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回： 春生持家東山再起 懷新出獄捲土重來

姜還山這大半輩子在西烏佑村活得窩囊。自從文革前大專肄業回家，大隊會計的活沒有干長，小學教員的工作又沒有份，只是偶爾村里需要一個文化明白人辦事的時候，比方說辦個掃盲班，架電線裝水泵，誰家紅白事寫個對子記賬單，還有人想到找他這個“實誠的秀才”幫忙。而他也僅能以這些事情表明和其他農民稍有不同而已。剛剛從大學下放當大隊會計的時候，還山也嘗試着寫點對社會主義新社會歌功頌德的文章以期發表。但以他當時的落魄處境，對黨對政府歌功頌德並沒有什麼真情實感，思想保守又不能緊跟後來越來越激進的政治形勢，因此並沒有能夠成功發表過什麼文章。後來娶妻生子，又起了文革，一切變得更不合時宜，因此，漸漸地把自己上大專學的那點專業文化知識也忘了，越來越變成了地道的農民。後來為了養家，只得放下身段，跟后街的老木匠華老六學了點手藝。像其他農民一樣，農忙時節種地糊口，農閒時做點匠工活掙錢養家。

而姜春生自高考落榜以來，也已經和父親幹過各種生意了。本來春生想得好好的，父親有木工手藝在家裡搞生產，自己頭腦靈活在外面跑市場。但總的說來，在春生親自挑起家庭大梁唱主角之前，兩人的生意做得非常坎坷。用春生的話講，根本原因在於老爸幹活沒有一點前瞻和算計，一味老腦筋。也不看看中平、省城、和整個中國都發展成什麼樣子了。人家城鎮裡小康人家，早已經時興起各種各樣的人造板材做的組合家具，造價低廉但外觀漂亮華麗。他老人家卻還要用成本高昂的實木大漆做老式單件。其結果費工費料不說，縱然春生巧舌如簧也賣不出去好價錢。以前匠工是有了活再做，利小但能保證不虧本。但現在還山被發財心切的兒子攛掇起來，僱人開家庭作坊，做出來的家具賣不出去，就連老本也虧了。

其實姜還山也不是一味的老腦筋。只是他想象不來，現代的年輕人會喜歡那樣一些華而不實的東西；而做那些時髦玩意兒，他的老木匠手藝——鋸、鑿、卯、刨等等——幾乎全部用不上了。

可是有時候虧本虧得厲害，下一年都開不了工了。春生娘就勸老伴幫忙在地里種經濟作物賣錢——一開始是棉花，後來是西瓜，再後來是各種大棚蔬菜——來補貼家庭收入。老倆口一邊要看顧床前老人，一邊要下地幹活，幹得很是辛苦，但也因此能勉強維持重生和秋蓮上學的花銷；而春生不願意被父母綁在地里一塊兒遭罪，還不掙錢，乾脆去省城給別人家的家具作坊代銷組合家具去了。

有那麼一年，春生興沖沖地從省城回來，帶回一本銅版加厚電光紙的圖冊給爸爸看，然後在幾套較為簡單的寶麗板組合家具旁邊記下記號，對他說道：“像這樣的家具，你能做出多少套，我就能夠給你在省城裡賣出去多少套。我親自去南方給你採買寶麗板材料，料拉回來，你趕緊學、趕緊做，咱們再合作，大幹一場怎麼樣？”

結果那年兩人的生意果然發財。只是那生意也沒能幹長遠。因為一人發財，百人眼紅。姜家造寶麗板組合家具發財的消息很快在烏佑石墟中平接連傳遍。中平城裡很快就有店鋪開始經銷寶麗板板材，廣州上貨，一火車皮拉到中平車站只需三四天。一時中平每個打家具的作坊都開始攢制寶麗板組合家具，價格很快下滑。要不是春生眼疾手快殺箱早，恐怕把原來掙的錢也要虧進去了。

