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中國知識分子的人格境況 ── 誰動了我們心靈的奶酪？


【上】

今天讀到楓苑夢客《當代中國知識分子的墮落和拯救》一文，我覺得這是夢客寫得
最好的一篇，夢客這一段講得很好：“聞一多先生曾經說過：一個民族政治可以腐
敗、經濟可以腐敗，但教育不能腐敗。如果一個民族的教育和知識分子也腐敗了，
那這個民族就從根本上垮掉了，相反，只要知識和教育還沒有腐敗，這個民族總還
是有希望的。知識分子的墮落，是中國良心和靈魂的墮落；中國知識分子的墮落，
首先也是自己良心和靈魂的墮落。知識分子的墮落將葬送中華民族的前途和命運。”


中國的百年憂患是雙重境況的，首先是清末國家「生存境況」的憂患，內憂外患，
這一重的憂患引發了社會和文化變革，但同時也種下了更深一層的憂患，即民族
「心靈境況」的憂患。經過近一百年的努力，中國人終於慢慢走出了生存境況的憂
患，但同時卻又深深陷入了民族心靈境況的憂患之中。

敏感到這一點的，其實也正是知識分子，早在八十年代初，就有知識分子大聲疾呼
和警告說，在理想破滅之後，中國人的靈魂沒有家。

當然解鈴還須繫鈴人，不論古今、東西，拯救社會最終還是要靠知識分子這樣的社
會精英，而由於文化個性品質的差異，這種拯救在西方是所謂的開啟民智，在東方
則是智識階層直下的承當。有唐以降的歷史，就是十萬進士的歷史，這個一點是毫
無疑問的。

一個蘋果哪裡爛了都沒有關係，但不能從心裡開始爛，不幸的是現在的中國正是從
心裡開始爛了，外表卻很光鮮，看着好好的。我同意夢客的看法，一個國家經濟腐
敗、社會腐敗、官僚腐敗、政治腐敗乃至軍隊腐敗都不可怕，而知識分子腐敗則非
常可怕，知識分子腐敗一個國家的教育就完了，教育完了人心就完了，人心完了國
家就完了、天下就完了 ── 這樣一種危機在中國有其特殊的意義，因為中國社會
心理結構，數千年來有一個軸心，這個軸心解體了，民族的心靈就死亡了。

然而中國知識分子的大面積的道德滑坡和精神墮落只是個表象，其深刻的內在原因
有兩個，一個是傳統的毀壞，一個是西風東漸。
   
    
【中】

中國傳統人文精神有個貫穿數千年的活的靈魂，那就是「道義感」，道義感並非發
端於儒家，但儒家把它發揚光大，推展到極致 ── “朝聞道，夕死可矣。”道義
感用今天的話來講就是，其實就是中國知識分子、社會精英所獨有的一種理性自覺，
這種真實的道義感，寫滿了綿延不絕的整部中國的古代史。正因為有了這種奠基性
的道義感，所以中國的知識分子才具有一種自強不息的求道精神以及捨生取義的殉
道精神，《論語》講“士不可以不宏毅，任重而道遠。”正由於此，所以見賢思齊，
追求君子人格，完全是中國傳統知識分子一種內在的自覺訴求，你說它是一種內在
的生命激情、生命衝動也可以，總之道義感是中國傳統知識分子集體人格中最核心
的東西。道義感使中國傳統知識分子具有一種很強烈的憂患意識和載道、傳道的責
任感，所以在中國文化裡面，齊家之誡子書、平天下之言志詩這一類的東西特別多，
而這種文化精神最典型的代表就是橫渠四句：“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
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橫渠四句教或者說橫渠四句心，其實是一種歷史人文精
神的綿延，因為前面有陳子昂“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 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
而涕下。”更遠還有屈原“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

所以講到中國傳統文化精神，從某種意義來講並非儒、釋、道，而是更深層的東西，
即以士為代表的東方人所具有的獨特的道義感和強烈的求道精神。道義感使中國人、
中國文化具有一種非常堅韌頑強的生命品格，經歷春秋戰國、焚書坑儒、五胡亂華、
金、元、清這樣的九死一生，仍然生生不息，薪火相傳。而古希臘讓人整了一下就
徹底翹辮子了，自己的文化經典，後來還要拜託阿拉伯人的轉譯才得以流傳天下。
講到宗教，三大宗教大都是通過傳教士傳播的，但中國人則又不一樣，中國人“高
僧求法離長安”，自己不遠萬里去尋找，所以支撐中國人西行求法的，也是這樣一
種久遠傳承、一以貫之的最深沉的道義感、道義精神。

