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是殷商的苗裔,又是鲁国人,这两个国家比其他各国更为迷信。以宋国而
论,宇宙有陨星,这是自然现象,也是常见之事,宋襄公是个图霸之 君,却还向周
内史过问吉凶,使得内史过不敢不诡辞答覆。宋景公逝世,有二个养子,宋昭
公——养子之一,名“得”,《史记》作“特”——因 为作了个好梦,就自信能继
承君位。这表示宋国极迷信,认为天象或梦境预示着未来的吉凶。至于鲁国也一
样,穆姜搬家,先要用《周易》占筮 (《左传》襄公九年);叔孙穆子刚出生,也
用《周易》卜筮(《左传》昭公五年);成季尚未出生,鲁桓公既用龟甲卜,又用
蓍草筮(《左传》 闵公二年),而且听信多年以前的童谣,用这童谣来断定鲁国政
治前途。这类事情,在今天看来,都很荒谬。其他各国无不信天、信命、信鬼神。
这 是奴隶社会以及封建社会的必然现象,唯有真正的唯物主义者而又有勇气,才不
如此。以周太史过而论,他认为“陨星”是“阴阳”之事,而“吉凶由 人”,因为
不敢得罪宋襄公,才以自己观察所得假“陨星”以答。以子产而论,能说“天道
远,人道弥,非所及也”(《左传》昭公十八年),却 对伯有作为鬼魂出现这种谣
传和惊乱,而不敢作勇敢的否定,恐怕一则不愿得罪晋国执政大臣赵景子,二则也
不敢过于作违俗之论罢!
孔子是不迷信的。我认为只有庄子懂得孔子,庄子说:“六合之外,圣人存而
不论。”(《庄子·齐物论篇》)庄子所说的“圣 人”无疑是孔子,由下文“《春
秋》经世先王之志,圣人议而不辩”可以肯定。“天”、“命”、“鬼神”都是
“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的东 西。所谓“存而不论”,用现代的话说,就是保
留它而不置可否,不论其有或无。实际上也就不大相信有。
孔子为什么没有迷信思想,这和他治学态度的严谨很有关系。他说过,“多闻
阙疑”,“多见阙殆”。(2·18)还说:“学而 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2
·15)足见他主张多闻,多见和学思结合。“思”什么呢?其中至少包括思考某事
某物的道理。虽然当时绝大 多数人相信卜筮,相信鬼神,孔子却想不出它们存在的
道理。所以他不讲“怪、力、乱、神”。(7·21)“力”和“乱”,或者是孔子
不愿 谈,“怪”和“神”很大可能是孔子根本采取“阙疑”、“存而不论”的态
度。臧文仲相信占卜,畜养着一个大乌龟,并且给它极为华丽的地方住,孔子便 批
评他不聪明,或者说是愚蠢。(5·18)一个乌龟壳怎能预先知道一切事情呢?这
是孔子所想不通的。由于孔子这种治学态度,所以能够超出 当时一般人,包括宋、
鲁二国人之上。“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2·17)不但于“六合之外”存而
不论,即六合之内,也有存而不论的。
我们现存来谈谈孔子有关天、命、卜筮和鬼神的一些具体说法和看法。我只用
《论语》和《左传》的资料。其他古书的资料,很多 是靠不住的,需要更多地审查
和选择,不能轻易使用。
先讨论“天”。
在《论语》中,除复音词如“天下”、“天子”、“天道”之类外,单言
“天”字的,一共有十八次。在十八次中,除掉别人说 的,孔子自己说了十二次
半。在这十二次半中,“天”有三个意义:一是自然之“天”,一是主宰或命运之
天,一是义理之天。自然之天出现三 次,而且二句是重复句:
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7·19)
巍巍乎唯天为大。(8·19)
义理之天仅有一次:
获罪于天,无所祷也。(3·13)
命运之天或主宰之天就比较多,依出现先后次序录述它:
予所否者,天厌之!天厌之!(6·28)
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7·23)
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
(9·5)
吾谁欺,欺天乎!(9·12)
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14·35)
另外一次是子夏说的。他说:“商闻之矣: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但这话是
