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的復興
據說,《紅樓夢》最近在“死活讀不下去的書籍”排行榜中位居榜首。這沒有什麼好奇怪的。《紅樓夢》前八十回不是通常意義上的小說,不像《水滸傳》和《三國演義》那樣有扣人心弦的故事情節,它實質上是詩。《紅樓夢》在今天的遭遇正就是詩的遭遇。如果詩從來沒有在中國取得強勢地位,則《紅樓夢》從一開始就不可能被推崇為“中國文學的高峰”,“紅學”也就無從談起了。廢名的《莫須有先生傳》要是早一百年前問世,它就會大受尊崇,因為它像《紅樓夢》一樣是看起來像是小說的詩集,只可惜它是在二十世紀才來到這個世界上。
《紅樓夢》裡的丫鬟香菱對王維的名句“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讚不絕口。這折射了欣賞《紅樓夢》的方法和條件。一個人不能真切欣賞“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這樣的詩句,他也就不可能真切欣賞《紅樓夢》。二十世紀一些著名的紅學家,如俞平伯和周汝昌,也是對中國古詩詞有相當興趣的人。說《紅樓夢》實質上是詩,並不是因為《紅樓夢》裡有大量的詩詞作品,實際上,這些詩詞作品差不多都是二流的。
詩是中國古代士人感受神聖意味的基本對象,屬於神聖文化,胡應麟《詩藪》說王維的《辛夷塢》和《鳥鳴澗》能使人“讀之身世兩忘,萬念俱寂”。《紅樓夢》和詩的重要性在今天下降了,這是文化世俗化的一部分。
把《紅樓夢》命名為“曹雪芹抒情短詩集”,更切合這本書的實際。“賈寶玉論”和“王熙鳳論”之類的論文會出現,是因為人們誤以為《紅樓夢》是所謂“長篇小說”,是因為他們沒有明確意識到這樣的一點:《紅樓夢》那些精彩的片段完全可以從全書裡獨立出來,它們與此前和此後的內容沒有實質性的關聯。
有人建議,為了讓《紅樓夢》重獲寶座,應該讓既有豐富創作經驗又有足夠理論修養的人去“點評”《紅樓夢》,以寫成《金聖歎點評水滸傳》之類的書。在我看來,金聖歎點評《水滸傳》表現出來的是機智和敏銳,卻沒有深度,因此不足以驚心動魄。任誰來這樣地點評《紅樓夢》,也不可能實質性地幫上《紅樓夢》什麼忙。金聖歎或許已經把點評式的文學批評方法運用到了極致,也就充分暴露了點評式文學批評方法的局限性。
從《紅樓夢》擇取出“精彩片段”,再對每一個精彩片段的藝術性進行分析,最終寫成“《紅樓夢》精彩片段分析集”,這或許是“紅學”的終極任務,這考驗的是研究者的藝術鑑賞力和科學原理運用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