現代中國知識分子個性氣質、思想理念、價值觀念、人格情操所有這些方面，都和
傳統知識分子有很大的差別，但最深刻、最根本的差別，就是道義感、道義精神的
丟失，而這種中國文化根本精神的丟失，又和西風東漸有直接的關係。因為西方世
俗文化傳播的，本質上是一種「平民意識」 ── 每個人都都是完全獨立的個體，
個體的責任，完全靠「社會契約」來維繫，每個人只需要對自己負責，社會依靠法
治來運作和管理。這樣一來，中國傳統知識分子的獨特人格、獨特的士的精神就徹
底解構了，道義感、道義精神的社會基礎、文化基礎、觀念價值基礎都被徹底破壞
了，這是一種內在文化價值的破壞，就像王國維所講的五千年未有之巨變，這是中
國文化史上第二次的“禮崩樂壞”。
 
   
【下】

所以我們能夠責怪中國當代知識分子集體墮落嗎？我們能夠責備問題多飽食終日，
無所用心，群居終日，言不及義嗎？我們不能。如果我們一定這樣去責備中國當代
知識分子，需要有一個邏輯前提，即他們本來都應該是濁世中的聖人，這顯然是不
能成立的。所以中國當代知識分子的集體或者說大面積墮落，不是個道德問題，而
是個文化問題。比如問題多就不認同“學為人師，行為世范。”我只管教你們功課，
怎麼做人你們自己負責，我沒有義務來給你們做榜樣，我拿了學校的工資，負責任
地教完功課、改好作業，然後我有我的生活，我要旅遊、我要吃多肉的三明治、我
要用半價買全新的的腳踏車，我不管工人有沒有吐血降價。其實問題多還算是有良
心的了，更多的中國當代知識分子，是用自己的聰明才智來混世，來做一個頑主 ─
─ 我所說的、所寫的、所做的一切，只代表我自己，我是一個獨特的視角，這也正
是我的價值所在。知識只是財富的一種存在方式，教師只是一種職業，我和所有人
一樣是個平凡的普通人。。。范跑跑就是這樣認為的，范跑跑其實是當代中國文化
的一個符碼。

可是這種文化價值觀念、這種中國當代知識分子的全新人格留下一個巨大的社會疑
問，到底誰最應該為當代中國社會的道德淪喪和全面的腐敗負責？又由誰來拯救整
個民族的心靈、拯救社會、拯救中國文化？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中國當代知識分子心靈世界外患如此，那麼
內憂又如何呢？廣義來講我們華夏民族心靈境況，經歷了五四運動、文化大革命和
八十年代思想解放三次巨大的毀滅性衝擊，現代絕大多數中國人都不識古文，不知
《論語》、《孟子》，不懂中國歷史。所以現代的中國人，不懂得如何做人，不知
道做人的尊嚴，人格的力量，人生的價值與意義，沒有“倫理共識”，也沒有“文
化認同”。正如陳寅恪於五四之後所講“處身於不夷不惠之間，託命於非驢非馬之
國”，而於此昏昏耗耗之心靈境地，中國當代知識分子更是早已不知道義感、道義
精神為何物了。中國當代知識分子對社會沒有承當，沒有憂患之心，只有他們自己，
而且更自私。

夢客認為“中國知識分子墮落有跡可尋。客觀地說，中國知識分子命途多桀。。。
在長期的處於“被改造者”的地位，或者習慣充當意識形態“馴服工具”的角色以
後，中國中國知識分子人格已被嚴重扭曲。”從現象學來看的確如此，但從深層來
講，命途多桀並不足以解釋中國知識分子集體性的道德滑坡和精神墮落，因為忍辱
負重、堅韌頑強本來正是傳統中國知識分子重要的文化品格和情操。

在今天的中國，像見賢思齊、自省慎獨、嚮往聖道、守身如持玉這些傳統知識分子
的集體人格，早就不復存在了，孟子曰“君子有三樂，而王天下不與存焉。父母俱
存，兄弟無故，一樂也；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人，二樂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
三樂也。”現在還有誰知其樂、求其樂、守其樂的呢？到底是誰動了我們心靈的奶
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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