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傻平順”一起偷瓜
---往事追憶(22)
潤濤閻
7-4-08
生產隊裡不論選舉誰當隊長,都為填飽肚子煞費苦心,總是種些產量高的紅薯、高粱之類的粗糧作物。即使這樣,玉米麵摻雜紅薯面和高粱面的窩頭還是不能填飽肚子。青黃不接的春夏之交還是要挖些野菜度日以熬到夏收。而在此時能吃上西瓜是我們那時侯的夢想。
遠種瓜,近種麻。西邊鄰村的生產隊就在兩村之間的地段種了西瓜。
好幾年沒吃過西瓜了。每次去縣城路過那塊西瓜地,看着綠油油的西瓜秧子下面的小黃花就算計着離爬瓜的日子還有多遠。
一天,我剛放下打來的豬菜,平順就喊我。他那鬼鬼祟祟的眼神清楚地告訴我一起去爬瓜,解解饞。跟在他後面的那位是我的玩伴,算不上是平順的 朋友。看到平順找到我的鐵哥們一起找我,我暗忖這個被稱為傻平順的他並不傻,而且還很有心計。是的,爬瓜是需要心計的,做賊不能心虛,還要具備四大要素:膽子大,臉皮厚,心細,腿快。
為了不讓大人知道,我們不用語言交流,手勢和眼神足夠了。連這個都不懂,還爬什麼爬?就等着挨揍吧。
提起挨揍,這可不是鬧着玩的。聽說最近挨揍的不少,爬瓜的都沒有成功。那兩位“瓜把式”心狠手辣,打人非常惡毒,把爬瓜的小孩子吊起來打。否則,平順不會找從來都不干偷瓜摸棗這種事的我出面的。
我們三人悄悄地走到樹林子裡開始了悄悄的談話,為我們悄悄的行動悄悄地制定作戰計劃。“你是智多星,今天吃得上吃不上西瓜就看你的了!”平順一邊憧憬着吃上西瓜的美好願望一邊給我鼓勵,他害怕我不參與。先把我捧上天再說。
吃野菜吃得嘴裡感覺永遠是苦的,渾身上下都是苦的。想到那黑籽紅瓤西瓜的甜蜜,什麼三好學生啊,學雷鋒標兵啊統統見鬼去吧,誰讓西瓜比共產主義還甜蜜呢!我立刻思索爬瓜的作戰計劃。“你們聽我的?”我問他倆。二人點頭如搗蒜。這個最重要,我的命令你不聽,到時耽誤戰機後果自負。然後我開始下達作戰命令:我們三人中平順跑得最快,所以,爬瓜的重任由他完成。我和大哲負責調虎離山。
平順聽後先是一愣,然後就答應了。畢竟是個爺們,不能立刻食言。否則以後怎麼有臉見人。
按照作戰計劃,我和大哲每人背個背筐拿着鐮刀去瓜地邊上打豬菜,平順空手走路去趕集。此時是中午,兩個瓜把式有一人換撥回家吃飯去了。值班的那位在瓜鋪上看到有兩個男孩在東邊的瓜地邊上轉悠,便猜測出我們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立刻朝我們氣勢洶洶地走來。我們一會兒貓腰,一會兒站立,就跟進瓜地爬瓜似的。因為偷瓜都是爬着進瓜地,所以稱為“爬瓜。”
當他走近一看,我們在離瓜地一米開外的豆子地里打豬菜,明顯是在尋找爬瓜的戰機。他想發火但看到我們可是在我們村的地盤裡。地盤就是領土,領土是主權,主權大於人權,是神聖不可侵犯的。他怒氣沖沖,我們氣定神閒。我們心裡的算盤打得嘰里呱啦:即使我們的眼睛緊緊盯着你的瓜地里的瓜,只要我們站在我們的地盤上,你就管不着。這如同我在我家牆頭上看到你在你的院子裡光屁股做愛,只要我不進入你的院子,我就沒有侵犯你的隱私權一樣合情合理。誰讓你的西瓜比光屁股女人還吸引人呢?
