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廝是我辦公室里玩兒螞蟻的同事，一個純種兒的美國人。

有朋友說了，現在哪兒還有什麼純種兒的美國人啊？只不過是移民美國早點兒晚點兒的事情。是啊，要說移民，老廝的祖上可屬於移民美國最早的那撥兒。他是個印第安人！

老廝七十多歲，其貌不揚，一頭灰發紮成倆小辮兒垂在胸前。腦袋頂上還弄了一隻羊皮箍戴戴，上面星星點點的，全是五顏六色的珠子。有了它配在頭上，這人想不精神都不行。一年四季，老廝都穿一條沒膝大褲衩，腳上趿拉着一雙涼鞋。老廝高高的個頭兒，不肥不瘦，雖說有點兒啤酒肚兒，可那裡頭裝的全是學問。在當今世界玩螞蟻的大師里，老廝被公認為穩坐頭把太師椅的傢伙。

幾周前的一天早上，我剛到辦公室上班，屁股還沒坐穩，電話鈴就叫喚了起來。

“喂，俺是玩兒去。請講。”

“我是從肯尼亞打來的電話。”好嘛，這話音夠遠的啊。非洲兄弟，獅子、大象的故鄉。

“。。。有關老廝的事兒。”

“他上周去了肯尼亞。怎麼，你沒見到他？”我打斷了對方的話。

“不幸的消息啊，老廝昨兒晚上在睡夢中過世了。”啊，我頓時呆住！這。。。這。。。怎麼可能？他臨走前活蹦亂跳的樣子立馬浮現在我的眼前。

“玩兒去啊，我這回要在肯尼亞待上三個月。辦公室里的事兒你就幫我照看吧。”最近十幾年，老廝年年要去肯尼亞待一陣子。別的地方的螞蟻都被他玩兒膩了，唯有肯尼亞的還讓他着迷。可，可他這才走了不到一周，一個大活人咋就玩兒沒了？

心臟病，一定又是那可惡的心臟病！我忍不住胡思亂想起來。十多年前，老廝得過心臟病，還是挺嚴重的那種。當時，他的心臟實在難受得受不了了，人家老先生也不去招呼一輛救護車，自己親自駕車就奔了醫院。車還沒在急診室門口停穩，他人就沒了知覺。好嘛，老廝愣是被別人從汽車上卸下來，直接運進了手術室。等他再甦醒過來，心臟已被整得面目全非了。搭橋，整整搭了四座大橋！

我從電話的震驚中回過神來，趕緊給老廝的兒子打電話。他兒子聽到噩耗倒還挺鎮靜的。畢竟，從事野外工作，死人的事情是經常發生的。作為家屬，個個兒心知肚明，早有心理準備。

沒過兩天，老廝的兒子來電話說：“他已經讓肯尼亞那邊把老廝的骨灰郵寄回博物館。讓我查收。”好嘛，人走的時候坐客機，回來的時候卻要坐特快專遞了。一想到這個，我的眼眶又濕了。老廝一輩子酷愛非洲，能死在他最喜歡的肯尼亞，也不失一個圓滿的結局。我心裡又替老廝想了想。

老廝的確是屬於非洲的，他身上的非洲情結隨處可見。記得我剛到博物館工作，老廝和辦公室的同事們請我吃飯。

“來，喝一瓶。”

“工作時間也能喝酒？”我問老廝。

“歡迎新同事嘛，破例。”

我抿了一口酒，好酒啊！低頭細看標籤，埃塞俄比亞釀造。從那時起，我就認定老廝為非洲愛好者了。還知道了他是肯尼亞的大牌兒粉絲。

“你常去非洲，那裡的飯菜你就吃得慣？”我們邊吃邊聊。

“凡非洲人請吃飯，我從來不問吃的什麼東西，給什麼，吃什麼。加之，燭光挺暗的，也看不清吃到嘴裡的是啥東西。有時候，嚼在嘴裡，質地怪怪的。我知道，再難吃的東西也只能扯着脖子往下吞咽。問明白了，一準兒嘔出來。”多麼英勇善吃的老頭兒啊！