子夏听别人说的。听谁说的呢?很大可能是听孔子说的,所以 算它半次。
若从孔子讲“天”的具体语言环境来说,不过三、四种。一种是发誓,“天厌
之”就是当时赌咒的语言。一种是孔子处于困境或险 境中,如在匡被围或者桓魋想
谋害他,他无以自慰,只好听天。因为孔子很自负,不但自认有“德”,而且自认
有“文”,所以把自己的生死都归 之于天。一种是发怒,对子路的弄虚作假,违犯
礼节大为不满,便骂“欺天乎”。在不得意而又被学生引起牢骚时,只得说“知我
者其天乎”。古 人也说过,疾病则呼天,创痛则呼父母。孔子这样称天,并不一定
认为天真是主宰,天真有意志,不过藉天以自慰,或发洩感情罢了。至于“获罪于
天”的“天”,意思就是行为不合天理。
再讨论“命”,《论语》中孔子讲“命”五次半,讲“天命”三次。也罗列如
下:
亡之!命矣夫!斯人也而有斯疾也!(6·10)
道之将行也欤,命也;道之将废也欤,命也。公伯寮其如命如何?(14·36)
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20·3)
同“富贵在天”一样,子夏还听他说过“死生有命”。关于“天命”的有下列
一些语句:
五十而知天命。(2·4)
君子有三畏:畏天命,……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16·8)
从文句表面来看。孤立地看,似乎孔子是宿命论者,或者如《墨子·天志篇》
所主张的一样是天有意志能行令论者。其实不如此。古代人之 所以成为宿命论者或
者天志论者,是因为他们对于宇宙以至社会现象不能很好理解的缘故。孔子于“六
合之外,存而不论”,他认为对宇宙现象不 可能有所知,因此也不谈,所以他讲
“命”,都是关于人事。依一般人看,社会上,应该有该有个“理”。无论各家各
派的“理”怎样,各家各派 自然认为他们的“理”是正确的,善的,美的。而且他
们还要认为依他的“理”而行,必然会得到“善报”;违背他们的“理”而行,必
然会有 “凶恶”的结果。然而世间事不完全或者大大地如他们的意料,这就是常人
所说善人得不到好报,恶人反而能够荣华富贵以用长寿。伯牛是好人,却害着治 不
好的病,当孔子时自然无知病理学和生理学,无以归之,只得归之于“命”。如果
说,孔子是天志论者,认为天便是人间的主宰,自会“赏善而 罚淫”,那伯牛有
疾,孔子不会说“命矣夫”,而会怨天瞎了眼,怎么孔子自己又说“不怨天”呢?
(14·35)如果孔子是天命论者,那一切 早已由天安排妥当,什么都不必干,听其
自然就可以了,孔子又何必棲棲遑遑“知其不可而为之”呢?人世间事,有必然,
有偶然。越是文化落后的社会,偶然性越大越多,在不少人看来,不合“理”的事
越多。古人自然不懂得偶然性和必然性以及两者的关系,由一般有 知识者看来,上
天似乎有意志,又似乎没有意志,这是谜,又是个不可解的谜,孟子因之说“莫之
为而为者,天也;莫之致而至者,命也。” (《万章上》)这就是把一切偶然性,
甚至某些必然性,都归之于“天”和“命”。这就是孔、孟的天命观。
孔子是怀疑鬼神的存在的。他说:“祭如在,祭神如神在。”(3·12)祭祖
先(鬼)好象祖先真在那里,祭神好象神真的在那里。所谓 “如在”“如神在”,
实际上是说并不在。孔子病危,子路请求祈祷,并且征引古书作证,孔子就婉言拒
绝。(7·35)楚昭王病重,拒绝祭 神,孔子赞美他“知大道”(《左传》哀公六
年)。假使孔子真认为天地有神灵,祈祷能去灾得福,为什么拒绝祈祷呢?为什么
赞美楚昭王“知大 道”呢?子路曾问孔子如何服事鬼神。孔子答说:“活人还不能
服事,怎么去服事死人?”子路又问死是怎么回事。孔子答说:“生的道理还没弄
明 白,怎么能够懂得死?”(11·12)足见孔子只讲现实的事,不讲虚无渺茫的
事。孔子说“君子于其所不知,盖阙如也。”(13·3)孔子对死和鬼 的问题,回
避答覆,也是这种表现。那么为什么孔子要讲究祭祀,讲孝道,讲三年之丧呢?我
认为,这是孔子利用所谓古礼来为现实服务。殷人最 重祭祀,最重鬼神。孔子虽然
不大相信鬼神的实有,却不去公开否定它,而是利用它,用曾参的话说:“慎终追
远,民德厚归矣。”(1·9)很 显然,孔子的这些主张不过企图藉此维持剥削者的
统治而已。
至于卜筮,孔子曾经引《易经》“不恒其德,或承之羞”,结论是不必占卜
了。这正如王充《论衡·卜筮篇》所说,“枯骨死草, 何能知吉凶乎”(依刘盼遂
《集解》本校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