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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T:自由的光輝
送交者: 信釋 2021年07月08日08:59:17 於 [史地人物] 發送悄悄話

ZT按語:可能太長。耐着性子,領略關不住的自由。


作者 :孫毅安,1963年生,西安人

世紀逃亡
——越獄四十年


        有一種鳥兒是永遠關不住的,因為它的每一片羽毛,都閃耀着自由的光輝。
                            ——《肖申克的救贖》


一. 蒙冤

      1961年,蘆廣義13歲。

      他的父親,以前是國民黨時期西安市群藝館的館長,因為是國民黨員,於是解放後被懲處,失去了工作,之後自己做一些零散的活計維持生活。

父親是個孤兒,被一位德國傳教士收養。之所以被收養,是因為他的個子非常高,成年後身高一米九十,在當時人中間一站,就有鶴立雞群的感覺。傳教士教他德語和英語,又送他去學校學習漢語。因為傳教士送給他一支金筆,所以他有一個外號“金筆蘆”。作為一個有相當文化的人,他娶了一位讀過大學的富家小姐做太太,自己當了群藝館的館長,很是風光了一陣。當然這都是前史。

      話說到了這一年,金筆蘆的女兒蘆麗娟19歲,之前因為嗓音甜美相貌俏麗,考到省戲曲研究院學員班,後來倒嗓子不成功,不能唱戲了,於是分配到西影當演員,住在單身宿舍。而金筆蘆本人連同夫人,則被押送到指定地點接受勞動改造。雖然不是判刑,但是比犯人也好不了多少。家裡只剩下蘆廣義這個13歲的半大小子。

      那時大饑荒還沒有過去,根紅苗正的人都吃不飽,蘆廣義是黑五類子女,自然沒得吃。他餓得實在受不了,於是在一個星期六下午,從咸陽跑到西安找姐姐。

       蘆廣義是傍晚時分到的西安,他身上只有一兩毛錢。那時候交通不便,晚上是沒法去西影廠找姐姐的。於是蘆廣義跑到雁塔路和平門外的五一飯店,想找一個睡覺的地方。

      五一飯店的看門人收了他一毛錢,讓他睡在飯店大堂的長椅子上。第二天一早,蘆廣義就離開飯店,去西影路找姐姐蘆麗娟。

      姐姐看見弟弟,又高興又心疼,她帶弟弟吃飯,又給他買了新衣服。臨分手時,姐姐給了蘆廣義一些錢,讓他回咸陽。

      蘆廣義吃飽了有錢了,就想逛逛大雁塔再回去。當他在慈恩寺門前閒轉時,突然有人喊他的名字:“廣義”。他抬頭一看,原來是父親以前收留的義子。

       義子也是趁周末來逛西安城的。兩人寒暄幾句,蘆廣義還主動出錢請義子吃了東西,之後就分手了。

       誰知等蘆廣義回到咸陽的家,天剛亮還沒睡醒,警察已經敲門了。

      原來在上個周末晚上,蘆家所在的轄區發生了一起盜竊案,苦主家丟了一件皮大衣和一台收音機。這在今天不算什麼,在五十年前,就是偷竊數額巨大的重要案件。警察到處尋找嫌疑人,像蘆廣義這樣的黑五類子女,當然是首先被懷疑的對象。

      警察挨家挨戶問詢調查,就找到了那個義子。義子說他在西安碰見蘆廣義了,又說蘆廣義穿了新衣服,很有錢的樣子。

一個父母都不在家,自己獨自生活的小屁孩,哪裡來的錢買新衣服,還嘚瑟地請人吃東西?警察立刻覺得這其中有貓膩,於是就把蘆廣義抓了起來,關在派出所。

       蘆廣義在派出所被關了兩天,他拒絕承認自己是賊。警察問他:既然你說你周末在西安,你住在哪裡?都幹了什麼?蘆廣義一五一十地說了。

      於是警察就去西安調查,結果五一飯店的看門人,硬說從沒見過蘆廣義這個人。因為他偷偷收了蘆廣義一毛錢,私自留他住店,是假公濟私的行為,所以他矢口否認。沒有了證人,蘆廣義周末不在犯罪現場就沒有充分的證據。而之後蘆麗娟因為是直系親屬,其證詞也不被警察採納,於是蘆廣義就被認定為盜竊犯。

       警察又把蘆廣義關了一個星期,期間因為他拒不交代,警察為了懲罰他,一直給他帶着手銬。由於銬得太緊,蘆廣義的兩隻手都變得烏黑髮紫。同監房的犯人央告警察,不能再銬這孩子了,再銬手就得廢了。警察這才為蘆廣義打開了手銬。

       金筆蘆聞訊,從勞改地跑到派出所據理力爭,最終警察因為證據不足,只得放他回家。

       然而蘆廣義雖然回了家,可他因為盜竊嫌疑被抓,在學校成了過街老鼠,本來就是黑五類,這下更不受人待見了。蘆廣義到處被同學嘲笑欺負,他一氣之下,不上學了。

      街坊里的壞孩子就來找他,鼓動他加入盜竊團伙,一起偷東西。蘆廣義不干,他本性善良,不願意幹壞事。不管這些雞鳴狗盜之徒如何蠱惑,他鐵了心要做一個好人。

      在隨後不久的嚴打行動中,這個犯罪團伙被一網打盡,為了減輕自己的罪行,團伙的主犯就交代說,蘆廣義也是團伙成員。於是蘆廣義二次被抓。

       這次他的運氣用完了。

       那個時候法制不健全,單憑口供證人證詞就可以定罪。蘆廣義根本沒有申辯的機會,直接被判處有期徒刑三年,送到了旬邑監獄。

       蘆廣義不服。他覺得自己沒幹壞事,怎麼就被判了三年?所以他下定決心,一定要跑出去。

      旬邑監獄在陝北高原的最南端,離關中比較遠,條件也比較惡劣。因為各種原因,這裡不僅關押了刑事犯,也有政治犯,還有說不清道不明的什麼什麼犯。監獄看守很嚴,但是卻很蹊蹺地留着一個顯而易見的口子,防守很鬆懈,很多犯人就從這裡往外逃,但是大多數都被射殺了——這壓根就是一個圈套,是用來誘惑犯人上鈎的。