還山見自己僱人打寶麗板組合櫃，好不容易技術和管理都能湊合上手了，生意正做得紅火，春生卻關了他在省城開的家具店，殺箱不幹了，很不理解。問兒子。春生說：“你看看現在的寶麗板家具的價格，雖然咱的質量比以前提高了，但省城這種家具的平均價格比一開始時已經腰斬了，要不了多久，成品家具的價格就會和南方拉來的寶麗板成本差不多了。”

“那你想再幹啥呢？”

“中平火車站旁邊的日用雜品公司里有一間貼面板車間招租，我已經租下來了。五年合同。我看車間裡面很大，正好可以加一道輥壓玻璃鋼漆的工序，這樣，咱們就可以在中平生產寶麗板了。”

“你不是說寶麗板家具現在已經不時興了嗎？”

“那是在省城。在相對落後的中原各縣城裡，價格比省城賣得還能更高些呢。再說，還有外省的各市各縣呢。中國人這麼多，市場這麼大，你放心，那些南方的寶麗板大老遠地拉來中原能掙錢，我在咱們本地生產還能虧本？”

於是，在姜春生賣了許多年家具之後，又進車間改行搞生產了。而且那個輥壓玻璃鋼漆的工序，還真的讓只有高中文化的春生在中平日雜公司的招租車間裡鼓搗成了。雖然一開始整體質量並不如人家南方運來的好，但是春生賣得便宜，很快便把大半個中平市的市場給占了。從此以後，春生買了一個剛出磨合期的二手雅馬哈嘟嘟嘟地開了起來。

可是，那活大約也只幹了不到兩年，日雜的領導們開始對春生租用他們的車間挑三阻四起來。要不就是藉故斷水斷電，要不就是藉故找茬鬧事。最後，竟然以整修公司的道路為藉口，故意堆了一大堆土，堵住春生他們進出車間的路。

一開始，春生還認為年關送禮送紅包不及時，得罪了公司里哪位大頭了呢。再後來腦筋一轉也就想通了，這是日雜的領導們看着春生私人租賃廠房這麼發財，眼紅又想收回去他們自己去干罷了。再往上送更多的紅包是沒有用的。五年的合同，在他們的眼中說是廢紙，就是廢紙。看來只好另想去處了。

但這次春生想的生意卻不關家具了。據他聽聞，當時中平城南各鄉村里興開養雞場（而無羈河北各鄉村自打改革開放以來主要副業是家具），往南方各大城市走雞蛋，急需一種叫做蛋托的包裝用品。要不然汽車一路顛簸着拉到南方，雞蛋肯定全碎了。那蛋托是一片片的用廢紙漿或發泡塑料做的，據說用廢紙做，成本還不到一毛，但中平市當時甚至一塊錢還買不到，一時急壞了許多養殖場的老闆們。

這消息不知怎麼的就把春生給迷上了。當然，連小學生都知道，十倍的利潤是1000%的利潤！如果春生還記得中學政治課本上有類似這樣的、對資本主義發展警示話語，也許他能更清醒一點吧：資本逃避動亂和紛爭，它的本性是膽怯的。這是真的。但這還不是全部的真理。資本其實是最害怕沒有利潤或利潤太少，就像自然界害怕真空一樣。一旦有適當的利潤，資本就膽大起來。如果有10%的利潤，它就保證到處被使用；有20%的利潤，它就活躍起來；有50%的利潤，它就鋌而走險；為了100%的利潤，它就敢於踐踏一切人間法律；有300%的利潤，它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冒絞首的危險。……

