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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兆武:自由是学术的生命
送交者: 芨芨草 2021年07月23日05:18:32 于 [教育学术] 发送悄悄话

何兆武:自由是学的生命

 

何兆武(1921.9-2021.5.28),19219月生于北京,1943毕业于西南史系。1986年至今任清大学思想文化研究所教授,兼任美国哥大学访问教授和德国堡大学客座教授。期从事史理史哲学及思想史的研究和西方典著作的翻工作。作有梭《社会契约论》、帕斯卡《思想》、康德《史理性批判文集》、素《西方哲学史》等,著有《史理性批判散》、《史与哲学》等。

何兆武去世:最怀大的自由气氛!

自由散漫的学习风

1939年秋天我到昆明西南到,一来就感到昆明的天气美极了,真是碧空如洗,北京都很少看那么好的天。州,整天下雨没个完,几乎看不到晴天,云南然也下雨,可是雨天晴,太阳出来非常漂亮,着心情也美好极了。而且云南不像水、除了山就是山,云南有大片一望无的平原,看着就人开朗。

当然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境不同了。

大三个学校以前都是北方的,北京、天津不属于国民党直接控制的地区,本来就有自由散漫的传统,到了云南又有地方力的保,保持了原有的作,个人行为绝对自由。没有点名,没有排唱歌,也不用呼口号,早起晚睡没人管,不上没人管,甚至人不了也没有人过问

自由有一个好,可以做你喜做的事,比如自己喜看的才看,喜听的才听,不喜的就不看、不听。

种作非常符合我的胃口。

院士是西南大的学生,生物化学非常有献,上世六十年代轰动的胰素就是他搞成功的。我看一篇者的访谈什么当条件非常差,西南大也不大,却培养出了那么多的人才?他的回答非常简单,就是两个字:自由。

我深有同感。

那几年生活最美好的就是自由,无干什么都凭自己的趣,看什么、听什么、怎么想,都没有人干涉,更没有思想教育。候什么的同学都有,不私人之是很随便的,没有太大的思想上或者政治上的隔膜。宿舍里各个系的各同学都有,晚上没事,大家也是海天空地胡扯一,有蒋介石的,也有三青团拥护蒋介石的,而且可以辩论,有候也很激烈,可是辩论完了,大家关系依然很好。

学生的素当然也重要,大学生水平的确不,但更重要的是学的气氛。

江山代有人才出,人才永都有,每个代、每个国家不会差太多,问题他以自由展的条件。

我以,一个所好的体制应该是最大限度地允人的自由。没有求知的自由,没有思想的自由,没有个性的展,就没有个人的造力,而个人的独能力实际上才是真正的第一生力。如果大家都只会念、背,开口都,那是不可能出任何成果的。

当然,绝对的自由是不可能的,自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那会侵犯到人,但是在个范之内,个人的自由越大越好。

我和母校西南大的关系非常密切,我的两个姐姐是个学校的,我的妹妹是个学校的,我的姐夫、妹夫是个学校的,我老伴也是个学校的,所以个学校跟我的关系算是非常密切。两个姐姐一个念化学,一个念经济,妹妹念中文,後来在人民大学自了,在只有一个姐姐在美国(按:何先生的大姐于20053月在美国去世)。

我自己从1939年至1946年在西南大度了整整七年(从十八到二十五),正是一个人成熟的期。

我在西南读过四个系——都没念好,高中考填志愿的候我一个同学:你考什么专业像我们这样不成材的只好文科,像你念得好的都应该读理工科。

候都得,没出息的才去念文科,反映了当的社会气,所以我一年念的是工科,入土木系。

来也挺有意思,中学的候我根本没想到将来要学什么专业,只是看了丰子的《西洋建筑讲话》,从希腊罗马的神殿,一直到中世的教堂建筑,我着挺有意思,于是就想学建筑。

大学一年不分专业,学的都是机械系的公共必修,比如初等微分、普通物理,是最重要的,有投影几何、制图课第一学期我还认真地学,可是到了第二学期,趣全不在些,于是决定改行,开始有意充了一些文科知

系很方便,只要学分念了可以随便,我想搞文科,但不知什么就选择史系,在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也有两个潜在的原因吧。第一我小候在北京,看了好些个皇、园囿,从香山一直到北大、清华这,都是皇家园林,就容易使人思古之幽情第二,那候正,小学是九·一八,中学是中日争,一入大学就是二命运也很关心,以史能更好地理解问题

史考据一直没有多大趣。

有些践的史学家或者专业史学家,往往从一个小的地方入手考一个小的西,比如学家考曹雪芹是哪一年死的,把所有可能的材料都找出来,真是尽心力,到没有个结论

得,即使有一天很大的精力把曹雪芹是哪一年死的考了出来,也并不等于理解了史。而且,文潜先生教西方哲学史了我很大的启我感到,真正理解史一定要提升到哲学的高度,不然只知道姓名、知道年代,你可以知道很多很多零碎的知,但不一定就意味着你理解史。