       犯人們明白這個。但是對自由的渴望如此強烈,飲鴆止渴就成了一種選擇。蘆廣義雖然看到了很多犯人被打死在逃亡的途中,他還是決定放手一搏,不自由毋寧死。

      他是個瘦小的孩子,到底身手靈活。終於有一天夜裡,蘆廣義沖了出去。雖然槍聲不斷,曳光彈追着他的屁股飛來飛去,他卻毫髮無傷地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蘆廣義逃回了西安。他的想法,是要到北京去申冤。然而在西安火車站,候車時他遇到一個探親遲滯歸監的獄友,這傢伙為了立功逃避加刑,把他舉報了。於是蘆廣義還沒登上火車,就被抓回了旬邑監獄。

       這是他第一次越獄。被抓獲歸監後,蘆廣義的刑期變成了六年。

二. 逃亡

       蘆廣義被抓回了旬邑監獄,因為是越獄犯,不僅加了刑,還把他關進了禁閉監,白天出去幹活,晚上獨自關押——屬於嚴加看管那一類。

      禁閉室還關着一位上海籍的水利工程師。因為旬邑監獄擔負着在附近修建一個水庫以及水電站的任務,這水利工程師就是負責修水電站的,同樣因犯錯被關禁閉監。工程師很認可蘆廣義,認為他是個本質很好的孩子,於是申請讓蘆廣義做他的助手。幹活時,兩個人經常聊天,漸漸成了好朋友。蘆廣義從工程師那裡學到了很多知識,不僅有修水庫的知識,還有關於監獄建築結構的知識。

觀察很久後他發現,通過他所在的禁閉室走廊最頂頭的那間房——也就是上海工程師所在的監房,就能爬上屋頂,只要掌握好時間,避開警衛的視線,能夠不知不覺爬到一堵高牆附近,而翻過高牆,則是監獄外面的自由之地。

       然而這還不算成功。工程師告訴他,外面有很多的暗樁,還有埋伏的崗哨,就算翻過了牆,還有可能被射殺。工程師不厭其煩地向他描述暗樁和隱蔽崗哨的方位,告訴他如何避開,並且迅速穿過開闊地登上高崗。一旦上了高崗,就徹底安全了。

       蘆廣義把這一切牢牢記在心裡。他對工程師說,咱倆一起跑吧。工程師卻拒絕了不肯跑。並且明確地告訴他:你可以跑,我不會告密的。這事兒是你自己的事,和我沒關係。

      於是蘆廣義開始行動。他離開禁閉室的唯一辦法不是通過門,而是通過牆。那時禁閉室的牆都是土牆,蘆廣義把每天配發的水積攢起來,每天只喝極少量的水,其餘的水都用來泡牆,日積月累,終於在牆上挖了一個洞。

      事實上,那個洞並不是很大。但是因為蘆廣義很瘦,他自己已經可以鑽過去了。爬出房間的蘆廣義用毛巾蘸着泥漿把洞堵上,悄悄溜到工程師窗下,登上了他的窗戶——因為只有從這個窗口上屋頂,才能避開看守的視線。

       他剛登上窗台,腳突然被別人抓住了。

       蘆廣義的心怦怦跳,他害怕工程師突然反悔報警。沒想到工程師遞給他一長串曬乾的穿在一起的干饅頭,又給了他一條藍色毛料褲子,工程師說,這褲子能換些錢,夠你跑到西安了。

       蘆廣義感動得不知道該說什麼。他告別工程師。按照事先規劃的路線爬上屋頂,沿着屋脊溜到高牆邊,翻過牆避開暗哨,向高崗奔去。

       在監獄和高崗之間,有一片蘆葦灘,蘆廣義躲在蘆葦叢里,看到遠處有兩個人,一大一小,慢慢向他走來。開始他以為是巡邏的看守,結果走近了才發現,那是一大一小兩隻狼。

       蘆廣義嚇得魂飛魄散,撒腿就跑,等到一口氣跑上了高崗,他再次自由了。

       小心駛得萬年船。蘆廣義避開人多的地方,白天躲起來啃干饅頭充飢,晚上趕路。他用藍色毛料褲子換了幾塊錢,一路風餐露宿,終於回到了西安。

       吃一塹長一智。蘆廣義不敢去西影廠找姐姐蘆麗娟,他在郊區到處轉悠,干點零活填飽肚子,等待去北京申冤的機會。他吸取上次的教訓,不在指望通過車站坐客車去北京,而是跑到北郊,在道北鐵路分解站觀察,找到了東去拉煤的貨車,跳上車躲在煤堆里。

       按說這個計劃天衣無縫,可是天有不測風雲。貨車開到孟園,恰巧當地發生了一起重大殺人案件,公安和武裝軍人正在大規模搜捕逃亡的殺人犯。貨車在孟園站還沒停穩,一群牽着狼狗端着槍的執法者就跳上車,歪打正着把蘆廣義抓住了。

