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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非马:《最后的刺客》(36)
送交者: zuolizi 2007年04月13日10:47:58 于 [五 味 斋] 发送悄悄话

司马非马:《最后的刺客·荆轲》(4)
§4


八月十九日卯时,黑风岭舍身崖上还没有阳光,不是太阳还没有出来,是太阳没法儿出来。铺天盖地的云,不白也不黑,阴惨惨,灰蒙蒙。崖上有风,云不动,袖动。风有些湿,很难说是清风,也就不好说是四袖清风了。四袖?不错。两个人,四只阔袖。盖聂也穿的是阔袖长袍?不错。盖聂爱美,除非必要,他从来不穿扣袖紧身服。扣袖紧身服没有风度,这是他的观点。当然,这也可以是别人的观点。这观点很难反驳,风吹不动的服式,哪儿来的风度?盖聂也爱臭美,但凡可以显摆风度的机会,盖聂绝不放过。八月十九日卯时是个没有必要的时刻,也是个可以显摆风度的时刻,盖聂对此深信不疑。这种时刻盖聂不穿阔袖长袍,还能穿什么?

盖聂登上舍身崖,期待着两个人,两个稍信的人,两个他手下的人。可他只看见一个人,一个身披一袭阔袖长袍的人,这令他吃了一惊。那人背对着他,听见他的脚步声,从容不迫地转过身来,潇洒地冲他一笑,不是出声的大笑,是无声的微笑。这就不仅是令他吃惊,而且是令他大吃一惊了。

“怎么是你?!”大吃一惊的时候,往往会语无伦次,所以盖聂冒冒失失地说出怎么一句话来,既像是惊问,又像是惊叹。
“你既约了我,我怎么能不来?”那人说,嘴上依旧挂着潇洒的微笑。
“不对。”盖聂听出那人的声音有些假,也有些熟。
“什么不对?是我不对?还是这把剑不对?”那人一边说,一边拔出剑来,荆轲的剑。

没有阳光,那剑不明晃晃,可依然透出寒光,也透出杀气。寒光是剑的质地赋予的,是那剑的禀性。杀气是那握剑的人赋予的,是那握剑的人的心态。寒光,内行看得见,外行大概也看得见。杀气,内行感觉得到,外行大概就感觉不到了。盖聂打了个冷颤,不愧是内行。他下意识地伸手往腰下一摸,手指碰着了剑柄。虽然他深信荆轲来不了,其实用不着剑;也深知自己剑创未愈,其实使不了剑,他还是没有忘记把剑带上。或者,不如说,他还是没有想着不把剑带上。剑之于剑客,就像衣服之于女人,出门绝对忘不了,无论是出客,还是只在门口遛个弯儿。

“都不是,是声音不对。”盖聂说。他的手指虽然碰着了剑柄,却没有把剑拔出鞘来。不能使剑的时候拔出剑来,那是找死。盖聂还不想死,他想多听那人说几句话,要死,也要死个明白,知道是死在谁的手上。
“人都说眼见为实,耳听为虚。你却偏偏反其道而行之,是不是有些傻?”那人说,说完,嘲弄地一笑。
“你是庆辂!”笑声露出了马脚,被盖聂识破。
“你错了,这世上已经没有庆辂,只有荆轲。”那人说。

说这话的“那人”,究竟是谁?是荆轲?还是庆辂?这么说吧:以前有个人叫庆轲,后来自称荆轲,那人死了。死人不能再说话,说这话的“那人”,不可能是死了的那个荆轲。从前有个人叫庆辂,后来自称荆轲,这人还没死。说这话的“那人”,就是这个还没死的荆轲。怎么称呼这人合适呢?有时候叫荆轲合适,有时候叫庆辂合适。这么着不怕混搅视听么?本来就是件混搅视听的案子,想不混搅视听,成么?