此時的平順在瓜地北邊的馬路上已經快步走了過去。瓜地的西邊是一個渠,瓜鋪就坐落在渠堤的坡上,大有一覽眾山小的氣勢。平順走下了渠,渠里有一點點水在慢慢地由北朝南流着。我和大哲的任務就是牽引着瓜把式,平順就可以從瓜鋪那裡摘瓜。按常理,偷瓜的都是從瓜地邊上進入,而我們的作戰方案則是到敵人心臟去摘瓜。
瓜把式向四邊張望着,尤其對北邊靠近路邊的地方放心不下,他害怕我們在施展調虎離山之計。但他絕不會擔心有人敢去瓜鋪的地方偷瓜。
我和大哲的眼睛不時地對瓜地里的瓜掃描,幾年都沒吃上西瓜了,哈喇子一個勁地從吃膩了苦菜的嘴裡往外流。瓜把式看着我們如同饞貓窺視着岸邊上的魚一樣的眼神,比餓狼面對羔羊的眼神還貪婪,便不敢離開我們一步。
平順沿着渠堤裡邊由北朝南很快就抵達瓜鋪。此時他發現根本就不用自己親自去摘瓜了,瓜鋪底下有一大堆摘好了的西瓜,那是瓜把式從瓜地里一個個挑出來的熟瓜,將運回他們村里去分給社員。這些瓜比自己偷摘的瓜好多了,爬瓜摘了個生瓜蛋子是常事。
可此時的平順看到了西瓜堆邊上的一把掃帚,那是從南方運過來的嶄新的竹掃帚,因為北方沒有竹子,北方的竹掃帚比較值錢。
我和大哲估算着此時平順已經偷瓜成功,按原計劃他抱着瓜在渠里繼續往南走,我和大哲在瓜地東邊往南走,在瓜地正南很遠的豆子地里會合一起享受甜蜜的西瓜。
等我們倆遠離了瓜地,瓜把式便走回瓜鋪去了。當他到了瓜鋪,發現那把嶄新的竹掃帚不翼而飛,便認定有人偷走了。他往北邊的馬路上一看,立刻一邊大喊“站住!你個老東西!”一邊猛追過去。
聽到喊聲,我們以為平順還沒有離開瓜鋪而被瓜把式發現了,便朝北邊望去,看看我們有什麼補救措施。看到平順扛着掃帚在馬路上由西往東猛跑,已經跑出了瓜地邊很遠了,我倆驚呆了,二人異口同聲:我-操!
平順非同尋常的地方是他的少白頭。打從4歲開始他就有了白頭髮,等到十幾歲的時候基本上沒有黑頭髮了。他父母對此非常着急,到處看醫生,不知吃了多少中藥也沒效果。有的醫生說他的血比常人的血熱,把黑頭髮給燒白了。平順另一特色是長得高大,他比我小一歲,但比我高出一個頭。當然,跑得快是他的另一特色。
平順很快扛着掃帚就進了村,把瓜把式遠遠甩在後面。等瓜把式進了村早已看不到扛掃帚人的身影,便朝大隊部走去。他求大隊書記幫忙,說:“你們村裡有一白頭髮老頭偷了瓜鋪的掃帚。”書記說:“白頭髮老頭能跑多快?你怎麼能追不上?”瓜把式說這個白頭髮老頭跑得賊快,你肯定能查出來。書記心裡明白那個人肯定是少白頭的平順,但他不能出賣本村人,便打馬虎眼說:“本村的白頭髮老頭有七位,沒一位能跑的,跑得快慢別說。要是在縣城東邊看出城的人,都要經過你們村,我要說那些人都是你們村的,你認同嗎?從這村往東數,可以數出一萬個村也到不了渤海灣,你信不?難道路過我們村的人都算是我們村的不成?”
瓜把式只好認倒霉往回走。他這下可慘了,他沒法跟隊長交代。你連掃帚都看不住,那得丟多少西瓜呀?甚至還有社員會指責那把掃帚是不是你瓜把式送給你的親戚了?
當我和大哲明白過來平順沒有抱西瓜而是抱掃帚往家跑,肺都氣炸了。倒是大哲理解了平順,說他會這麼想:你們倆不費力氣,搞調虎離山,讓我平順冒險去抱瓜,成功了,三人分享;被逮住,我平順自己挨揍。你當我真是傻子?今天到底看看誰傻!