可惜我們的春生，和其他任何一個正在處於原始資本積累的私企小老闆一樣，在改革開放的大潮中，是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初次做組合家具買賣和轉行生產寶麗板成功的經歷，讓春生感覺自己就像一個超人一樣無往而不勝。他先是裝做一個養雞場老闆要訂購紙蛋托的樣子，跑到天津的一家國營工廠裡面，偷偷地去瞧看人家正規廠家的機器和生產。當他看到正規的蛋托機，一次只能吸壓成型一小片紙質蛋托，費時費工不說，而且聽到那機器的價格是怎樣一個令人咂舌的數目之後，春生下定決心要自己攢制一個蛋托機。然而他異想天開，竟然一開始就想做一台效率更高的。具體說來，就是用兩個滾圓的蛋托模具像齒輪一樣輥壓，一邊吸進打碎的紙漿，一邊像輥壓玻璃鋼漆出寶麗板那樣，源源不斷地壓出成型的蛋托片兒，曬乾之後再切鋸成塊。如果一切順利，生產速度當然會快很多。誰知他的想法一開始便是錯的。俗話說，隔行如隔山。制蛋托的要訣在於廢紙漿吸壓脫水然後才能成型，否則含水過多，很難晾曬烘乾不說，甚至一開始就根本不可能成型的。這一點和輥壓寶麗板有天壤之別。

如果是春生在自家院裡研製土造的蛋托機也就罷了，如果春生的廠房是在本村、離家近也可能也還好——至少文革前學過機械工程的老爸見他瞎折騰後或許能給他在技術上提個醒。而他卻燒包，自己的“高效”機器還沒影子的時候，就和中平城南一個在公路邊租房租地的農戶，一下子簽了十五年的用地合同。而且同時開工，在租賃的土地上又僱人蓋生產蛋托的廠房。結果地也租了，廠房也蓋起來了，以前攢下的積蓄也花得也差不多了，生產所需最核心的蛋托機卻花了一年多也沒有調試成功。

等春生清醒過來時，才發現已經到了進退維谷的境地。兩年以來，廢紙的價格不斷上漲，而蛋托價格早已從一塊錢的價格巔峰跌落下來，現在能賣兩三毛就不錯了。而要停止合同撤退，合同上卻又寫明着任何單方終止合同，要賠償另外一方額外一年的租金。那麼大塊地，原來就有六間房，又鄰着馬路，租金一年可就是兩萬五。而且，根據合同，租賃方在所租土地上的任何投資都不能算數的。而春生在那塊地上，光接着蓋廠房就又花了三萬多！

等春生下定決心撤退時，已經三年過去了。好說歹說，合同協議終止，租賃方最終同意用春生蓋的廠房抵償一年的罰金。就這樣，從新的一輪發財夢中醒來以後，春生又兩手空空地回到了西烏佑村。

而這次東西烏佑村支書主動請老薑家的人，承人瞧得起，春生覺得自己東山再起的機會又要來了。在買好兩條中華煙做為貢品的同時，春生已經想好了在宴會上說什麼。

那東烏佑村的迎賓飯店和村委會合用一個連體樓。樓東面五層是村委會辦公室，西面三層是飯店，中間用一個頭頂廊橋的門洞相連。這樓算得上是兩村村北橫貫東西的前進公路上的地標性建築。其裝璜與東西烏佑村裡的暴發戶們的打扮一樣俗氣。靠公路的樓面一律白瓷磚貼面，門洞裡的大鐵門扇天一亮就敞開，除去東面白漆木牌寫着“中平市石墟鄉東烏佑村村委會”以外，西面三層樓上頂着“迎賓大酒樓”的霓虹燈招牌，另有嵌在門洞兩邊立柱上紅底鎏金大字：生意興隆通四海，財源茂盛達三江。

春生用摩托拉着父親，並不進那村委會的黑門洞。只將摩托車停在迎賓樓前的小停車場。正當姜還山猶猶豫豫地躊躇不前時，春生麻利地摘下頭盔鎖在車把上，從父親手中拿過兩條煙，兩三步跨上台階，推開飯店一層的大玻璃門進去。望四周一瞄，便對着那個身着紅綢衣的前台小姐大聲說道，“怎麼錢宏進這麼快就把前台換成更年輕漂亮的，原來這裡的紅梅呢？我的老同學請客，那請客的人呢？！”那坐檯小姐臉上一紅，只得用普通話說道，“紅梅姐去年遠嫁了。先生既然您還有其他客人，請您先在這邊坐等。”

春生大大咧咧地將兩條煙放在前台，也不解釋，只說句，“對了，我們一共有四個人呢。”就轉身去給還山開門，引着老爸去旁邊的椅子上坐好。

“先生，您的東西忘在這裡了。”那前台女孩禮貌地提醒。

“這東西已經不是我的啦！既然我同學請客放血，我當然也要意思意思的，禮尚往來是不。——您貴姓？”

“我姓錢。”

“當村的？”

“當村的。”

“當村的你為啥不說中平話呢。——你倒嚇我一大跳，心想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我這老同學啥時變得這麼高大上了，只雇外地說普通話的大學生了!”