什么意思?”盖聂问。庆辂的话,或者说荆轲的话,并不难懂,可盖聂听不明白,可见他还没有从震惊中完全清醒过来。
“什么意思?意思不是明白得很么?我就是荆轲,荆轲就是我。怎么?听不懂?”
“放屁!”盖聂发一声冷笑,抖出做主子的威风。
“看来你是执迷不悟了,那也好,我就成全你。”荆轲一边说,一边把手上的剑晃了一晃。
“你想要干什么?”
“当然是要你死。”
“谁能不死?你想吓唬谁?”盖聂不想死,可他不能不嘴硬,他不能在奴才面前失了主子的身份。
“你别高兴得太早,以为死是你的解脱。你没那么幸运,你不能一死就一了百了。”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意思简单得很:你死了,还有下文。”
“什么下文?”

“不出三日,江湖上的人就都会知道你盖聂是怎么死的,死在你的书童庆辂之手。也都会知道你盖聂是因为什么而死的,为了同你的书童争夺一个叫做青青的使女。”
“你,你,……”盖聂伸出手来,指着荆轲。他想说:你这该死的奴才!可没有说出来,只看见自己的手指在发抖。吓的?气的?连吓带气的?总之,他彻底输了。于是,话说出口,就变成了:“你究竟要怎样?”毕竟,盖聂是个跑江湖的老手,他知道怎么随机应变。如果庆辂当真要他死,他这会儿还不早就在黄泉了?他既然还在舍身崖,那就说明庆辂并不想要他死,至少现在还不要。果不期然,听见盖聂说出“究竟”这两个字,庆
辂会心地一笑,提出盖聂可以不死的条件来。
“认我做荆轲,我饶你一死。”庆辂说。

一阵沉默。风停了,天上掉下几点雨水,凉凉的,陷入沉思的盖聂没有觉察出来。盖聂在想什么呢?他在琢磨后果,什么后果?认庆辂做荆轲的后果,或者说,认这个荆轲做那个荆轲的后果。他盖聂有什么损失没有?得不着荆轲的剑?得不着荆轲的剑法?都不是。这两件事情虽然都是损失,但也都与认庆辂做荆轲无关,认与不认,都是木已成舟,无可挽回的了。在奴才面前失去主子应有的尊严?不错,这不能不说是损失。不过,总比死了好吧?虽说“士可杀,不可侮”,不是也有“大丈夫能屈能伸”的说法么?管仲受辱而不死,孔子不是还称道管仲为君子么?况且,他盖聂死了,还不能以死明志,还会臭名远扬,成为武林中的笑柄:一个跟书童争使女的草包!这么一想,盖聂就拿定了主意。不过,直截了当地说“愿意”,那岂不等于是在自己的奴才面前讨饶么?这种事儿,他盖聂还不屑于为。怎么办?盖聂有办法,他知道怎么拐弯抹角。大丈夫能屈能伸嘛,不知道怎么拐弯抹角还是什么大丈夫!

“叫我认你做荆轲不难,可我一个人认你做荆轲有什么用?”盖聂说。他把重点放在问题上,轻描淡写地把“愿意”的意思一带而过。
“只要你肯认,我就饶你一死。”荆轲说。显然,荆轲并不肯轻描淡写地放过他。“至于别人认不认,用不着你操心。不过,你不能只在我的面前认,你得当众公认。”
“怎么当众公认?你说个条件。”
“以你盖聂与我荆轲两人的名义,向武林各派发一封请柬,邀请各派掌门于腊月十五日午时与会徐陵,风雪无阻,不见不散。”
“徐陵?就是那公子季札挂剑之处?”
“不是那个徐陵,还能是哪个徐陵?”
“要是没人去呢?”盖聂问。
“既由‘南荆北盖’联名相邀,怎么会没人去?”

