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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睛望着上帝
送交者: 大費 2005年09月14日11:16:00 於 [五 味 齋] 發送悄悄話

若我們不容易體會美國人男女間的感情,我們當然更不容易了解他們對於上帝的感情了。在我們生活中至少還有男女,我們生理上和他們沒有多大差別,即使說我們沒有他們發展戀愛情感的機會,至少我們還能想像一下。可是在宗教上,我們實在沒有和他們相似的上帝。因之,講到這方面,我們未免更困難了。可是我們若要了解美國人,不知道他們男女之間的關係,並沒有多大重要,若不明白他們的宗教精神,我們根本就捉摸不到他們重要決定的脈絡。

從表面上看,美國人在目前對於做禮拜這件事似乎已經不很認真了。我遇着美國朋友總問他們星期日到不到教堂里去,大多的回答是:“偶然去去,有朋友結婚、有熟人做喪事,才去走走。”也許因為我早年接觸的外國人都是些傳教士,所以無意中總覺得外國人和宗教是分不開的,一到外國看見他們連禮拜都不很做的情形,未免會有一點奇怪,因而覺得以前的想法是錯了。其實,宗教信仰並不一定要在口頭上或是在儀式里表現出來的。從口頭或儀式上去判斷一個人的信仰,則最虔誠的基督徒應當是我們內地那些吃教的師母們了。我們若說基督教是西洋文化中重要的一個柱石,絕不是因為他們教堂多,讚美詩唱得好聽,祈禱文背得流利。主要的是他們具有一種基督所象徵的精神。

我在上一節講戀愛時,曾想強調感情生活是一種無我忘己的生活。愛人愛物就在把一己的範圍推廣出去。在非我的外界認取一個比自己更有價值的實在,使我們可以為這對象生,為這對象死。正如那位太太所說的:“世界上的一切好像都不在念,連自己也在內,只有他。”這個他字可以代入任何東西,若是一個異性的話,就是戀愛;若是一個完美的理想,在美國就是上帝,就是宗教。

我時常覺得我們中國太注重實利,非但使我們的感情生活貧乏得可憐,除了母愛之外(很多把孩子交給奶媽去撫育的母親,有沒有這最基本的愛,還是很成問題),人和人之間似乎充滿着利害的考慮,使我們不容易理解美國人的宗教。當然我們並不是沒有鬼神的信仰。我們對鬼神也很實際,供奉他們為的是風調雨順,為的是免災逃禍。我們的祭祀很有點像請客、疏通、賄賂。我們祈禱是許願、哀乞。鬼神在我們是權力,不是理想;是財源,不是公道。我們儘管每一個村角里有一塊土地,每一個縣城有一個城隍,我們可是沒有美國人所有的那種宗教。

美國人所信奉的耶穌督據說是一個捨己為人的象徵:他同情世界和人生的不完全,他把自己供奉出來,想填補這缺憾。他要求上帝把一切罪惡擔在他的身上。他為殘殺他的人求饒赦,不講報復,因為他把自己擴大到了整個人類,甚至包括殘殺他的人。在這種宗教的精神里才有犧牲這個字眼。一個跪在送子觀音前磕頭的婦人,她的心頭裡絕不會有犧牲這兩個字。她的行為無異於在街頭上做買賣,香燭和磕頭是陽冥之間的通貨。

美國早年殖民中就有大批為了要自由信仰而渡海到這荒涼的新大陸來的。所謂自由信仰就是要求擺脫基督教在歐洲大陸和權力相結合成的教會。他們並不是要擺脫宗教,而是要在自由空氣中充分發展他們所認識的基督精神。他們厭惡借宗教之名而形成統治人的權力和儀式。所以在清教徒中,儀式是簡單到只成了一個普通的集會。我自己沒有參加過這種沒有儀式的禮拜,可是我到過美國所特有的Congregational(公理會)教派的禮拜堂。他們的禮拜,除了一些音樂之外,實在只是一個演講會。那天,演講的題目是“國際主義”。宗教在美國已經有大部分從儀式中解放出來,而且企圖把基督教的精神擴大到了人生的各方面去,不再囿於一部有限的《聖經》裡了。

有一次有一位到過中國的美國朋友和我說,他最看不慣的是中國人的虐待家畜。他曾看見過趕馬的人,在他的馬已經滑倒在路上時,還是拼命用鞭子打他的馬。這是在我們任何地方都可看得到的事實。趕馬人從沒有感覺到馬也是會痛的,至少在他,馬的痛不痛和他是無關的。其實這種不願擴大自己感覺的根性,何嘗只限於人畜之間?儘管孟子有遠庖廚的說法,可是在我們的生活中,何嘗會因別人的痛苦而發生不舒服的同情呢?我們鄉下,凡是逢到槍斃甚至殺頭的盛典時,刑場上會擠滿了人看熱鬧。我雖然不知道看熱鬧得到些什麼滿足,可是在別人的頭落地的時候,從來沒有人自己摸摸自己的頭。人已之間有着這樣大的距離,真可使人驚駭。