      這次蘆廣義沒有被送回旬邑監獄,而是送到了靠近山西的一所監獄。當然,他的刑期又加了三年。因為他已經出逃兩次都獲得了成功,監獄裡很多犯人視他為英雄,主動與他交朋友。其中有獄方的臥底密探也靠近他,試圖刺探他的想法。蘆廣義小心翼翼地與眾犯人周旋,謹慎甄別並結識可以靠得住的朋友。

       他又發現了從這裡越獄成功的機會。

       監獄院子裡有一棟辦公樓。犯人每天出監勞動,必須先在辦公樓一側排隊點名,經守衛確認人數無誤後,繞過辦公樓,在樓的另一側再次點名報數,然後排隊出監。獄外勞動結束後,再排隊點名報數,返回監房。

       於是在一次出監勞動時,犯人剛在辦公樓前排隊,蘆廣義迅速跳進辦公樓的窗戶躲了起來。警衛點名只有犯人四十二名,其實是有四十三名——蘆廣義在玩瞞天過海的老招。招雖然很老沒什麼創意,但是很好使。等獄警確認隊伍有四十二人,走到辦公樓另一側對着監獄大門的地方,蘆廣義趁獄警不注意,就近從窗戶跳出加入重新隊列,告訴前後和他關係好的獄友,點名直接跳過蘆廣義的名字,這樣出監報數還是四十二人。

       他大搖大擺走出了監獄。

      幹活時,蘆廣義悄悄離開大夥,躲進密林。勞動結束返回時點名,犯人隊伍人數還是四十二人。這樣操作,他被提早發現的可能性是零。等獄方真的發現蘆廣義逃跑,那時已經是晚上九點半——查監房,到處見不到他的蹤影。

       監獄一片警笛聲,警衛與狼狗四出,而這時,蘆廣義已經跑遠了。

       監獄位於深山曠野中,蘆廣義跑了一夜沒睡,天亮才看到一個小鎮子,他又累又餓,在鎮子裡討要食物。

        他沒有想到,這個鎮上有很多監獄的眼線。那是獄方多年經營的,因為鎮子是逃犯的必經之路,加上離監獄已經很遠,逃犯走到這裡,一般都會放鬆警惕。蘆廣義也如此,在他吃了東西歇了腳,繼續趕路時,早有人把他的行蹤報告給了獄方。

      結局顯而易見。逃亡路上一隊獄警從天而降,蘆廣義只能束手就擒。

      這一次,他的刑期又多了三年。累計十二年了。

       勝利逃亡了二十四小時,蘆廣義又回到了監獄。

       三次成功的逃亡,讓蘆廣義在獄中聲名大振。雖然他年紀很小,但卻獲得了幾乎所有犯人的高度尊敬。管教和獄警對他嚴密監督,唯恐他再次出逃——天知道他會從什麼地方用什麼方式逃之夭夭。

       蘆廣義沒有放棄逃亡的念頭。到北京去申冤,還自己一個清白的念頭支撐着他。在眾多的獄友中,他找到了兩個可以信賴的人,姑且稱之為犯人甲和犯人乙吧。這兩人也是上次越獄時,幫他配合報數瞞過獄警的人。

       蘆廣義發現,整個監獄加強了防範,但是唯獨有一個地方,卻具備逃亡的所有要素,那就是管教們使用的廁所。

       這個廁所位於監獄一隅,在它後面就是高牆。因為管教和獄警來來往往,幾乎沒有犯人無事敢到這裡轉悠。監獄對這裡防範也更嚴密,只有掏糞坑時才有所鬆懈——因為毛屎坑的陳年屎尿一經攪動,太特麼臭了,管教獄警都躲得遠遠的。

       在廁所後面,還有一道內牆,位於廁所和監獄高牆之間,這樣假如要從此處越獄,就必須快速越過兩道牆才可能成功。

      蘆廣義發現,外出勞動的犯人,在秋天會受命收集一種當地山上生長的藤條。藤條大約兩三米長,大拇指粗細。犯人把它帶回監獄,就一捆捆堆在管教們使用的廁所旁邊的牆上。這是管教們的副業之一——藤條可以拿去出售,換一些零錢供管教們喝酒吃肉。  蘆廣義覺得可以利用這些一捆捆的藤條,因為若是把十數根藤條綁在一起,就可以當成梯子用。

      秋天來了,到了藤條收穫的季節。三人越獄小組積極行動起來,他們主動表現,髒活累活搶着干,贏得了管教們的信任,被指定去掏廁所。

       這個廁所還有個得天獨厚的條件,在廁所內的蹲坑下,澇糞池只有三分之一,而外面卻有三分之二,只要能從廁所內澇糞池鑽出去,掀開外面的石板,就不僅活動空間大,還能利用石板固定藤條梯子。

       於是在管教勒令他們掏大糞時,三人越獄小組行動了。他們趁管教躲遠的機會,把兩三捆藤條一根一根從廁所糞坑裡傳遞到後面的澇糞池。然後三人跳進糞坑,憋氣游了過去。

       這中間一人曾發生意外,幸虧拉着藤條,在夥伴幫助下鑽過糞坑,避免了被憋死。

      他們到了廁所後面澇糞池,迅速將藤條重新組合,捆綁成一根長度五米,大約三十厘米粗的圓柱體——這就是代用梯子。

       三人攀着藤柱,爬上監獄高牆,然後跳了下去。

       自由,自由!