又一阵沉默。这一回,盖聂想的不是自己可能有什么损失,是庆辂可能会得着什么好处。让武林高手一个个都认准他庆辂是荆轲,他庆辂不怕招惹麻烦?人家荆轲能把四十九个高手一一送上去黄泉的路,难道他庆辂也行?莫非他成功地骗取了荆轲的剑法?即使如此,四个月内他庆辂就能练得成那剑法?盖聂不怎么信,不过,他决定照庆辂的意思去做,反正吃亏的不会是他盖聂。于是,他说:“既然如此,那这事就这样定了,派送请柬的事情就由我盖聂效劳,你这充当荆大侠的,只要别忘了到时候赴约就行了。”

说完这句话,盖聂觉察到了雨,他仰头看了看天。天上依旧是铺天盖地的云,不白也不黑,阴惨惨,灰蒙蒙,没有因掉下几点雨水就减少一分阴,或者减少一分灰。
“咱还犯得着在这儿淋雨吗?”盖聂问。
“怎么?就急着走?你不难道不想知道青青为什么没有来?”
听了这话,盖聂不由得一怔。他怎么把青青给忘了?他吩咐过青青,如有任何意外,务必在他上岭之前通知他。难道庆辂成了荆轲还不算意外?怎么不见青青的踪影?
“她同别人睡了一觉,就把你的吩咐给彻底忘记了。”荆轲说,不动声色,好像真是说别人的事。
“别人?别人是谁?”盖聂问,虽然他知道答案。
“别人嘛,就是说不是你。她同谁睡还不是一样,只要不是你。”
“她人呢?”
“她已经不是人了。”
“什么意思?”
“死人还算是人吗?我想不能算了吧。”
“你把她杀了?”
“我替你清理了门户。”

荆轲说完这句话,扭转身,甩甩衣袖,扬长而去,把盖聂一个人撂在那儿发愣,与三天前盖聂撂下荆轲不顾而去如出一辙。是英雄所见略同?还是小人得志一般无二?这问题,没人思索。崖上本来只有两个人,一个踌躇满志地走了,另一个留在那儿发愣。踌躇满志的人与发愣的人,都不是思索问题的人。

徐国早在三百年前就被齐国吞并了,聪明人不是说过什么“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么?国家都覆灭了,国君的陵墓还能保存?徐陵却竟然保存完好无恙,沾了吴公子季札的光?也许是吧。季札挂剑墓庐的故事三百五十年来一直传为美谈,徐陵墓庐前的那棵据说是季札挂剑的圆柏,三百五十年来一直是过客凭吊的对象,以至没什么人好意思打徐陵的主意,上自王侯将相、下至鼠偷狗窃,莫不如此。三百五十年来,那墓庐不仅没人好意思打主意,而且屡经好事者集资修葺,所以才能完好无缺。至于相传为季札挂剑的那棵柏树,不那么聪明的,深信就是三百五十年前的那一棵无疑;自以为聪明的,嗤之以鼻,说那棵真的早就死了,如今的这一棵绝对是后人补种的;真正聪明的,并不分辩真假,只不过借那棵柏树抒发一番怀古的幽思、感叹一番世风的日下而已。所谓过客,究竟是些什么人?三百五十年来无非是那些出使外邦、途经此地的公卿大夫,或者是那些不远千里、专程而来的文人说客。直到那一年的腊月十五日,一反常态,来了一帮子不怎么相干的人,既非公卿大夫,亦非文人说客,也并不为怀古或者思今而来。

那一年的腊月十四,徐陵下了一场大雪。第二日雪停了,天并没有开,依旧阴沉肃穆。陵园沉浸在纯净、洁白、静谧之中,仿佛时光倒流,又回到了季札挂剑的那一日。不过,这样的气氛对于一大早就赶到徐陵来的那帮人来说,并没有什么感染力,没有人去凭吊那棵树,甚至连对那棵树看一眼的人都没有。那帮人究竟是些什么人?十之八九是应“南荆北盖”之邀而来的武林领袖,剩下的是闻风而至的不速之客,当然也都是江湖上掂得起斤两的人物,否则不敢来,来了,恐怕也会被轰走。朝廷上等级森严,名之曰礼;江湖上依样画葫芦,叫做规矩。当官的懂礼,跑江湖的懂规矩。徐君的墓庐是幢有柱无墙的建筑,像个亭子,比一般的亭子大,大约容得下百十来人,早已挤满,主人却还没有来。没人抱怨,因为请柬上写的是“午时”与会,现在离午时还差一刻。不是主人迟来,是客人早到。客人来得早,主人来得晚,固然说明主人的身份不同凡响,也可能说明些别的。别的什么呢?好奇心?也许。盖聂挑战荆轲的秘密早已不胫而走,江湖上期待着谁死谁生的消息传来,没有来,却突然冒出这样的请柬:只有与会的时间地点,却不说明缘由与目的。能不令人好奇?好奇心越强,来得也就越早。