那女孩的臉又一紅，只得轉回用家鄉方言，不好意思地小聲說道，“人家也是上了大學的嘛。我們老闆讓我見到不認識的，一定要先用普通話打招呼，囑咐我們嫑一開始就飆中平土話，怕土倒了有檔次的客人們……你說我們老闆錢宏進是你同學，他要請你？”

“對了！——你看宏進他下樓來了……”

“——宏進！咱老同學有多少年沒有見面了？！您瞧咱這村官，長得可是越來越精神了！事業也越來越發達。政績經濟兩不誤。真箇是‘生意興隆通四海，財源茂盛達三江！’”姜春生先聲奪人地拍他馬屁。

“哪裡……哪裡……老同學……嫑取笑。”錢宏進一臉錯愕掩蓋不住，這些年一直順風順水的錢宏進，顯然已經忘了正和他熱情握手寒暄的人是他的小學同學。

“1979年，東烏佑小學五一班，西烏佑的姜春生。”春生輕輕地拍拍宏進的肩膀。

“姜春生！想起來了——當時我們倆是前後桌，你前我後。想不到你卻長得這麼高！——你今兒是自個兒，還是有其他客人？”

“聽說錢大書記今天要請西烏佑的村民姜還山。所以我想藉此機會，也來蹭蹭老同學的飯！”姜春生一面笑着和老同學打哈哈，一面對前台說到，“你看，你看，我就說，即使老同學請客吃飯，白吃也不好的，幸虧我備有見面禮呢！”

說完便順理成章地從前台上拿回那兩條煙，對着前台那女孩擠擠眼，方才給錢宏進引薦他老爸。錢宏進好不容易弄清楚，原來還山和春生是父子。於是高興地說道，“早知如此，我還不如說就請老同學春生和春生爸——這樣就更近乎了。既然你們兩個都來了，咱們就到樓上單間先去喝茶，等我懷堂叔。——已經七點五分了，也不知道他還來不。——紅莉，若是西烏佑的支書來了，就說我在樓上那個套間裡等他。叫裡面的大廚準備上四個人的菜。”錢宏進吩咐道。

等錢宏進和姜家父子樓上單間坐定，喝過一輪茶之後，七點一刻左右，錢紅莉上來說，金懷堂打來電話，說他今天晚上身子不舒服，來不了了。聽到這消息，姜還山留心查看兒子春生的臉色，心裡懸起的石頭落下了一半。看來金懷堂不來，春生反而高興；而自己也不用和那老懷堂明打哈哈暗打擂台了。

錢宏進於是叫上菜，酒過三巡，菜過五味，自不待言。宏進先只和春生神侃一些小學時一同干的非常不靠譜但卻很有趣的陳年舊事。又誇讚春生聰明，調皮搗蛋不好好讀書還考上了市一中，而自己只考上個三中；然後又詢問春生家中近況。春生先是把自己的學習貶得一錢不值，中學裡依舊調皮不拉正套，所以並沒有考上大學；但又及時提到自己的弟弟妹妹還爭氣，一個剛從北京大學物理系碩士畢業，留學美國讀博士學習高科技工程去了，將來宏圖不可限量；一個從省城大學畢業後，在中平市土地局上班，現在就握有在中平市各村各鎮征田批地的實權。接着便馬上恭維錢宏進現如今在東烏佑村大力招商引資，發展實業，頗有當年燕昭王築黃金台招賢納士的氣魄與雄心。而他自己空有一些才能，遇人不淑，在西烏佑村卻連塊蓋廠房的地兒都弄不到。而他又不想動用妹妹的權力，壓制村裡的那些現官不如現管的地頭蛇們。