       在獲得自由沒有多久,三人越獄小組就地解散。因為人多目標大,分散逃跑,成功的概率會大很多。蘆廣義有豐富的逃跑經驗,他告訴其餘兩人,在風聲沒有平定之前,先躲起來,能躲多久躲多久。

       蘆廣義躲進了深山老林。他數次與搜捕隊擦肩而過,最終有驚無險。任何可以充飢的東西,都可以救他的命,一個月時間內,他經歷了搜捕,發高燒,腹瀉,持續的飢餓,整個人都脫形了。本來就瘦的他成了一把骨頭的鬼魂。

       然而他蟄伏在山洞與密林中,絕不出來。他知道,出來就意味着重回牢籠。

       到處都貼着通緝他們三人的告示。可當蘆廣義終於走到街頭時,他和告示上的那個通緝犯蘆廣義,判若兩人,誰也不會把眼前這個羸弱的男孩和一個罪犯聯繫起來。他獲得了徹底的自由。

       蘆廣義開始慢慢行走,離開監獄的勢力範圍。他擁有簡單的謀生技能,可以幫別人推車,打個零工,有時還乞討。遇到他的人,就覺得他是一個可憐的孩子,願意為他提供微薄的幫助。他走啊走啊,發現這裡離山西很近,於是他渡過了黃河,打算到五台山出家當和尚。

       一路走着,蘆廣義身上積攢了幾個小錢以備不時之需。他邊打工邊向五台山進發,在一個鎮上,他遇到了一條皮包骨頭的狗,那狗羸弱不堪,眼神恐慌,活脫脫一條喪家犬。不知為何,蘆廣義覺得這條狗就是自己,自己就是這條狗。

       這狗被拴在一棵樹上叫賣,幾個人圍着在商議,雖然嫌狗瘦,不過殺了還是能吃頓狗肉。他們打算買下來殺了當喝酒菜。

       蘆廣義上前,向主人買下了這條狗,然後牽着它走到鎮子外面,解開它脖頸上的繩索。蘆廣義說:走吧,你自由了,去你想去的地方吧。

      說完他轉身走了。走了一會兒聽到身後有呼哧呼哧喘氣的聲音。蘆廣義回頭,狗子在後面跟着他。

       從此,他和這條狗形影不離,一人一狗,來到了佛教勝地五台山。

       不是誰想當和尚就能當和尚的,出家也要經過政府有關部門辦手續。蘆廣義不敢和政府打交道,可是沒有政府的允許,寺廟不敢收他當和尚。所以儘管五台山煙雨樓台四百寺,卻沒有蘆廣義的存身之地。

       他實在是有些絕望了。

       一天晚上,他和狗借宿在一個寺廟的門外台階下。而台階的另一端,躺着一個年輕的瘋女人。

       這瘋女人蘆廣義在五台山多地都見過,她舉止乖張,到每個寺廟乞討。出家人和遊客都不惹她,一切隨她去。蘆廣義也不搭理她,反正是個瘋子,說啥她也不會懂。

       月光皎潔,萬籟俱寂。蘆廣義睡不着,坐起身左思右想,悲從心來。他不由得對着狗子,訴說自己的悲慘遭遇,從無端蒙冤講起,越說越悲,滄然淚下。

       誰知那個瘋女人坐起來說話了,口齒清楚,條理明白,一點不像瘋子。

       原來,這瘋女人是陝西富平縣人。家裡原來是地主,土改被翻身農民搶走了土地,爹也被打死了。那時候她還小不懂事,與寡婦娘相依為命。光陰荏苒,十來年過去她長成大姑娘,又被貧僱農出身的村書記看上,要娶她給自己的傻兒子當媳婦,她娘不願意,支書放話要搶人,她萬般無奈,逃離家鄉,在五台山一帶裝瘋賣傻乞討。

       瘋女人對蘆廣義說:你要是還想活下去,要麼裝瘋賣傻扮瘋子,要麼去政府自首。只有這兩條道。

       裝瘋蘆廣義絕對不干,自首那更是萬萬不能。同是天涯淪落人,蘆廣義對瘋女人頓時有了好感。可是天涯他鄉,都自身難保,又能怎樣呢?

       天明登前程,獨與孤女別。天剛蒙蒙亮,蘆廣義帶着狗子離開五台山,決意回陝西。到了長途汽車站,他才突然發現,他不可能帶一條狗上長途車。況且此去兇險重重,他也無力養活一條狗。

       蘆廣義把狗子帶到一家飯鋪門口,自己進去給狗子買了一些熟肉,趁狗子開心吃肉時,他悄悄溜走,跑到長途車站上了車。

      長途車在下山的路上蜿蜒行駛。也不知過了多久,蘆廣義聽到後面座位有人喊:咦,怪球了!這狗跟了半天,咋還跟着哩?