正当大家七嘴八舌议论种种传闻、种种可能的时候,盖聂来了,墓庐顿时寂静,车轮辗石的声音清晰可闻。怎么?难道石径上没有积雪?没有。有人打扫过了?这问题,没人理会。盖聂是自己驾车来的,那个可人儿呢?熟悉盖聂的客人心中有些纳闷,甚至也有些失望。盖聂以往出门,照例是用青青驾车,令人羡杀。当然,之所以令人羡杀,不是因为盖聂有车夫,有车夫的人多的去了。之所以令人羡杀,是因为没有人能够有青青那样的车夫:风骚艳丽,美不胜收。今日的盖聂怎么成了独行侠?没人问,盖聂也没有解释。毕竟,这是个不便问,也无须解释的问题。主客寒暄过后,有客人问:荆大侠呢?怎么没同盖大侠一起来?这问题,识相的,不会问;问的,不识相。不过,既然有不识相的问了,就得解释。不解释,那是不给人面子。越是不识相的,越得给他面子。盖聂对此清楚得很,所以立刻就堆下笑脸说:荆大侠既然请了各位,想必一定会来,不必担心。盖聂这回答其实是答非所问,不过却透露出一点讯息。会听话的人立刻就明白了:这约会其实是荆轲召集的,盖聂只是个陪衬。盖聂之所以要点明这一点,因为他并不知道荆轲的葫芦里究竟装的什么药,万一荆轲惹出麻烦来,他盖聂好有退路可走。盖聂这话一出口,墓庐里又
顿时安静下来。显然,来的人中,明白的人居多,不明白的人居少。听明白了盖聂的这句话,一个个陷入沉思。

寂静之中,墓道的入口处走出一个人来,黑帽、黑袍、黑靴,在石径两边皑皑积雪的衬托之下格外抢眼。荆轲来了?一墓庐的人都这样想,或者说,都这样期待。与盖聂不同,荆轲一向寡交游,江湖上认识荆轲的人不多,老远就能认出他的人更少。虽说这时候该来的都已经来了,不该来的呢?谁知道呢?也该是都已经来了吧?只有荆轲还没有到,不是荆轲,还能是谁?可墓庐里没人抢出头去迎接。应邀而来的,都是各门派的领袖,万一认错了,丢不起这个丑。不请自来的,都有自知之明,知道这不是自己抛头露面的机会。盖聂呢?他着什么急?他等着荆轲过来先同他打招呼。那人渐渐地走近了,墓庐中的客人大都心跳加剧,眼睛也睁得更大。是?还是不是?有几个时常吹嘘自己同荆轲交情不浅的就更是心急如焚,这几个人其实也只见过荆轲两三面,在大街上面对面错过而认不出都不足为奇,哪谈得不上什么交情?不过,交情既然已经吹出去了,不去认,揭穿牛皮;去认而认错,也是揭穿牛皮。能不心急如焚么?怎么会担心认错?因为眼前走过来的这个人,与这些人记忆中的荆轲既有几分相似,又有几分不似。多日不见,也许,人总会有些变样吧?或者,上次的印象不够准确?再或者,我的记性不济了?只有盖聂一个人稳如泰山,他在心里暗笑:只有我知道这人是谁,你们这帮废物!

