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碩士為什麼在美國學中文 |
| 送交者: sofn 2005年07月19日17:15:48 於 [教育學術] 發送悄悄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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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個多年來我一直不得不面對的問題。這是一個曾經令我啞口無言目瞪口呆的問題。這也是一個看似理所當然實則沒有答案的問題。 在大洋的西岸,國人問我,使館的簽證官問我,帶着不信任的眼神。在大洋的東頭,讀着經濟管理工程法律的中國學生還問我,和簽證官一樣的美國人也問我,懷着不理解的心情——為什麼在美國學中文? 於是,在放下一本書和拿起下一本書的間隙,在Berkeley東亞圖書館逡巡手指流連在線裝書的辰光,在抱着漢學家的著作穿越過白人黑人和亞裔勾勒出的校園的分秒,在將睡未睡將醒未醒夢境和現實間掙扎的剎那,我也惶恐地問自己,為什麼,為什麼你要在美國,學中文呵! 想當年鄭康成因山東無人可傳經學,而西向入關師從馬融,遂為漢代經學的最後大師。那麼,漢關秦月不再的故土,是否已然不堪承載你的理想,而連接着舊時金山記載着國人在新西域淘金夢的柏城,是否能使你在他日禮樂東歸?令人窒息的大使館,面對隔着防彈玻璃的簽證官,一個亞裔女子,一個白人大爺,一個美國小伙,一個金髮女郎,四次,是的,四次,你的答案都是,想用西方的文化理論,來詮釋中國的文化發展。Berkeley給你足夠的經費,這是你不能說的理由,因為怕人家覺得錢才是你西行的寄託;師夷長技以制夷,這也是你不能說的理由,一百五十年前的信念已經在歷史書中淡卻,一百五十年的舊夢卻因為依然遙遠而成為一個玩笑。紛繁的中國思想文化歷史,於我恰如那學期末的男生宿舍,看不清哪是路哪是土,哪是垃圾哪是書,經緯已失,迷途無極,跳出廬山,來反觀那在斑駁竹簡泛黃絲帛如絮宣紙中呼吸着的古人,卻也真是你的所想。但是,人家是不相信的。你的本科不是國際貿易麼?做生意,不是比學問好麼?你們中國不是注意發展經濟麼?你去美國,斷不會是要做學問罷!於是你只有苦笑,你知道辯駁是無力的,是徒勞的,甚至是屈辱的。莊生尚且不和老朋友惠施一起坐在橋頭一邊看魚一邊辯論,你,站着的你,又如何能和這樣一群從面容到肚腸都陌生的,坐在防彈玻璃後的異域來客,作絲毫的辯論呢…… 咚!咚!咚!咚!四個章,落在了你嶄新的護照末頁。你甚至連出師未捷的資格都沒有,還沒有上馬,就放下了鶴膝吳鈎。 為什麼,為什麼你還要去美國,讀中國呢? 朋友問你,親眷問你,故人問你,還出去麼?國內機會很多呢,為什麼,要去美國學中文呢? 滯留於京,為一間陋室三餐伙食而出入於建國門,你從未想過,抓住國內的機會,那是別人的。不是因為已然在出國之路上付出太多而無法回頭,京城飄蕩十載,你知道意氣用事,未免流於幼稚。你要做的,無非是在故紙堆中,尋覓一些別人不在意的寶貝。那麼,既然在Berkeley有着很多在上個世紀先我漂洋過海的故紙,有一些甚至是在那一片大陸都無法得見的,既然在Berkeley,你可以暫時忘記經濟發展下崗民工社保醫療,而且居然還有一筆美金讓你衣食無憂,既然在Berkeley你可以專心拾掇一些你的殘碎夢想,你自然,應該去美國,讀中國。 你知道你要去的Berkeley也不乏良師。昔日戴震由徽州入京,江南學子欲學皖學者,亦需在京城,如是者段玉裁是也;阮元建學海堂於穗,少年才俊欲學揚學者,也紛往越秀,如是者梁啓超是也。新大陸的漢學,自趙元任楊聯升以降,中西兼容,已然成為國學研究一個不可迴避的重鎮,就連那一世才女張愛玲,不也在Berkeley的東亞系做過秘書麼。況且近百年前,胡適之馮芝生諸師正是在那一片大陸,汲得靈魂所需,方在貞元之際書寫一番屬於中國的筆墨。如今你走馬柏城,不亦宜乎? 不過這些人的名字,已經埋葬在秦磚漢瓦之下。這些道理,自然也只能做斷弦之響。你只知道,在擁擠的寫字間裡,臉上最好不要寫着“學術”二字,否則就是一個可能找來異樣眼光影響公司股票拖累部門成績的異類。麻利地敲擊鍵盤,熟練地拖動鼠標,直覺地發送新聞,才是你,一個網絡新聞編輯的責任。從戰爭到非典,從幼發拉底河到大前門,從布什的嘴臉到衛生部長們的豪言,就在那一串串的代碼後變成了網友們的食糧。哪裡是中國哪裡是美國哪裡是世界,文化的邊界已經被漫越,而網絡也只不過是解構後那一團亂絮中的一簇。那麼,你自然,可以去美國,讀中國。 