美國人所說的基督精神本是和我們“莫管他人屋上霜”的古訓剛剛相反。你想別人壞,若壞不到你的身上,你管他幹什麼?這話在我們聽來是似乎有點道理。若是耶穌基督也存了這念頭,他也絕不至於被釘死在十字架上了。他所以死並不是恨任何人,而是愛一個概然的愛,恨一個概然的惡。普通人可以愛一個人,或是恨一個人,可是很少愛一個概然的對象,或是恨一個概然的對象。同樣一種行為,在某人身上可以恨,可是若在另一個人身上,就可一不恨,甚至於愛。一個人可以罵某人作弊,可是若是自己的父親作弊,還是向他要作弊的錢,不再恨這種行為了。輪到自己作弊時,甚至會覺得自己能幹和聰明。這就表示了這種人對於作弊本身並沒有愛恨。換一句話,他沒有概然的好惡。這是以自己作中心來衡定價值的方式,只有利害,沒有是非,那也就沒有理想,在美國人就會說,沒有宗教。

我們時常會覺得美國人喜歡管閒事,而且老是同情於受罪的under dog,即在國際關繫上,他們也時常表現出這種鋤強扶弱的脾氣。或者有人會說孤立主義,以及厭惡干涉等不是和這精神明明相反麼?在他們看來卻並不相反。孤立主義是他們覺得好心不得好報之後的反感。這是熱心人招累是非之後自怨自艾的心理。若是他們一貫的以一己利益為前提,有利則動,無利則罷,這種反感也就無從發生。有人可以說,美國的幾次參戰,何嘗不是為了保全自己?這話是對的,在客觀立場上看去,美國自然說不上為他人犧牲,可是我們也要看到這是推動着美國人民的主觀看法。在還沒有碰到敵人時,就挺身而起,甚至因而招致狙擊,在他們可以相信是一種義舉。而且,我們值得注意的,每次外交或是戰爭的行動,政府方面必須肩出一些抽象的大題目來才能獲得人民的擁護,這在有些國家是不必如此的。我不太相信,在赤裸裸地為了擴大領土,伸張勢力的自私的名目下,美國人民是會批准政府的行動的。

有理想並不是說理想一定成為事實。美國和別國一樣的不完全,不夠理想的。若說平等,美國種族的偏見造下了黑白的懸殊;若說自由,美國自由,美國獨占經濟的發展劃下了個人發展的界限。可是美國和別國有點不同,他們並不在價值上認可這些不完全,英國人可以辯護他們不給印度以自由,即是很開明的英國朋友也不肯承認英國在印度的設施是一件愚蠢的事。可是你在美國若提起了黑白的不平等,你不容易碰着有人理直氣壯地向你說黑白是不應平等,很少有人會因黑白問題而根本否認人類平等的理想。我在美國所逢着的朋友差不多一致地認為這是美國的恥辱,是美國的不幸。在維持獨占利益的人中,他們所用的理由,還是自由兩字。若是有人公開地說,像希特勒一般,自由是要不得的,他絕不會在美國獲得同情的。美國人願意承認自己不完全,可是大體上,很少以理想去遷就現實。這一點,我認為可以用以說明他們的宗教精神,就是人們可以天天做違背《聖經》上規定的事,但還是要有個完美的上帝。

我所能了解的美國人的基督精神就在承認不完全而不放棄完全的理想。在沒有上帝的人,即是自己知道有欠缺,他還覺得可以瞞得過人的,這就是所謂“面子”。你想,假使你眼睛望着上帝,一個全能的理想在召喚你,你自然會覺得掩飾弱是無聊,因為上帝是瞞不了的。人既有弱點,你承認如是,也就不會因別人的不完全而恥笑人家。同情中面子問題也消失了。我們古語中有“人比人,氣死人”。人上面有了一個大家不能及的理想,人和人相比時,就會只有勉勵和觀摩,何從氣死?

孔子說一個富有的人應當知道怎樣把自己所有的東西施捨給人家。這一點我們中國人會說,卻不會做。中國是窮,那是就平均數來說的。若要找富人的話,我們也並不是沒有。我們的富人們把圍牆築得高高,大門關得緊緊,金銀向地窖里藏,或是向南美洲送。在他們心理上,不論這些錢財是用什麼手段得來的,不論這些錢財搜刮到了一人一家手裡之後,別人會有什麼影響,他總是覺得這是自己運道好,別人苦是活該。他們不把孔子的話當作神的意志,因為儒家不是宗教。

