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巷口,杜芬再也不讓梅姐送了。雖說經過一下午又急又嚇的折騰,她有些虛脫,但遠遠看到窄巷裡家門口房檐下路燈亮着昏黃的燈光,她仿佛又有了點力氣,佝僂着的腰也挺了起來,便停下腳步,苦笑了一聲:“你回去吧,放心,我死不了。”
梅姐也不說什麼,拉過她的手,塞了一卷鈔票:“拿着吧,接下來你用錢的地方多了,我也幫不上什麼忙。”
杜芬想要推辭,見梅姐一臉的堅決,只好收下:“好吧,那就算是提前給了工資吧。”
梅姐也不答腔,拍拍她的手,轉身走了。
杜芬向着家門口走去。這是一段向山上延伸的有些年頭的舊巷,石板砌成一級一級的梯坎,不能行車,由於要拆遷,以前的住戶早就搬走,留下這些高高低低的棚屋正好成了從鄉下進城的杜芬們的棲身之所。從巷口到家門口也就短短幾十步梯坎,卻讓她走得是那樣吃力,好象如在惡夢中一般,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走了很久很久,卻怎麼也走不到門口。她率性一屁股坐在石梯上,喘了口氣,也讓沸水般翻滾的頭腦稍微平息下來。
她坐在這裡,所有的惶恐和害怕都沒有了,只有她的兒子趙二起的模樣清晰地浮現在腦海中。她甚至笑了起來,記起剛進城時,一次給兒子買了冰淇淋,兒子連叫好吃,也非要遞到她嘴邊讓她嘗嘗,她把頭偏來偏去躲閃,搞得滿臉的奶油。兒子,兒子,她在心裡輕輕呼喚着。在她的生命中,再也沒有比兒子更重要的人了,儘管他今天犯了錯,闖了禍。她閉上眼睛,心一揪一揪地疼,兒子犯下的錯能彌補嗎?她不知道林珊傷的有多嚴重,但據說送醫院了,要作手術。該不會瞎吧?想到這裡,她突然一個冷顫。這是作的什麼孽呵!一向內向訥言的兒子怎麼突然那麼暴躁!
她自責起來,是她沒有給兒子一個溫暖的家。物質條件自然不說了,自從他爸工傷摔成殘廢以後,這個家幾乎是一點歡笑都沒有了。趙貴柱怨聲載道,對這個社會充滿了仇恨。開始她也對他同情,久了,就淡漠了,抱怨頂什麼用呢,日子還是要過下去。特別是每當她一身疲累回到家裡時,再聽他躺在床上發牢騷,就特別反感火大。貧賤夫妻百事哀,二起就是在這樣一個仇恨,淡漠,反感的家庭氛圍中長大,兒子稚嫩的心很快就被殘酷的生活磨礪得粗糙冷硬了。
這怪誰呢?這怪誰呢?杜芬用指尖壓住突突直跳的太陽穴,竭盡全力想要找到答案。怪趙貴柱嗎?殘廢似一記重錘打垮了他,以前那個愛吹口哨,把煙別在耳朵上,喜歡栓着個花圍腰在廚房裡忙前忙後的快樂的父親不見了,代之以一個成天踡縮在床上哼哼唧唧,愛財如命的吝嗇鬼,這的確讓趙二起接受不了。可自己呢,一向禮直氣壯的杜梅不由得自責起來。自趙貴柱殘廢以後,她擔起了全家生活的重擔,天天在疲累中掙扎,哪有心情對老公嚅長問短。她對趙貴柱的態度從泠漠、忍受到忍無可忍,讓這個家更如在風雨中飄搖的小船。她把全部的指望都給了兒子二起,但卻讓二起想要父母在一起這個再普通不過的心願隨時都有破滅的危險。趙貴柱,畢竟是二起的父親,他也恨他,但他卻不希望他的母親離棄他的父親。這次出事,杜芬了解了原委後明白了二起的苦心,他是想要回那張純金的生辰卡後,換回父母的和解。兒子在一種對家庭分裂的恐懼中,已過分敏感到了變態的程度。對這點,離家出走聲言要和趙貴柱分手的杜芬是不是要負上更大的責任呢?
悔恨中,一行清淚流了下來。杜芬心中突然生出豪邁之氣:“這個家,我要把它頂起來。我不能讓它散夥。我要給兒子做個榜樣,夫妻就是遇到再大的風浪也要互相堅守,不離不棄。”這個時候,她的腦子裡突然閃現出鄰街雜貨鋪老闆那張憨厚中帶着期盼的臉,她搖了搖頭,把散亂的頭髮用手指抿向腦後,強行把這張臉驅趕開去,用手撐着坐着的石板,終於站起身來,艱難地爬上了梯坎,平靜地推開家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