我看到瓜把式去追平順遠離瓜地已經無影無蹤,平順已經調虎離山,便吆喝大哲立刻進入瓜地摘瓜。我倆用手指彈大個的西瓜,用響聲判斷生熟。我倆很快一人抱了一個響聲比較沉悶的大西瓜出了瓜地,衝進豆子地里開始享受。
先用鐮刀切割掉瓜把部位的一小塊瓜皮,用這塊瓜皮摩擦掉鐮刀上的泥土,然後朝瓜的中間猛地一砍,就聽咔嘣一聲,脆甜的西瓜便裂開了口子。用鐮刀挖着帶着沙瓤的西瓜,放入嘴裡,就跟吃蜜一樣。那種甜蜜的感覺在又渴又餓又累又熱的情況下簡直就是進了共產主義的天堂。
一轉眼的工夫,我倆竟然把自己的大西瓜給吃掉了。此時才知道,吃飽了撐得難受勁兒絕不比挨餓舒服。皮包骨頭幾根肋骨都看得清清楚楚的我倆就像懷胎9個月的孕婦,只有個大肚子顯眼。走是走不動了,只好躺下舒展一下漲得難受的胃。過了一會兒,一跑尿讓我們舒服了些,我倆便背着筐往家走去。
一邊走一邊議論着平順:見過自私的,但沒見過這麼自私的!要是有三把掃帚,哪怕兩把舊的一把新的,你要那新的也成啊。大家合作,你自己抱掃帚回家了,這以後你還有臉見我們嗎?大哲反覆說着:平順以後很長一段時間看到我們倆就會躲着走。
說着就進了村,走到平順家後邊的胡同,平順突然跑了過來。他一手抓住我的筐子一手抓住大哲的筐子,然後把手深入筐子裡面的野菜里去摸西瓜。當看到筐里沒有西瓜而我倆的渾圓的大肚子後,他滿腔怒火,整個臉和脖子都憋得通紅:“真他娘的操蛋!我給你們調虎離山,你們抱西瓜自己吃,連一口都沒給我留!”說完,怒沖沖地走開了。
我和大哲被平順的話給驚呆了,愣愣地站在那裡。等到他的身影消失了,我們的腦子裡還是他扛着掃帚往家跑的鏡頭。暗忖到:見過臉皮厚的,但沒見過這麼臉皮厚的。然後二人異口同聲:我-操!
好幾年過去了,我和大哲從不敢把平順偷掃帚的事說出來,哪怕自己的兄弟姐妹。這個道理很簡單:在農村長大的都知道,爬瓜不算盜賊,而偷人家的掃帚就是盜賊了。這跟城裡人偷人家自行車是盜賊行為,抓到後嚴重的要被送往勞教的;而盜版軟件轉入電腦,儘管軟件的價錢比自行車等價,人們也不認為盜版軟件是盜賊。合不合理是一回事,大家的共識是另一回事。西方人認為盜版跟盜自行車是一碼事,這就是“價值觀”的差異。
盜賊的名聲太差,在農村,沒有女人願意嫁給盜賊的。所以,我和大哲一直為平順偷掃帚的事保密。自信村里人沒人知道平順曾經當過盜賊。否則,這輩子光棍算是打定了。
平順結婚的消息讓我和大哲浮想聯翩。平順是本村比我小一兩歲的哥們中最早結婚的,非但如此,都說他媳婦漂亮出眾,還是高中畢業生。憑什麼?就憑他那滿頭白髮?
平順婚禮那天,大哲找我,說哥們結婚要去熱鬧一番。平順要感激我們才對,要是我們不給他保密,他的漂亮媳婦就投入到別人的懷抱里了,哪裡輪得到他?我聽後認同,也就跟他一起去喝喜酒去了。但有一點是不言而喻的:即使喝高了也不能提偷掃帚的往事,俗話說,打人別打臉揭人別揭短。
洞房花燭夜,新娘跟大家侃侃而談。平順介紹給新娘說潤濤和大哲來了。聽到我倆的名字後,新娘主動說起我倆爬瓜自己吃的惡行。我和大哲驚呆了,難道她知道平順偷掃帚的事?便悄悄地詢問她。她說那當然她知道整個過程。大哲立刻調侃她為何嫁給個偷掃帚的男人,她回答的斬釘截鐵:“在吃苦菜的年代,面對甜蜜的西瓜不抱,而抱不能吃的掃帚回家給父母。從老人的角度說起,那叫孝;從家庭的角度說起,那叫顧家。就好比一個光棍漢,看到一個美女不抱,而把美人身邊的一捆柴禾抱回家給全家人取暖,這麼好的男人到哪裡去找?你們男人要的是面子,而我們女人要的是里子。
聽着新娘的說教,仿佛在給我們上政治課,我和大哲都吃驚地側耳恭聽。男女對人品的看法差異如此之大,這簡直是一堂社會學教育課。滿屋的人鴉雀無聲,大家都沉入了思考。大哲給我使眼色,我倆便到外面抽煙思考去了。
原本漆黑一片的院子由於新婚喜慶而臨時拉了電線安上了點燈,把整個院子照得明亮。在燈下,我倆點着了煙,眼前浮現出的是當年平順扛着掃帚跑的景象和他雙手摸我倆筐里有沒有西瓜的鏡頭以及新娘給我們上政治課的表情,我倆竟然再次異口同聲:我-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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