        蘆廣義回頭看,塵土飛揚的路上,狗子一邊叫,一邊費力追趕長途車。它一次一次摔倒,又一次一次爬起來,窮追不捨。

       那一刻,蘆廣義的眼淚奪眶而出。他覺得自己活的真不像個人,不僅對不起父母姐姐,甚至對不起一條狗。他有了跳下車的衝動,可是強忍住了。因為他知道,帶着狗,他沒法去北京申冤。

       蘆廣義回到了陝西,他甚至去了那個瘋女人的家鄉富平縣,找到了她告訴自己的村子,也找到了她的母親。他對老太太說:你閨女還活着。我在五台山見過她。

       說完他就跑了,留下老太太一個人在門口嚎啕大哭。

       這段時間蘆廣義很消沉,他到處打零工混日子,琢磨着怎麼去北京告狀申冤。他也回過西安,到過咸陽,但不敢與家人聯繫,因為他知道,警察一定在監視自己的家人,他絕對不能自投羅網。

       日子飛快過了兩年,蘆廣義靠打零工省吃儉用,攢了一些錢,他開始向北京進發。

       買張票坐火車直接去,那是不可能的。之前這樣的教訓已經有了很多次。於是他採取短途接力的辦法,一段一段由西向東,再向北,坐長途車,搭便車,步行,坐馬車……總之碰見什麼就坐什麼,輾轉半年,終於來到京城。

      京城是個比西安大很多的地界,衙門也比西安要氣派很多。相對應的,衙役們也比西安兇狠很多,蘆廣義根本無法走進任何一個衙門。總是沒說幾句,就被人攆走了。他只得在北京各處瞎轉悠,琢磨着怎麼樣才能告上御狀。

       可是時光如梭,他身上的錢快花完了。北京不比外地,以蘆廣義的手藝,基本上找不到飯轍。他只得從市區向郊區發展,偶然就走到了一個去處,那是永定門外護城河畔一個小公園,聚集了很多像他這樣的無業游民,那時叫盲流。蘆廣義融入進去,發現基本都是和他差不多遭遇的人,都一樣懷着到北京申冤的願望,都一樣求告無門。

那時候還沒有信訪制度,各行各業的冤屈,要到各個部里去討說法,因為衙門太大,相隔又遠,也就沒有人關心這些盲流的問題。

      蘆廣義成功混進盲流隊伍,還沒有尋找到申冤的方法,就被北京市整治盲流的一次大規模清理行動又狠狠打擊了一回。

       那次是公安部、北京市公安局、解放軍駐京部隊統一行動,在市區各處圍堵抓捕盲流。蘆廣義被抓住,送到了東城區看守所,然後審問甄別身份,沒問題的遣送原籍,有問題的就地審查處理。

      輪到提審蘆廣義,他和江姐一樣拒不招供,問什麼都不說。蘆廣義說:除非你們局長來,我才能告訴你們我是誰。

       一個盲流還想見局長?警察們覺得可笑,這孫子簡直太狂妄了。他們對付蘆廣義的辦法就是狠狠修理他,你可以理解為刑訊逼供。但是蘆廣義就是不開口。警察打累了也沒轍了,於是把他扔進監房不管了。

       一個星期過去,蘆廣義在看守所也待煩了。他覺得要是不鬧出點動靜來,警察不會把他當回事。

四. 妥協
       
蘆廣義被關押的時候,因為他桀驁不馴的態度惹惱了警察,一直被戴着手銬。現在他決定搞點事情,讓警察注意到他的存在和他的訴求。他找了一根回形針,輕易撬開了手銬,然後把監房窗戶的鋼筋條弄彎鑽了出去。
       
那時候,看守所的管理挺嚴格,但是對於他這樣的越獄老手來說,這看守所就和北海公園一樣寬鬆隨意。
       
蘆廣義大搖大擺從警察面前走出了看守所,等警察們反應過來他是未經允許私自逃出去的,馬上追出看守所時,蘆廣義已經在街角消失了。
       
兩天以後,蘆廣義又回到了看守所。當他來到警察面前時,所有看見他的警察都驚呆了。
      
蘆廣義說:我是陝西蘆廣義,請你們的局長來,我有話跟他說。
      
他從來沒想到,自己連續越獄的案子已經驚動了公安部,蘆廣義這個名字,甚至全國各省的公安廳長,各市局長都知道。此刻他報出真名,驚呆了看守所一眾警察。
      
沒兩天功夫。一個鬢髮微霜,氣度不凡的老警察來提審蘆廣義。
       
蘆廣義把他的故事從頭到尾講述給老警察聽。老警察聽完後,很誠懇地對他說:我非常同情你的遭遇,但是目前的情況你也該清楚,治安管理很嚴格,你此刻又拿不出無罪證據,所以雖然我相信你,還是必須逮捕你,實在是對不起。
      
這是蘆廣義預料到的結果。他沒有憤怒,只是有些沮喪。
      
老警察又說:你回去後,一定要把你的案子,寫出詳細的申辯材料,我會給陝西方面打招呼,讓他們在監獄給你提供必要的條件來申訴。你的案子會真相大白的。
      
蘆廣義被押送回陝西,關在華縣蓮花寺監獄。這是新蓋的最先進的監獄,防備監控都非常嚴密,可以說是插翅難飛。
       
蘆廣義安安穩穩地蹲監獄,他用心仔細地把自己的案子寫成材料,向咸陽市,陝西省有關部門申訴。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申訴材料已經寄了一大筐,卻通通石沉大海,渺無音訊。蘆廣義等待了兩年之後,決定再次越獄。
       
這次究竟是怎麼越獄的,他不願意講。他說,因為和某人有承諾,他答應把這個秘密帶進墳墓里,所以不能具體說明。
       
但是他講了另外一個犯人意外越獄的故事。
       
在蓮花寺監獄,有個犯人是個神經病。他沒事就愛在監獄裡瞎轉悠,有一天他端了一盆水在院子裡走,看到一個警察,於是就跟在警察後面。別人看見了,認為是警察命令他端水跟隨的,於是無人管他。
      
警察在前面,他在後面,居然通行無阻,從戒備森嚴的監管區走到了生活區。
       
前面警察進了一棟樓房,這神經病又跟着另外一個警察走出了生活區。同樣,路上遇到的管教,獄警沒人搭理他。
       
神經病走出生活區,就來到允許外人行走的探視區,他端着盆子,又跟在一個警察後面,直接走到監獄大門口,居然堂而皇之端着盆子沿街道走了。
       
跑了一個犯人,監獄亂了套,大張旗鼓在監內監外尋找搜捕。他們搜遍了所有可能藏匿屍體的地方。因為警察擔心神經病是被仇家殺死的。甚至廁所的茅坑,他們都抽幹了所有糞便,但是一無所獲。一個大活人會去哪裡呢?
        
