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親生前寫過“自傳”,其中多處提及他眼中的老北京,現抄錄一段如下:
初到北平,事事處處,都使我覺得新奇有趣,連老北京的叫賣聲也常使我發生好感。第一年我在文海樓的宿舍南窗之外是一條胡同,中間隔一道不太高的圍牆。坐在自己的室內,可以清楚地聽到胡同里行販的叫賣聲。這種叫賣聲地方色彩很濃,是我以前從未聽到過的,常使我聽得悠然神往,耽誤了讀書功夫。時常忽然聽得一生吆喝,響徹雲霄,如雷貫耳,接着喊了一大串,大概是報他所賣貨物的名目。我的北京話水平很低,加之隔牆懸耳,又無形象的提示,聽了好久,還是辜負他的叫賣聲,不知他賣的究竟是蘿蔔、青菜,還是沙果、鴨梨。只覺得聲調高亢而嘹亮,悠長而宛轉,抑揚頓挫,如歌如訴。想象之中,吆喝者是個身材瘦高,麵皮黝黑的燕趙之士,身穿白布短褂,手推滿載貨物的車輛,邁着慢步,徐徐前進。喊喊停停,停停喊喊,聲浪由遠而近,又由近而遠,漸漸消失在西風斜陽之中。雖然人已遠去,卻覺餘音裊裊,經久不絕於耳。北平胡同中這種叫賣聲,常使我聯想起幼時我家附近一家“鶴林春”的茶館店,每逢春末夏初細雨朦朦的天氣,幾個賣花姑娘以鶯聲燕語似的吳儂軟語喊着“阿要買白蘭花、代代花、梔子花?”,其韻味迥異,派系各別,如以東坡的幕士的話來說,則北平胡同里的叫賣聲宛如關西大漢歌“大江東去”,而“鶴林春”的賣花聲似手執紅牙拍的女孩兒唱“楊柳岸、曉風殘月”。前者屬豪放派,後者屬婉約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