我想任何学都是这样,最後得有人做出理总结,否只能停留在性的面。当然性的工作也有价,不那不是我所希望的,我所希望的是通习历史得出一个全面的、高度性的认识能知姓名。期我关心的是人的命运,我以可以从史里找出答案,比如史上有些国家本来很盛,可是後来突然衰落了,像罗马帝国,中国的秦、隋唐,我希望探索史深的幽微,所以就念了史系。

有些事情起来很有意思。解放以後院系整,一直在北大呆了几十年,从组织关系上,他是北大的人,死後应该北大,可是他却捐了清。刘崇先生在台湾去世,他的也是捐,而没有捐台湾大学,也似乎不合常。我猜想,大概他们觉得自己一生最美好、最意的那一段光,是在清,所以愿意把

我回想一生最美好的候,大那七年,四年本科、三年研究生。当然,那也是物生活非常苦的一段期,可是幸福不等于物生活,尤其不等于多,那美好又在哪里呢?

我想,幸福的条件有两个,一个是你必须觉得个人前途是光明的、美好的,可是又非常模糊,非常朦,并不一定是什么明确的目另一方面,整个社会的前景,也必是一天比一天更加美好,如果社会整体在腐下去,个人是不可能真正幸福的。

两个条件在我上学的候恰好同都有,当正是争年代,但正因打仗,所以好像直地、模糊地,可是又非常肯定地认为争一定会利,利以後一定会是一个非常美好的世界,一定能上非常美好的生活。候不只我一个人,我相信大多数青年都有种模糊的感。人是靠着希望生活的,两个希望是最根本的,所以那然物生活非常之苦,可是得非常的幸福。

自由是学的生命

我做学生的候,各个老教的不一,各个学校也不同,有很大的自由度。比如中国通史,每个教都可以按照自己的一套,当然国民党也有它意上的法,既不是唯物史,也不是唯心史,叫作唯生史就是三民主里的民生主,教育部长陈立夫提倡个。我不知道套官方的理是不是有市,不我上中学的候没有老师这,只得有个同学会考得了第一,学校励他一本立夫的《唯生史》,我想他也不看,我都不看,所以并没受它的影响。

再如国文,老教哪篇文就教哪篇,今天几首李白、杜甫的,明天《史》里的一篇,比如《刺客列》,或者一篇庄子的《逍遥游》来,没有准教本。大学入学考目也没有准一,倒是解放以後,全国有一的定、一的模式,有准教科,考试还准答案。不我想应该没有,包括自然科学,我认为也不需要有个准,如果大家都按一个思路想,科学怎么步?包括因斯坦的理也不应该为标准,否不可能超越。

解放後我苏联,搞教学制,上五十分先五分,再几分如何如何,定得非常仔相形之下,大老师讲课绝对自由,什么、怎么全由教自己掌握。

比如中国通史,那是全校的公共必修,听的人多,分两个班,穆、雷海宗两位先生各教一班,各有一套自己的理体系,内容也大不相同,可他都是到宋代就束了。《国史大》是穆当年的稿,学期末的候他就要出了,宋代以後的你自己去看。再比如二年必修的中国近代史,老只从到戊戌法,清朝的亡、民国成立都没实际上,中国近代史应该1840争到二十世四十年代,正好一百年,可是老了五十年,等于只了前一半。

向达先生教印度史,两个学期只了印度和中国的关系,成了中印文化交流史人上北大先生的西洋史,一年下来古埃及完。我在回忆录,他在北大上学的候有位老先生中国哲学史,果一年只了个《周易》,连诸子百家都没涉及。可当年的老师讲课多么随便。我有一个最大的好:教可以在堂上充分发挥自己的解。

自由非常重要,或者,学的生命力就在于它的自由,不然每人一本准教科,自己看去就是了,老照本宣成了播音,学生也不会得到真正的启

比如学习历史,孔子是哪一年生、哪一年死,怎么周游列国等等,每本教科上都有,根本用不着老师讲,而老的作用正在于提出自己的解启学生,与学生交流。

我在二年候才十九,教政治学概的是从美国回来的年周世逑,他的第一节课给我的印象就非常深。他什么叫政治学?政治学就是研究政治的学是当然的,那么,什么叫政治?中山有个典定政者,众人之事;治者,管理。所以管理众人之事就是政治,是官方的典定可是我一上来就个定是完全错误的。在食堂吃,有人管伙食;你,有人管借条;你,注册要登的成些都是众人之事,但它政治可是大逆不道的事情,他怎么敢?不得他的也有道理。