無功而返。結果當警察已經絕望時,一周之後,神經病端着盆子,笑容滿面從外面又走到了監獄門口。
       
神經病:報告政府,我回來了!
      
虛驚一場。神經病在城市和鄉村間轉了一周時間,他根本不懂什麼叫越獄。
      
他就是瞎球轉。
      
我猜或許蘆廣義從神經病出獄的方式得到了啟發,或者監獄某個獄警同情他,給他這次越獄提供了幫助,不管怎樣,他又一次越獄成功。
        
這次逃出去,他在社會上待了大約兩年多的時間。由於當時管控太嚴,他沒有身份證明,只能東躲西藏。
       
日本自民黨總裁竹下登訪問中國,他在北京拜訪了毛之後,熱愛中國歷史的他興致勃勃地訪問了西安。然而他的到來,在西安掀起了一場治安整治的風波。
       
蘆廣義當時躲在回民坊上,有一天,他在橋梓口正吃粉蒸肉時,身後出現了兩個警察。警察讓他拿出身份證明,而他什麼也沒有,最終他又被抓獲,送到了西安市東郊的新安機械廠,也就是市民口中的二廠——那是關押長刑期犯人的監獄,只不過要每天按時上班工作。
      
坦白從寬,二廠背磚。
抗拒從嚴,回家過年。
       
這是當年西安市民耳熟能詳的順口溜。蘆廣義被發配到這裡,意味着他不可能再跑出去了。他的刑期又加了三年,理論上已經有十五年了。
      
這時候他已經人到中年。他覺得所有人都欺騙了他,所有人都辜負了他。在二廠的監房裡,他就是個傳奇,一個關於自由和抗爭的神話。
     
思來想去,他還是決定要越獄,之前他越獄是為了申冤證明自己清白。現在不是了,他要越獄爭取過自由自在的生活。
       
新安機械廠,也就是二廠管理非常嚴格,基本上不存在各不同等級監區之間互通的情況,彼此都是封閉的。而生活區和監管區用ab門連接,沒有誰能輕易逃出去。
        
輕易逃不出去,那就辛苦一點,艱難逃出去吧。蘆廣義下定了決心。他發現,每天二廠都會來很多的卡車拉貨,而卡車司機無一例外地,要到辦公樓里開一張出門的路條。而這時候,卡車通常處於無人看管的狀態。
        
蘆廣義心裡有數了,既然車輛這樣多,那就坐着拉貨的卡車出去吧。
       
 蘆廣義最大的問題是自己不會開車,現在,他只好找個駕駛員。經過私下觀察,他終於找到了一個偷車賊。哦不,或許飆車儔冉蝦鮮剩蛭飧鋈舜永床煌黨抵混怠Ⅻ/section>
       
這個人姓杜,他最大的愛好就是開車。如果在街上看到一輛車,他會撬開車門,開出去溜達一會兒,然後把車開回原地。有一天他在人民大廈看見一輛加長伏爾加,這是他從來沒見過的牛逼車,杜司機一下子激動了,他撬開車門,開着加長伏爾加就跑,打算去飆車。誰知道這輛車不是別人的,是省長的專用車。杜司機剛把車開出人民大廈,在西華門就被警察追上了。
      
 他被判了十二年。
       
杜司機很不服,我就是開出去玩玩,又不是偷車,怎麼判我十二年?然而沒人聽他說,於是他也被發配到二廠。
       
此刻,蘆廣義問他:你會開卡車嗎?
       
杜司機反問:我什麼車不會開?
       
蘆廣義講了自己的計劃,杜司機很高興地贊同了。於是他倆整天盯着機械廠大門,尋找機會。
        
機會終於來了。有一天,一個司機把卡車停在樓下,鑰匙都沒拔,匆匆跑進樓里。蘆廣義知道,自己有三分鐘時間開車離開。他示意杜司機,兩個人走到卡車旁,不慌不忙上車,把卡車開走了。
       
他們把車開到了北門。因為據長期觀察,所有卡車都是南門進北門出的。可是當杜司機和蘆廣義到了北門時,發現大門緊閉,甚至還掛着門栓。
       
這時候,杜司機的汗就下來了。蘆廣義說別慌,千萬別慌,我去開門。
       
他跳下車,走到大門前去卸門栓,只聽劃拉一聲,大門上走道的軍人拉開槍栓子彈上膛,瞄準了蘆廣義。
       
軍人:你幹啥?
       
蘆廣義:開門麼,今兒為啥把門關了?
       
軍人:今兒走南門!掉頭,趕緊走!
       
蘆廣義答應一聲,轉身走向卡車,他覺得自己的背濕透了。
       
兩人又把車開到南門,結果發現七八輛卡車在排隊通過安檢。這時候已經過去兩分鐘了,卡車司機隨時可能從樓里出來,發現卡車不見了。往下的場景耳熟能詳:警笛刺耳響起,監獄大門緊閉。持槍軍人和警犬一隊接一隊衝出來,挨車檢查,然後他倆被抓獲。
        
杜司機腿開始發抖。蘆廣義說;穩穩的,別慌。
        
一個警察逐車走過來,伸手向司機索要路條以節省出門時間。杜司機說:壞了日塌了,咱莫路條。畢咧!
      