世界上財富的分配,在承認私有財產的時候,總是不會平均的。若是我們根本放棄平均財富的理想,對於不平均的現狀必然會視為當然。運道好的人自不會顧惜到運道壞的人了。我在上面講到自由競爭的個人主義時已說過美國有這種潛伏的信念。可是這種信念並沒有毫無約束的發展,因為他們還有他們的宗教精神在阻礙他們明目張胆地不負責任的搜刮財富。人類都是上帝的兒女,是傑斐遜所說,“全人類生來就平等,他們都有天賦的不可奪的權利”這句話的底子。這個信仰使他們不能承認財富集中的事實為當然。不但比較窮苦的人覺得有權利要求更平等的分配,即是富人們心中對於自己的財產也會發生不大自然的感覺。我並不想恭維美國人,他們也是人,生活的優裕和安全是大家一樣喜歡的,但是在得到了優裕和安全的生活之後,看到別人不優裕和沒有安全時,有些人是可以漠然的,有些人卻會感覺到不舒服。在有宗教精神的社會中很容易發生第二種人。我們可以說這些人是貓哭老鼠假慈悲,可是這慈悲,不論是真是假,確會使這個財富不平均的秩序不能凝固,不能僵化。

在中國很少有人向有錢人去捐錢辦學校,就是有這種人也是像叫花一樣去乞討來的。這在美國不同。他們的富人會自動把大宗款子放出來,請了人來經管,專門去尋社會事業來做。有人說,這是富人們逃脫捐稅的辦法,因為美國有法律,這種做社會事業的基金是不徵稅的。這當然是事實。可是他們不同樣可以像我們的富人一般,名義上捐出一筆學款,而自己來經營,侵吞更多的利益?他們不是也可以為自己造一個顯赫的墳墓,留傳後世?他們不是也可以把這筆錢用另外一個名字到南美洲去買橡膠園?他們若完全是為自私的動機,成立社會事業的基金,似乎是太蠢了。

美國的大學,最有成績的幾乎全是私立的,就是由富人們捐出來的。美國的很多研究機關是受着大小基金的支持。美國的醫院又大多是私人興辦的。美國社會工作的發達表示了富人們有錢後心裡不太舒服的情緒。我也常說,社會工作,救濟事業,並不是解決社會問題的基本辦法,這些都是在百孔千瘡的社會中,用了人道主義的名目去修漏補隙,結果反而維持這造成痛苦的社會秩序。可是,社會工作,救濟事業,至少已經做到了對現存秩序“不承認”主義的初步。

理想並不是在天空裡蓋寶殿,而是一種不肯安於現狀的動力。理想固然不常實現,可是它改變了現狀,使現狀不能生根。基督精神對於西方文化最大的貢獻就在把一個完善不缺的理想,廣被深入到每一個老百姓的心中。在這種不滿於現狀,企求更合乎理想的新秩序的心理中,發生了所謂“進步”的觀念。進步,進步,他們的眼睛向着未來,這是從宗教精神中推衍出來的。科學兌現了這企求,堅強這信念。他們否認或輕視傳統是這樣形成的。

我是個受着中國傳統影響極深的人,眼睛裡沒有上帝,不能夢想一個地上的天堂。我怕不憚煩,我對於不滿意的現實想逃避,逃避不了時,諷刺一下文化,厭惡這人造的累贅,儒家和老莊可以在我心中並行不悖。偶然,在痛苦的時候呼幾聲“天呀!”神鬼不是我得到鼓勵的源泉,我沒有宗教。

我們現在對於西洋生活的享受開始羨慕了,可是,讓我們捫心自問,我們對於科學不還是像我們對於鬼神一般,要求的是一些實利,對付這一生的手段?我看着西洋的科學家,總覺得科學是他們的上帝,是一個未來的保證,是一個要實現的理想。科學並不是發生於實利的期望,而是起於求真的熱忱。科學固然已經改善了人的生活,這可說是副產。在我們骨子裡有沒有這種求真的熱忱?我不敢說。若是西學只是為用,我怕的是我們永遠不會使科學成為我們社會進步的動力。

科學和民主造下了現代西洋文化。這是一輛單車,兩個輪子的配合還需要一個看上去似乎不動的三角杆。這三角杆就是理想,在美國人中就是基督精神。他們所說的基督精神里包含着人類的同情,和未來的保證。這在感情上是一個愛字,在社會上是推己及人四字,在生活上是理想二字。我不是基督徒,我的眼睛並不望着上帝,因之,我覺得更有資格來說這番話。我並不是為基督教做義務宣傳;我也不相信要得到愛心,要能推已及人,要有理想,非做基督徒不成。我更不相信基督精神只在教堂里。可是,我看到了地球那一面所表現出人生的另一道路,不能不深刻的自剖,覺得我們所缺的還是這維持着幸福單車的三角杆,最難得到的也是這種東西。

美國並不是一個天堂,不是一個理想的世界,可是他們是一個有理想的民族。因為他們眼睛望着上帝,他們有勇氣承認自己的缺點,肯不憚煩地想在人間創造天堂。這一點我自信,並沒有誇大。

美國是在變,他們要求不斷的進步,所以我在這裡所說的許多話,可以是已經過去了的事。我在以下幾章中想指出美國人民想怎樣去矯正以往的不完全,怎樣去追求更自由,更平等的理想。我們若是羨慕他們,值得我們羨慕的,絕不是他們已有的一切,而是他們創造的過程,和推動他們去創造的勁。還有,我們值得向他們學習的,我想沒有別的,是他們所具的理想,一個以基督為象徵的愛的世界,同情的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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