可盖聂错了。怎么错了?还有谁会知道这人是谁?有一个人从墓庐里跳出来,在墓道上站稳了,双手抱拳,对走过来的人毕恭毕敬的鞠了一躬,口称:“久违了,荆大侠!”一墓庐的人都把眼光转移到这人身上,包括盖聂在内。这人是谁?他不是什么门派的领袖,也不是什么掂得起斤两的人物,可一墓庐的人差不多都把他当作朋友,所以他敢于不请自来。这人姓高,叫渐离,据说是齐大夫高仲子在妓院里留下的风流种。因为高家不认账,从小在妓院里长大。虽说因为长年在女人堆里混,惹得一身粉脂气,却也会些花拳绣腿的功夫。会些花拳绣腿的功夫就能在江湖上广交游?非也。高渐离之所以能同一墓庐的人都套得上交情,靠的不是武功,是另一门功夫。什么功夫?击筑的功夫。琴、筝、
筑是当时最为流行的弦乐。善抚琴者多,善弹筝者也不少,唯独善击筑者寥若晨星、屈指可数。高渐离击筑的功夫,号称天下第一。剑客都喜欢玩弦乐,尤其喜欢击筑。据说,这是因为击筑与击剑,都须指臂并用、手舞足蹈,有异曲同工之妙。总之,高渐离因为是超一流击筑高手,所以也经常是超一流击剑高手府上的佳宾。高渐离认识荆轲,一墓庐的人都不奇怪,只有盖聂在纳闷:这小子发了什么精神病?

高渐离发了精神病?没有。高渐离认错人了?也没有。他既认识荆轲,更认识庆辂。他绝不会把荆轲错认做庆辂,更不会把庆辂错认做荆轲。既然如此,高渐离为什么要抢出头来认庆辂做荆轲?因为在庆辂与高渐离之间有过这么一段对话:

“我为你把那小妖精给宰了。”说这话的是庆辂。
“你把青青给杀了?”高渐离反问。他知道庆辂所说的“小妖精”只可能指青青,可还是忍不住要挑明了方才放心。
“除了青青,还有谁能是小妖精?”
“我不信。你庆辂有这贼胆?你就不怕你主子盖聂找你算账?”
“我忘了告诉你,这世上已经没有庆辂,从今以后我是荆轲,独往独来的荆大侠荆轲。谁是我荆轲的主子?谁能是我荆轲的主子?”
这段对话发生在一个客栈里,更往细里说,发生在一张床上。再往细里说?那就不好说了。简言之,庆辂与高渐离当时一同躺在床上,赤膊相向。听了庆辂这句话,高渐离从被窝里跳将出来,顺手抄起床边的一块浴巾把下身裹了。
“你不是在说梦话吧?”
“梦话!我现在比什么时候都清醒。”庆辂坐起来,斜靠着床头。伸手从床下摸出一把剑来。
“你不信?你看,这是谁的剑?荆轲的剑!吴公子季札的纯钧!”庆辂把剑从剑鞘里“唰”地一声拔出来,烛光之下,明晃晃,寒气逼人。
“你从盖聂那儿偷来的?”高渐离问。他打了个冷颤,他既不怎么内行,也不怎么外行,所以分不清寒光与杀气的区别。
“呸!盖聂也配有这把剑?这是我荆轲的剑!”庆辂说。说完,“唰”地一声把剑插回剑鞘。
看见高渐离一脸的惊讶,庆辂打个哈哈,然后把庙峰山和黑风岭发生的事情告诉了高渐离。
“原来你在骗我!”听完了庆辂的叙述,高渐离说,扭扭脖子,撇撇嘴,像女人撒娇一般。
“我怎么骗你了?”
“你不是为了我杀那小妖精的!”
“嗨!反正她已经死了,你还吃什么醋!”

庆辂想笑,可是没笑出来,他有些困惑。我究竟喜欢女人?还是喜欢像女人的男人?庆辂想。每逢同高渐离同床共被之后,庆辂总不免要这么反省一番。这种反省令他极不痛快,却又挥之不去、欲罢不能、无能为力,就像他有好几次想断绝同高渐离的关系时一样。
“以后你打算怎么办?”一阵沉默过后,高渐离问。
“你没听说‘南荆北盖’联名邀请武林各门派掌门与会徐陵的事儿?”
“怎么会没听见!我还正准备去凑热闹呢,没想到竟然是你。”
“怎么?是我你就不去了?是我你更得去。”
“为什么?”
庆辂从枕头底下翻出荆轲的面具,带在脸上,冲高渐离笑了一笑,说:“像不像?”
高渐离斜眼瞅了一瞅,笑道:“不错,有那么点儿像。不过,也有那么点儿不怎么像。”
“所以你务必得去!”
“这跟我去不去有什么关系?我去了,你就像啦?”
“你说,谁同荆轲最熟?”
高渐离偏着头想了一想,说:“据我所知,没什么人同他 稔熟。说不定还就我见过他的次数最多。”
“这不就对了!你去抢先认了我做荆轲,还有谁会不认?就算盖聂本想耍什么化招,谅他也不敢了!”
“哈!亏你想得出这一招。你拿什么谢我?”
“结伴而行,远走高飞。”
“你不怕?”
“一男一女结伴而行,怕人家说闲话还差不多。咱俩一起走,怕什么?”
“我不是这意思。”高渐离扭捏地一笑。
“那你是什么意思?”
“就凭你那点功夫,跟我打打闹闹还差不多。你就不怕别人同你来争这把宝剑?”
“这你就不用担心了,我自有妙计。”