蘆廣義查看駕駛室儲物櫃,發現幾張寫着字的紙條。他迅速開始摺疊,撕扯,把紙條撕成路條大小。
       
當警察走到他們車旁時,前面檢查過路條的車都開走了。蘆廣義把手伸出駕駛室窗外,警察剛要接路條,他手一松,紙片飄搖着落到地上。蘆廣義大聲說:伙兒,路條給你啦!
       
杜司機發動車輛,一踩油門,卡車緩緩行駛。
       
警察彎下腰揀紙片。蘆廣義在後視鏡里看到警察撿起紙片,很茫然地看看,又看看卡車想想,又看紙片。杜司機說:畢咧畢咧,狗日發現咧。蘆廣義說:把嘴閉哈,慢慢開車。
      
卡車開出了大門,但是前面是一條筆直的巷子。蘆廣義看見警察拿着紙片搖搖頭,然後走回崗位,在椅子上坐了下來。
      
卡車駛出巷子,大約走了一公里停下。蘆廣義和杜司機下車,兩人告別。杜司機說:回頭見。蘆廣義說:這輩子再見。
       
蘆廣義又一次越獄成功。這一次,一跑就是十七年。
五. 徒勞
      
蘆廣義再一次越獄出逃。     
      
這一次,他不打算去申冤了。二十多年的牢獄生活和逃亡生活交替而過,他從來沒有像一個普通人那樣,去愛去追求,去痛苦去歡樂,娶妻生子,闔家歡樂,統統都沒有。他只是被關押,越獄。再被關押,再越獄。有時候他覺得人生就是被抓和逃亡,就像痛苦和歡樂一樣,沒有痛苦,其實也沒有歡樂。
       
之前,唯一支撐他的就是到北京申訴喊冤,然後平反昭雪。然後像一個普通人一樣,挺起胸膛,堂堂正正做個人。
      
 可是,北京他去過了,他知道,那不過是一個夢。而且,沒有人在乎他的夢境是不是破碎。
       
所以這次他打算換個玩法。既然不能堂堂正正做個人,那就偷偷摸摸實實在在做個人,關鍵是:做人。
     
幾十年來,他在監獄學到了很多知識,在社會上也學到了很多知識。前面說過,他是一個聰明人,繼承了父親金筆蘆的優質基因。於是在獲得自由後,他決定給自己的生活打下堅實的基礎——掙錢。
       
他做過很多行當,從修理汽車到當照相師他都幹過,他養過魚塘,開過小飯館,掙了很多錢。那時候他沒有身份證,無法到銀行存錢。所以他把錢摞起來捆在腰帶里。
       
後來改革開放越來越深入了,他托人給自己辦了新的身份,起了個新名字——王啟明。他用這個身份辦了工廠,註冊了貿易公司,幾年間賺了很多錢。他再也不叫蘆廣義了,蘆廣義已經死了。他叫王啟明,王啟明是個受人尊敬的企業家。
      
在他創業的這段時間,他不停地告誡自己,不能幹壞事。哪怕再小的壞事都不能幹,比如開車闖紅燈。因為他知道,幾乎所有越獄的犯人,最終都會回到監獄,那不是因為追捕隊很厲害,而是因為犯人常常會再次犯罪。所謂賊娃子不打三年自招,時間一長,犯人會自動露出原型,而這時候,監獄就開始再次向他招手。王啟明懂這個,所以他絕對不干犯法的事。
      
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導致他絕對不犯法,那就是堅持。之前他堅信自己是無辜的,他也希望別人都認為他是好人,如果他此刻做了壞事,將來萬一被抓,警察會說:你狗日滴本來就不是好慫。那樣的話。他跳進黃河都洗不清了,幾十年的所謂申訴喊冤,都會成為笑話。
       
所以王啟明堅持做好人。他甚至幫着公安碑林分局抓逃犯,家裡還留着分局寫給他的感謝信。
      
他也收穫了姍姍來遲的愛情。有錢有閒之後,他又去了富平。鬼使神差到了瘋女人所在的村莊,瘋女人已經不瘋了,是一個風韻猶存的寡婦。十年浩劫結束後,她回到了家鄉。嫁了一個同村的男人,為他生了一兒一女。然後丈夫得病死了,她三十來歲就做了寡婦。
       
蘆廣義,哦不,王啟明走到她家門口時,她正抱着小女兒晾曬衣服。看到王啟明的那一瞬間,她的眼淚噗噗掉下來。
       
王啟明了解了她的情況,只說了一句:一起過吧。
       
她說:好。
       
他們帶着兩個孩子回到了西安。在城牆外的友誼路買了一處樓房。那時候剛有商品房,他買了最大的——因為家裡有兩個孩子呢。
       
他對她的孩子視如己出。上學為他們找最好的學校,給他們穿最好的衣服。他也偷偷地約着姐姐見面,那時普通人家裡都有電話了,他家裡也有。但是他會跑到很遠的街上,壓低嗓門給姐姐家打電話,只說時間和地點。就像特務接頭一樣。
       
父母都故去了。清明他甚至不敢給父母上墳,怕被熟人看到。他就這樣活着,默默無聞地活着。
      
 這日子一晃就是十七年,兩個孩子都考上了大學,他也慢慢老了。沒事的時候,他愛去八仙庵,去看那些用假古董忽悠人的傢伙怎麼表演,這讓他想起混跡江湖買大力丸的日子。
      
有一天,他正在八仙庵閒逛,突然聽到有人叫他:蘆廣義。
      
這一聲猶如晴天霹靂。雖然太陽正燦爛地照耀,可是他覺得,天突然黑了。
      
他的心臟撲通撲通劇烈跳動,渾身開始顫抖。他努力克制自己,沒有回頭看,依舊四平八穩地往前走。
       
沒想到有人搶幾步走到他面前,又喊他:蘆廣義。
       
定睛一看,原來是當年一同開車越獄的杜司機。他一顆心慢慢放下來。問到:你咋在這裡?
       