有些老堂上胡扯,甚至于人,但我非常喜听,因那里有他的格、他的趣,有他很多真正的思想。比如堂上胡适,胡适到二七年就完了,以後再没有西了,也没起多大的作用。是教科里看不来的。

当然,大里也有老是非常系的教科式的法,比如皮名先生的西洋近代史。皮名是清末学大瑞的子,讲课非常系、非常有条理,比如今天讲维,那么整堂就是然有闲话,但并不扯。皮先生有个特点,每堂一个目,而且恰好能在下课时完,据以前只有蒋廷黻能做到一点,後来我教候也想学着做,可是非常失,因为总免不了要多两句或者少两句,不能那么恰好在五十分完。

另外,上皮先生的交作,像我在中学的候一,可是他留的那些作我到在都得非常的好:画地近代史从1815年拿破以後的,一直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正好一百年,一个学期要求画六欧洲政治地,那么一个学年就得画十二,当然我也是照着上抄的,不有用了。以前我们对政治地重新划分没有地理上的具体印象,但画一遍之後就非常清楚明白了。包括中国史也应该这样,可是除了皮先生,没有的老再要求

各的解,于学生来,至少比死着一个角度要好得多。学生思路开了,逐形成自己的判断,不一定非要同意老点,是很自然的事情,而且可以公开反

得有一次数学系考,有个同学用了一种新的方法,可是老师认为他做了,个同学就在学校里了一小字他去找位老,把某志上的新解法拿他看,认为自己的没有

再比如穆先生的《国史大》,里面很多解我不同意,不但在不同意,当就不同意。先生中国传统文化的感情太深厚了,总觉得那些西非常之好,有点像情人眼里出西施,只看到它美好的一面,而它不怎么美好的另一面口不

我承认传统文化里确有好西,但并不像他的那么非常之好。人无完人,点、缺点,文化也没有完美的,也有它很黑暗、很落後、很腐的部分,比如血统论。封建代科候要写三代履,曾祖父、祖父、父三代清白,王八子吹鼓手,妓院的、唱的、搞演奏的都是民,凡这类出身的人都不准入考传统文化里腐朽的部分,可是先生好像并没有正它,的全是中国传统文化里美好的部分,以为这才是中国命脉的寄托所在,是他的局限性。

另外,先生旧学出身,世界史,特近代世界的知了解不,可是在我看来,中国近代史的最大特点就在于参与了世界,这时候中国面的最重要的任是如何近代化以及如何与近代世界合拍,所以关的政策行不通了,一定要开放,包括我的思想认识,要有世界的眼光。先生些似乎关注得不太——的妄了,不上不应该论资,不然学生只局限在老的圈子里,一代不如一代,那就没步了。

几件小事。逻辑学那候是必修,我上的是金岳霖先生的。金先生得挺投入,不对逻辑不通,然上了一年,也不知道学的是什么西。只得有一个湖北的同学,年很大了,堂上跟金先生辩论,来不来就:啊,金先生,您的是„„没那个水平,只能听他两个人

这样挺好,有个学气氛,可以充分发挥自己的思想,如果什么都得听老的,老令一,那就不是学了。有一个理学院的同学,姓熊,他所有物理学家的理都不成,认为全是的。周培源先生那候教力学,位熊同学每次一下就跟周先生,周先生你根本就没懂!你基本概念都没弄通!可是位同学是不依不,周围还有很多人听,每次路理学院都看站在院子里,都成南区教室的一景了。

同学之讨论,一学校小,几乎天天面,二非常,一切娱乐都与我们绝缘,三则战期,大家都是背井离,一年三百六十天,天天待在校园里,所以惟一的趣就是聊天了。物理系的林生和我中学就是同学,後来住一个宿舍,大的候我在求中学教英文,他也在那里,後来他出国了,1956年回国在高能物理研究所工作,在住在中关村,我上一面,那是一子的好朋友了。

大的林生曾指出我近代科学的不了解,是我的一大缺欠。候他跟我一些物理学宇宙的看法,特认识论得有一次起法拉第。法拉第学徒出身,没有受教育,所以不懂高等数学,这对于学物理的人来是致命,可是他发现了磁力线,用另外的方式表述象,後来成为电学之父。这类谈话使我深受启。其们对个世界的理解以及表述,不必非得用原来的模式,比如讲历史都道德,但只是理解史的一个面,完全可以一种方式。

里士多德说过人可能比史学家更真,因看到普遍的人性的深。所以有我想,或许艺术家、文学家史的理解比史学家要深刻得多。古人人之相知,相知心。如果你不理解人心,而只是知道一个人几点起床、几点,并不等于了解他。而专业史学家往往止步于专业史事件,没有能够进入到人的灵魂深,知道得再多,也不意味着他就懂得了史。我的多想法就是在和同学的交中得到的启,有些甚至伴我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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