荆轲有什么妙计?与徐陵墓庐各位来宾寒暄过后,荆轲先向盖聂拱一拱手,然后又对众宾客拱一拱手,说出下面这样一番话来:

承蒙各位朋友赏脸,冲寒冒雪而来,盖大侠及荆某不胜感激之至。今日请各位来,只为交代两件小事。第一,江湖上一向有个不恰当的说法,称荆某为天下第一剑客。这头衔荆某从来愧不敢当,只是一直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机会予以纠正,抱歉得很。盖大侠不嫌荆某剑术低下,四个月前邀荆某上黑风岭舍身崖领教盖大侠的追魂剑法,各位想必已有所闻。承盖大侠让,荆某勉强接了盖大侠五十招就不得不跳出圈子认输,可见这天下第一剑客的称号是绝对不能再加在荆某头上的了。以荆某之见,这天下第一剑客的称号,非盖大侠莫属。各位若有不以为然者,窃料盖大侠必定不吝赐教。

荆轲说到这儿,把话顿住,先向众人扫了一眼,然后扭过头来看盖聂。盖聂见了,心中骂道:好一个混帐!想把我搬出来当你的挡箭牌,做梦!骂过了,不慌不忙向前迈出一步,咳嗽一声,把嗓子清了,然后说道:荆大侠一向谦虚,这是各位都知道的。其实,勉强接了五十招就败落下来的是盖某,并不是荆大侠。诸位如果还有什么疑惑,只要看看那纯钧宝剑还在荆大侠腰下挂著,不就一目了然了么?盖聂说完,扭转头,向荆轲腰下一望。一墓庐的人都随着盖聂,聚精会神于荆轲腰下的宝剑。

荆轲见了,打个哈哈,说道:荆某要认输,盖大侠偏不肯。谁输谁赢,不也是一目了然了么?不过,既然盖大侠不肯,那第一件事权且按下。至于盖大侠提起这宝剑,那正是荆某要向各位交代的第二件事。不瞒各位说,近几年来为这宝剑而逼荆某出手的不下四五十人,结果自然是令这些人妄自送了性命,荆某于心实有不忍。扪心自问:这宝剑其实并不该荆某所有,本是吴公子季札之物,季札既然挂剑于徐君墓庐,这剑就该属于徐君。不知怎么阴差阳错,落到荆某手上,荆某又不懂得行侠仗义,凭空把这宝剑变成一把杀人的凶器,实在是罪孽深重之至,早就该做个了断了。荆某今日请各位来的第二个目的,就是请各位作个见证,看荆某物归原主。

听了荆轲这一席话,举座哗然。荆轲在嘈杂声中解下宝剑,双手捧着,步出墓庐,把宝剑悬挂到相传为季札挂剑的那棵圆柏之上,令一墓庐的人都看得呆若木鸡。木鸡不是鸡,呆若木鸡的人更不是鸡。荆轲走了,一墓庐的人就动起来了。先是动嘴,然后是动手。目标当然不是荆轲,是那把挂在树上的剑。只有两个人例外。一个是盖聂,一个是高渐离。盖聂还是自己驾车走了,跟来的时候一样。高渐离也是一个人走了,不过,他并没有一个人走多久。荆轲在墓道的尽头等着他,手里牵着两匹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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