錢宏進看到老同學會來事，家中的人物既有將來潛力股，又有當前實力派。春生又這麼文鄒鄒地吹捧自己，心想今天請對客了，一正一反地挖了那老懷堂的牆角，不由自主地紅光滿面，堆下笑來。

“……聽說前些年在中平火車站日雜公司有個生產寶麗板的廠長，是你們西烏佑的，當時他把黃塘村黃大牛的三胺板廠頂得不輕，那個人你認識嗎？”

“三年前只有我在日雜公司生產過寶麗板。唉，好漢不提當年勇。當時我幹得正紅火，誰知道他媽的那幫日雜領導，儘是一些見錢眼開、說話放屁的狗日雜種！”春生想儘量在老同學面前，心平氣和地述說自己這些年來遇到的不平，但話說出口來仍然是非常氣憤地罵。春生顯然把這三年的不順心的事，一股腦地歸因於日雜公司的領導們了。當然這從一定意義上說也對，沒有那些國營領導們下拌兒毀約，春生三年前也不用從日雜車間退出，也不會去有空去想發那紙蛋托的財。

誰知錢宏進聽到春生就是他要找的那個傳說中的寶麗板廠長後，激動地說，“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怪不得中平這幾年突然又沒有本地產的寶麗板了，沒有你，日雜公司那幫飯桶們根本就玩兒不轉那玩意兒的；只可惜金懷堂他也埋沒人才，也就怪不得你們西烏佑這些年是王小二過年——一年不如一年——怎麼樣，我請你跟我老弟宏發在我們東烏佑重新開一個寶麗板廠如何？你出技術管生產，他有現成的廠房和資金。”

“——行啊！你老弟宏發如果有錢有廠房，我有現成的技術，合夥正好。據說日雜公司的那個輥壓機還整天閒着，並沒有賣掉。這麼着，由你出面，咱們把那些機器按廢鐵價再買回來即可。而且我老弟重生，很快就會從美國帶回來更先進的技術。到時我們接着搞中美合資的高新技術托拉斯，聽說國家現在不僅支持中外合資，還有各種各樣的優惠政策呢！”

錢宏進心想，你以為我一開始請西烏佑村民姜還山為啥。於是大笑道，“真是英雄所見略同！今天當着你爸爸我伯伯的面，咱們一言為定，說干就干！明天上午八點，咱們還在這裡見面，我把宏發叫來一塊去看他剛蓋的廠房。咱們不干成國際托拉斯誓不罷休！”

等春生和爸爸回家之後，姜還山小心翼翼地提醒兒子，“聽錢宏進的意思，他弟弟也就只二十多歲，比重生也大不到哪裡去。怎麼他弟這麼年輕就比他一個當支書的還有錢？莫不是他貪的錢財，以他弟的名義來洗白？若是那樣的話，他們兩個肯定都不乾淨。你千萬別跟着他們一塊兒倒了霉。”

“現在共產黨的大官小官們哪個乾淨！但正因為這樣，法不責眾，所以沒有事。我在西烏佑一時半晌的出不了頭，在東烏佑一定能行！你放心，和他們這些當官的來事，咱吃一塹長一智，我會看事做事。這次，我會在合同上寫明技術入股所占股份、年限、和分紅制度。咱一個搞實業掙錢的，咱不牽頭搞犯法的事，咱難道還怕共產黨再來一次文革不成！”

“你說起那搞犯法的事，那金懷新不是去年就從監獄裡出來了嗎。他還是照樣不干正經營生。不知什麼時候說話只打京腔了，又長了本事，服刑期間竟然學會了開汽車，夥同中北縣一個同樣流氓的傢伙，在高速公路上撒釘子扎人家的好輪胎，再充好人，騙人家用高價換他們用膠水事先粘粘起來的舊輪胎；或者乾脆開輛破車，在各種便道上專門找人碰瓷訛錢。據村里人說，這次在公安局又逮他們之前卻跑了。反正他在烏佑已經沒家沒業，早不在乎了。這要在老年間，興連坐，老懷堂即使不會因此抓起來審問，他這村支書的交差也肯定早該沒了！可見舊社會的那些老法子也不見得全不好……”

