從1958年開始,華老的工作進一步轉向以培養為中心。他為科技大學學生撰寫了《高等數學引論》數卷,為研究生撰寫了《從單位圓談起》。當年的一些研究生已成為我國數學界的中堅力量,如鍾家慶、孫繼廣、馮克勤、陸洪文、裴定一、那吉生、徐偉宣等人。在這期間,華老又在對他來說並不熟悉的應用數學上作多方面的探索,包括理論研究與到現場去普及線性規劃。
從1965年開始,華老的工作又有了重大轉折,決心將工作重點放到普及應用於工農業生產的數學方法上。他選擇了以改進工藝為主的“優選法”與改善組織管理的“統籌法”來普及,為了讓普通工人能明白,他對這兩個方法作了簡化,以最易懂的語言進行講解。他寫的兩本小冊子中幾乎避免了數學語言。特別是他身體力行,不顧勞累和年老多病的身體,在近20年的時間裡,幾乎跑遍了中國所有的省、市、自治區,到過無數的工廠,為群眾教授數學、解決實際問題。無論遇到什麼困難,從沒有動搖過他為國民經濟建設從事數學普及工作的決心。陳德泉、計雷、李志傑、徐新紅等是華老在這方面工作的助手。
他的一生就是這樣不斷進取的。當他看準了,就毫無顧慮地、毅然地、忘我地去干。干一件完全不熟悉的工作有可能將一無所成,還會遇到朋友的不理解,但是,各種困難都不能阻撓他向既定的目標前進。
華老是一個偉大的愛國主義者。他的不少優秀工作,如“華氏不等式”、“體的半自構定理”等,都是在國外某個特定環境中受到啟發而做出來的。1950年回國時華老才40歲,當時他已經是世界上著名的數學家了,至少還有15年到20年時間可以做數學的開拓工作,成為更偉大的數學家。儘管回國後也可以研究數學,但吸收外來營養的機會就很少了。處於這種情況,對一個像他這樣有成就的數學家來說,需要怎樣的決心與毅力才能決定回國啊!1979年以後,他重訪了歐洲與美國,不少人問過他這樣的問題:“你回國了,不後悔嗎?”在英國,華老與我、潘承洞一道,就碰到過有人這樣問他,華老只回以淡然一笑。1981年,費弗曼在《舊金山周報》上發表的《華羅庚教授在旅行》一文中,寫有華老談他當初決定回國時的想法:“我留下是容易的,在美國對我的妻子、兒女及我的工作都是重要的,我回去與否呢?最後我決定了,中國是我的祖國、我的家鄉。我是窮人出身,革命有利於窮人。而且,我想我可以做一些對於中國數學來說是重要的事情。”1977年沙拉夫寫的《華羅庚傳》上引用了華老歸國前對萊沫的談話:“中國是一個大國,一個偉大的國家,為什麼要讓數學這樣落後呢?我們應該趕上去,我想我們是能夠趕上去的。”他回國後的言行,證明這些話是真實的,他回國是為了把中國數學搞上去而貢獻一切。儘管由於左的干擾,特別是“文革”的干擾,華老的才華未得到更大的發揮,但華老對中國數學發展所作的貢獻,是舉世公認的。1980年,科拉達在美國《科學》上發表了《華羅庚形成中國的數學》的文章,文中列舉了他所訪問過的科學家是怎樣高度讚揚華老成就的話,其中有數學家賽爾貝格經過深思熟慮之後說出的一段話:“要是華羅庚像他的許多同胞那樣,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後,仍然留在美國的話,毫無疑問,他本來會對數學作出更多的貢獻。另一方面,我認為他回國對中國數學是十分重要的,很難想像,如果他不曾回國,中國的數學會怎麼樣。”科拉達文章的題目和結尾都用的是賽爾貝格的話。當然,形成中國的數學還有其他重要人物與因素,然而,華羅庚培養、影響與教育了中國的好幾代數學家,畢竟是事實。我相信這些人對中國數學的發展是會長久起作用的。
華老在1984年8月25日寫的“述懷”中有這樣的話:“學術權威似浮雲,百萬富翁若敝履,為人民服務,鞠躬盡瘁而已。”華老已經離開我們了,他留給我們的精神財富是豐富的,我們要把他的學問、品德與情操告訴後人,使後人從他的事跡中得到啟發與教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