杜司機:不要提了。那年你跑了,我被抓了回去,加刑五年,滿打滿算坐了十四年,前年才出來。我在這兒買字畫哩。
       
蘆廣義不想和他糾纏,敷衍了幾句就要告辭。杜司機攔住他:急啥咧?你看你現在混滴多好!浪琴表,保羅杉,錢莫少掙。我現在日子難過,你幫襯一下兄弟,行不?
      
杜司機說完,定定看着他。
      
蘆廣義知道不能一走了之,他說:莫馬達麼,自家兄弟咱是過命的交情。我這會兒身上莫幾個錢。你住阿達?把地址給我,晚上我到你屋去。
      
杜司機寫了個地址給他,蘆廣義接過,匆匆走了。
      
晚上他帶了一些錢,按照紙上寫的地址,找到了杜司機租住的那棟樓。在走到胡同口時,他突然覺得脊背發涼,似乎有人正在後面冷冷地看着他。蘆廣義打了一個寒戰,他知道,警察就在附近盯着他。
      
這種感覺,在他幾十年的逃亡生涯里太熟悉了,幾乎變成了第六感,而且從來沒有錯過。他本能地想轉身逃跑,但是他知道,一切都已經晚了。如果他此刻轉身,那就只有一個結局:被人家按在地上帶上手銬,回到監獄去。
       
所以他不緊不慢地往前走,到了院子,那種被人監視的感覺像一團濃霧瀰漫着,將他團團包圍。他不慌不忙地走上二樓,到了杜司機家門口,伸手敲門的同時大聲說:我是來自首滴,我知道你們在這兒,想問一下,我自首會不會寬大處理?
      
門開了,兩隻黑洞洞的手槍對着他。與此同時,樓道兩頭出現了兩個高大健壯的男人。蘆廣義舉起雙手:報告政府,我是來自首的!
      
 蘆廣義被戴上手銬押下樓梯時,杜司機追着警察要舉報賞金。警察不耐煩地說:要啥錢咧?錘子。人家說得清清楚楚,是來自首的!趕緊閃一岸子去!
      
蘆廣義又被抓了。這次他為自己請了西安市最好的律師,打官司申訴他的冤情。可是命運似乎真的不青睞他,早年誣陷他的咸陽警察,就在前不久去世了,當年派出所曾經失火,所有的卷宗都化成了灰燼。
       
律師跑到了旬邑監獄,蹊蹺的是,監獄檔案室abcefg打頭的檔案都在,唯獨缺少了d打頭的檔案,而蘆廣義的檔案就在d卷里,一是死無對證,二是檔案全失。
       
律師對蘆廣義說:這官司打不贏了,我只能為你爭取最好的結果。檢方提出的指控,最多判你十一年,監獄方面知道你冤枉,答應盡全力幫助你在監獄減刑,你最多坐五年牢,然後就可以回家了。
       
蘆廣義認命了。這一年,他已經五十二歲,他實在逃不動了。
       
蘆廣義又回到了新安機械廠,也就是二廠監獄。當年查看路條放他開車出門的警察,還坐在大門口那個位置上,不知道是不是同一把椅子。蘆廣義看着警察,警察看着他,兩個人沉默很久,都咧嘴笑了。
       
警察說:老哥,你當年把我害日塌了。
      
蘆廣義說:兄弟,對不起。
       

渡盡劫波兄弟在

相逢一笑泯恩仇

       
蘆廣義一如既往是監獄裡的傳奇。他的工作很簡單,每天晚上七點到九點,給犯人們放閉路電視,然後一天就都沒事了。監獄所有管教,警察,都對他客客氣氣。所有的犯人見了他都畢恭畢敬。
       
有一天,一個新來的犯人不知道深淺,想在牢裡立威,衝着蘆廣義吼了幾嗓子,被管教幹部拉到懲戒室,噼里啪啦抽了幾十個嘴巴。一下老實了。警察說日你媽,你個混眼子連老蘆都敢惹,滴是不想活了?
      
但凡有減刑的機會,監獄就給蘆廣義減刑。不管獄方如何偏袒蘆廣義,犯人們都沒有意見。他坐了四年監獄,剩下最後半年時,監獄給他辦了保外就醫。
       
那一年,蘆廣義57歲。
       
回到家,一切都和從前一樣,也和從前不一樣了。那個陪了他十幾年的女人走了。此前因為女人知道他的事,兩人一直沒有正式結婚,就是住在一起過日子。如今,她的兩個孩子長大了,蘆廣義進監獄後,兩個孩子知道了母親和他的關係,逼迫母親離開這個家。
     
女人很無奈,也很難過,最終順從了兒女。
      
那個從咸陽跑到西安找姐姐的十三歲少年,經過四十四個春夏秋冬,變成了垂垂老者。
       
然而,他終究是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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