其實金懷堂這次推脫不去東烏佑吃飯，一是不想讓姜家大小子太張狂了，認為有兩個支書巴結着請他們姜家人。——我金懷堂不管着你們就不錯了，犯不着巴結。——主要因為他是一個業餘的古董迷，心想今晚一定要在家裡好好看看那城裡頭贔屓出土的現場直播。於是推脫了錢宏進的宴會，在家裡吃飽喝足，早早地等着看那7：30開始的中平新聞。

第一條中平新聞是市委書記牛增貴在全市一年一度的表彰大會上給優秀黨員頒發獎狀，其中赫然就有他熟悉的黃小平和錢宏進兩個人模狗樣的屌人。這一條新聞看得金懷堂牙根直痒痒，心想如此憋氣，還不如就去那迎賓酒樓挖苦那個“優秀共產黨員”錢宏進；但又忍不住地往下看。

第二條新聞卻是詳細介紹中平市石墟鄉黃塘村，提到該村如今是中平市僅有的兩個省級示範村之一。還配以八十年代初的舊圖片，顯示何益民縣委書記扶貧考察黃塘村時，村里土坯房矮小破舊，村民個個衣衫襤褸，面黃肌瘦，無羈河水又淹進村裡的慘狀；緊接着是近年來，該村村貌逐漸發生的變化；最後重點突出，黃塘村村民在村支書及優秀共產黨員黃小平的帶領下，以中原省全面整治無羈河道為契機，積極響應中央農村建設“三年大變樣”的號召，村中一條寬大的公路直通國道，公路兩邊一座座新民居示範樓正在拔地而起。

第三條新聞才是金懷堂期望的，報導中平城裡剛出土的那個大贔屓。那贔屓出土之時，圍觀者果然人山人海，連周邊鄉鎮的人也開車趕過來瞧看，議論的，照相的，好不熱鬧。只聽報導人員說道：這個需要四個大吊車才能吊起來的龐然大物經測量長8.4米，寬3.2米，高2.6米，體重估測至少一百噸，因此此物是天下第一大贔屓無疑。隨着贔屓出土若干塊殘碑及碑帽，據現場工作考察的相關文物人員推斷，假如碑身也能保存齊全，這將是全國最大的一塊龜馱石碑。但問題是偌大的一塊贔屓駝碑，卻在歷代中平志書中並沒有記載，而且碑文上凡是涉及人名官職等等關鍵之處，便被鑿去或砸斷，明顯屬於人為破壞。那麼，巨碑何時為誰為啥而立？而它又因何被鑿毀？一時眾說紛紜。為此，中平市文保所特地給中平籍文物愛好者董適世打電話，請他特地趕來現場，幫助考證那巨碑的主人。那董適世仔細考察一番後，在現場接受省報記者的採訪，胸有成竹地說：“從中平歷代縣府志沒有記載來看，此物應於亂世之中速刻速毀。如此巨大的功德碑，只有心懷僭偽之志的藩鎮節度使才會有意為之。而毀滅的原因，想必是在中平稱帝之舉未能成功。作為大件石雕，所出土的贔屓身體各部位比例非常協調，質感軟硬通過雕功刻力表現得特別形象，說明其藝術價值不同凡響。巨碑殘部文字鐫刻的刀鋒規整清晰，碑首龍鱗的刀刻痕跡嶄新，又佐證了此碑是在刻立不久就被砸毀掩埋的。新出土的這件贔屓呈匍匐昂首狀，青石質，其腹部、背蓋、嘴角、下頜等部位均刻有精美的花紋，從雕刻風格看，與唐代大型陵寢的石雕風格非常一致。因此巨碑主人，應從後唐五代時期鎮守中平城的各節度使有關的史料中查找考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