但是,當你再次進入使館,當你再次在心中反覆告訴自己去美國讀中國的理由,當你再次聽到一個金髮女子問你,為什麼,你,要去美國讀中國, 你能給她的答案,其實依然是那一句——想用西方的文化理論,來詮釋中國的文化發展。這一次,這個女子又問了一個問題,為什麼去年,去年你沒有拿到簽證呢?大約是,去年那些簽證官不知道文化研究,竟是跨越了國界吧。你不卑不亢,不求說服人,只求己心安。不過這一次,金髮女子心情不錯,你終於可以上馬了,在拖沓了一輪春秋之後。 去美國,自然是好的,可是為什麼要去讀中國呢?這個問題,從燕山下到西子湖,從上海灘到蕭然山,像一個不散的陰魂,每一個黑眼珠黑頭髮的人都在疑惑,故人在問,生人在問。雖然有3位自高中以來的好友,深知你心,斷不會問這個問題,只祝你早日學成,在那荒棄的土堆里,刨得別人棄若敝屢而你依然為之心跳的寶貝,帶得禮樂東歸。但是,即使是你昔日在燕園的導師,亦不免叮囑說,好好學罷,現在學術的錢途,也是不錯的呢!為什麼去美國讀中國,這個就是答案麼。 到得柏城,華人無算的柏城,無論是ABC還是來自故土的留學生,都讓這個校園失去了陌生國度應有的距離感,處處可聞的華語,讓人覺得時空未變。但是,新生聚會時,工程經濟的黑眼睛們,一樣會問你,為什麼來美國讀中國啊,“去”變成了“來”,問題依然橫在那裡。真是個歸去來兮,無所逃。偶遇異族,這個問題,同樣是籠罩在舊金山的濃霧,長久不可散去。你當然沒有這份勇氣,也沒有這份自信,告訴他們,中國的文化,在中國,竟是為大多數人所棄的麼,2000年的熱血,從夫子到程朱的諍諍所言,只是被簡單的貼上封建標語了麼。到這個地球背面的國度,來尋找接續國學的芝草,究竟是不是南轅北轍,一瞬間,你亦惶恐而不知。 所以你只能蟄於東亞系,只有在那裡,這個問題,才是不存在的。雖然各人來美國讀中國的理由不同,但是,大家都不需要問,因為這樣的尷尬,每個人都是熟稔的。而一色白人的教授們,自是不會問的。一口流利的中文,從戰國到明清乃至余華崔健,都能如數家珍,甚至於宋朝開封的小吃,明代婦人的服飾,都能娓娓道來,對於中國的了解,竟然是遠勝諸多國人,他們有理由自信,柏城是漢學的麥加。但是,成山的閱讀,從中文到英文,從文言到白話,給你的似乎只是細節,如珠的細節,而你所孜孜而求的那根一舞而岐山震動,再舞而越水浪起的長線,卻遲遲並不顯身。紅樓夢課上,更有白人學生,將寶玉在可卿死後所吐的那口血,歸於寶玉奪去了可卿的貞操。這樣的解釋,新鮮固然新鮮,荒誕也不免荒誕。於是,第一學期末,雖然成績單上有了三個A,但是你還是要問自己,為什麼,為什麼來美國,學中國呢? 於是,第二個學期,你開始自己看書,而不去理會,那些課程。期末,居然發現,有了一個B+。B+,如此刺眼,仿佛是對你的一種嘲諷。竟然你來美國,希望聽到一些原來未所聞的,那麼,又為什麼,在聽到別人的新解之後,又如此固執地堅持你的所想呢。既然你沒有做好虛靜你的心,那麼,你又為什麼,為什麼來美國,學中國呢?8年前的你,已經知曉了管子所訓,並身體力行,而現在,居然在社會上飄蕩了3年之後,不自覺地忘記了麼? 於是,自第三個學期始,你變得格外地在意自己的成績。高中時的你,是不在意物理化學成績的,因為你知道,那不是你的生命。北大時的你,是不在意任何成績的,因為你知道,你的夢想不需要成績的肯定。寫字間裡的你,是不在意領導的評價的,因為你知道,這只是你暫時的寓所。莊生所言,你以為早就融入了你的血液。但是,那一個B+,竟然開始,讓你重新在意別人的品評。如果這就是1年的收穫,那麼,你,為什麼,為什麼來美國,學中國呢? 柏城的冬天,你在美國的第二個冬,隨着落葉和寒雨而至。地中海氣候的殘忍之處在於,冬日裡的冷還要加上沒有陽光的苦痛,讓蕭颯之氣凜然浮於太平洋之上。不過這樣的日子,倒是分外適合看書和寫期末論文,如果再加上一壺熱茶,那麼無論是龍井還是祁紅,都是讓人滿足的。論文既罷,你開始擔心自己的成績,數次欲點擊學校網頁察看成績,卻居然不敢撳下鼠標,唯恐另一個B+在那裡等着你。畏首畏尾的樣子,毫無半點西風走馬出咸陽的豪氣。 不過終於有了不為論文而安心讀書的假期。近日讀艾爾曼所寫關於清朝常州學派的論著,看得先人無論政治和功名如何,皆不忘學術,進則在朝指點江山,退則鄉間著書育人,真正從容逍遙。突然想起“當年蓬矢桑弧意,豈為功名始讀書”這兩句詩來。來美國之後,心中所想,只是學習,論文,然後畢業工作,不知不覺書中快樂真意已失,驀地想起自己之所以無論申請受挫,簽證遭拒,都不改求學之志,無非是因為心中喜好那一堆故紙,那麼,又何必為其他瑣碎所掛憂。 為什麼,為什麼來美國,學中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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