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 李白的這首《靜夜思》從我學生的嘴裡念出來真有點不忍聽聞,洋腔洋調的發音,惹得我差點笑出聲來。當然我是不能笑的,因為他們正在非常認真地練習剛剛學會的拼音。
這是星期六的早晨,冬日柔和的陽光從大大的落地窗外透進來。站在小小的講台前,聽捲舌的滑音正努力改變它連貫的發音方式,一字一頓地尋找四聲的高度。他們並不標準的中文,在迂迴曲折的試探中漸入佳境。好像一支卡帶的曲子,幾經疏通,終於流淌出美妙的音樂。我無聲地笑了,因為得意,一種仿佛在指揮千軍萬馬的得意,躊躇滿志。
喜歡這樣的感覺: 站在講台前,握一支粉筆,可以條理清晰地推敲語言的細節,可以天馬行空地講述文字的魅力,十幾平方米的教室就是我心中大大的舞台。我終於回到這裡,回到這座我熟悉的紫色的教學大樓。
常常的,有一種恍然隔世的感覺。因為十年前,我就在這所學校的某個教室里學習德語,發出異國生活的第一個音節。而現在,我是一隻歸來的烏鴉,飛上漢語教學的枝頭,進行語言的反哺。
十二點整,結束了一上午的課程,我必須離開這裡,迅速趕往另一個學校。因為下午,還有兩場“戰爭“等着我去指揮。看到孩子們可愛的笑容,看到家長們殷切的目光,我明白,這裡才是我獲得中文教學力量的源泉所在。
這是蘇黎世最早的中文學校,建立於1998年,由一群熱心的中國留學生主辦。而我,作為“元老級“老師更多了一份義不容辭的使命感。回想建校初期的艱難,除了大使館、教育處贊助的幾本有限的教學書籍外,老師們幾乎是在“無米“、“少米“的情況下各顯神通,烹調出母語教學的佳餚。風風雨雨的九年,真不容易! 原先天真活潑的稚童如今已長成了意氣奮發的少年。
真不能想象,如果這些黑眼睛黃皮膚的中國孩子只會用“外語“和他們的父母交談,回中國探親時無法與他們的祖輩、親人交流。走在中國的街道上,大字不識,看不懂最簡單的路標和店名。或去餐館吃飯,對着方塊字的菜單發愣,不知道哪個才是牛排或者雞翅。他們是誰? 瑞士人還是中國人? 抑或只是長相與環境無法一致的“中間人“? 他們的根在哪裡? 等他們長大後,是否真的可以忽視與生俱來的文化背景的烙印?
“請你說中文! “ 這是我在教室里常常提醒孩子們的一句話。在西語環境下長大的海外第二代已經習慣了用滾雷般連貫的德語相互交流。只是在這裡,他們必須轉換頻道,改說中文。他們有着一張典型的中國人的臉,但初時多半是被父母“逼“着來中文學校就讀的。
我們都是“龍的傳人“,然而要“龍子“、“龍女“們堅持學習母語是多麼地不容易! 可以毫不誇張地說,這是一場耗費大量時間與精力,磨礪耐心、恆心的持久戰。只要稍稍鬆懈,強大的西語環境立即將最後這片母語陣地一口吞沒。老師和家長們一直苦苦堅守着,只為了交給孩子們一把鑰匙,一把可以開啟祖國文化寶藏的鑰匙。讓他們更好地確認自己的身份,獲得本族文化的認同感。也讓博大精深的中國文化在海外後裔的身上得以傳承,並繼續代代相傳下去。
將中文進行到底! 這是長久以來我用來激勵自己的豪言壯語,頗感悲壯的一句口號。無論是華裔下一代的母語教育,還是海外漢語教學領地的擴展,我只想站在講台前,用我熟悉的語言,讓安靜的教室充滿鏗鏹母語的聲音。那朗朗的讀書聲,就是從心底流淌的最優美的音樂。
繼續我的教學路,將中文進行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