老廝每次去肯尼亞出野外都愛耍單兒。獨自找個離獅子、大象近點兒的林子扎個帳篷住下來。他一周才回城裡一次，買點兒吃的，洗個澡什麼的。這回，老廝夜裡過世，第二天就被人發現，想必他是人還未進叢林，就身先死了。老廝英雄了一世，卻落得如此尷尬的結局，我想他現在躲在天堂里指不定怎麼窩囊自己呢。

要說老廝在野外從未窩囊過。有一次，他去巴布亞新幾內亞的山裡。據說，那地方的土著人從來就沒下過山。突然，一架直升飛機從天而降，打裡面走出老廝等一哨人馬，可把當地人嚇壞了。不得了了，天兵天將來了，人們頓時鼠竄。

那天，老廝剛從外面回來，發現幾個土著人正從他的帳篷里往外搬東西呢。他二話沒說，衝上去就把東西搶了回來，然後用憤怒的眼神兒使勁地瞪着他們。那幾個土著人哪兒見過這架勢，雖然手中的長矛、弓箭都對準了他，可怎麼瞅都覺得面前老廝的那張臉都比他們自己更土著。瞅着，瞧着，幾個人心虛得不敢再僵持，拔腿兒就跑。

“你當時就不怕？”我問。

“不怕？腿兒都軟了。”呵呵，敢情麻杆兒打狼啊。逗得我也笑了。

老廝的故事多了去了，有事兒沒事兒就從他的啤酒肚兒里給我掏出來一個。老廝打小在沙漠裡長大，所以，特別喜歡陽光，人送外號，陽光老廝。南加州夏天的太陽多毒，可每次講故事，他都要坐在大太陽底下，邊喝着咖啡，邊侃侃而談。我呢，則龜縮在他對面陽傘的陰涼里，邊聽故事，邊熱得渾身冒汗。

有一陣兒，老廝在墨西哥有個項目，所以，他整天要往返於美、墨邊境。那天，他正從墨西哥方面返回美國，途中輪胎爆了。真夠喪氣的！他跳下車來，不情願地折騰了老大一會兒，才把備胎卸下來。正要安裝，冷不丁瞅見有個破報紙包。什麼東西啊？他打開來一看，好嘛，原來是一大包海洛因。不用說了，這肯定是毒販子早盯上了我們的老廝，借他的汽車在偷運毒品呢！要說，老廝也真夠運氣的。要不是運氣得爆了輪胎，一旦被海關查出攜帶毒品，那可真是有嘴說不清了。

“後來毒品呢？”我仍舊不依不饒。

“毒品？讓我給扔野地里了。”呵呵，那麼“金貴”的東西給扔了，也虧他想得出來。

老廝整天玩兒螞蟻，沒什麼別的愛好，除了閒暇時間看看球賽。所以，聊球賽又成了我們每天閒聊的另一個話題。一次，有個湖人隊的選手胳膊脫了臼，好幾天坐板凳，上不了場，於是老廝不願意了。“怯，不就是脫臼嗎，哪兒至於啊？”是啊，老廝自己脫臼確實不至於。有一次，他半夜起夜懶得開燈，一腳就踢飛了屋裡的椅子。等拉開了電燈一看，他的大腳趾頭早已經脫了臼，正呈九十度歪到了一邊兒。當時疼得老廝啊，汗珠子滴答滴答掉了十四對兒半。你別說，老廝就是老廝，絕對不是一般人。他老人家忍住疼，憋住氣，用手“輕輕”那麼一搥，“嘎巴”一聲，大腳趾頭愣被他安了回去。妙手回春啊！

細說往事，回到從前，仿佛又看到了老廝那張其貌不揚的臉。在無限的思念之中，“老廝”終於被郵局寄了回來。看了一下郵戳兒，他是三天前才離開的內羅畢。看來，咱們非洲兄弟的手腳兒還真夠麻利的。小小的郵包飯盒大小，瞅着它也沒有什麼特別之處，用個塑料口袋就給封裝了。老廝的骨灰捧在手裡沒什麼分量，可我的心裡卻是沉甸甸的。我把“老廝”放到他天天都坐的那把椅子上，想讓他最後再感受一次在顯微鏡前玩兒螞蟻的樂趣。偉人說：“人總是要死的，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老廝一生玩兒螞蟻，雖說駕崩異鄉，卻做了他想做的事情。比起泰山、鴻毛來，這才是最難最難得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