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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馬非馬:《最後的刺客》(36)
送交者: zuolizi 2007年04月13日10:47:58 於 [五 味 齋] 發送悄悄話

司馬非馬:《最後的刺客·荊軻》(4)
§4


八月十九日卯時,黑風嶺捨身崖上還沒有陽光,不是太陽還沒有出來,是太陽沒法兒出來。鋪天蓋地的雲,不白也不黑,陰慘慘,灰濛濛。崖上有風,雲不動,袖動。風有些濕,很難說是清風,也就不好說是四袖清風了。四袖?不錯。兩個人,四隻闊袖。蓋聶也穿的是闊袖長袍?不錯。蓋聶愛美,除非必要,他從來不穿扣袖緊身服。扣袖緊身服沒有風度,這是他的觀點。當然,這也可以是別人的觀點。這觀點很難反駁,風吹不動的服式,哪兒來的風度?蓋聶也愛臭美,但凡可以顯擺風度的機會,蓋聶絕不放過。八月十九日卯時是個沒有必要的時刻,也是個可以顯擺風度的時刻,蓋聶對此深信不疑。這種時刻蓋聶不穿闊袖長袍,還能穿什麼?

蓋聶登上捨身崖,期待着兩個人,兩個稍信的人,兩個他手下的人。可他只看見一個人,一個身披一襲闊袖長袍的人,這令他吃了一驚。那人背對着他,聽見他的腳步聲,從容不迫地轉過身來,瀟灑地沖他一笑,不是出聲的大笑,是無聲的微笑。這就不僅是令他吃驚,而且是令他大吃一驚了。

“怎麼是你?!”大吃一驚的時候,往往會語無倫次,所以蓋聶冒冒失失地說出怎麼一句話來,既像是驚問,又像是驚嘆。
“你既約了我,我怎麼能不來?”那人說,嘴上依舊掛着瀟灑的微笑。
“不對。”蓋聶聽出那人的聲音有些假,也有些熟。
“什麼不對?是我不對?還是這把劍不對?”那人一邊說,一邊拔出劍來,荊軻的劍。

沒有陽光,那劍不明晃晃,可依然透出寒光,也透出殺氣。寒光是劍的質地賦予的,是那劍的稟性。殺氣是那握劍的人賦予的,是那握劍的人的心態。寒光,內行看得見,外行大概也看得見。殺氣,內行感覺得到,外行大概就感覺不到了。蓋聶打了個冷顫,不愧是內行。他下意識地伸手往腰下一摸,手指碰着了劍柄。雖然他深信荊軻來不了,其實用不着劍;也深知自己劍創未愈,其實使不了劍,他還是沒有忘記把劍帶上。或者,不如說,他還是沒有想着不把劍帶上。劍之於劍客,就像衣服之於女人,出門絕對忘不了,無論是出客,還是只在門口遛個彎兒。

“都不是,是聲音不對。”蓋聶說。他的手指雖然碰着了劍柄,卻沒有把劍拔出鞘來。不能使劍的時候拔出劍來,那是找死。蓋聶還不想死,他想多聽那人說幾句話,要死,也要死個明白,知道是死在誰的手上。
“人都說眼見為實,耳聽為虛。你卻偏偏反其道而行之,是不是有些傻?”那人說,說完,嘲弄地一笑。
“你是慶輅!”笑聲露出了馬腳,被蓋聶識破。
“你錯了,這世上已經沒有慶輅,只有荊軻。”那人說。

說這話的“那人”,究竟是誰?是荊軻?還是慶輅?這麼說吧:以前有個人叫慶軻,後來自稱荊軻,那人死了。死人不能再說話,說這話的“那人”,不可能是死了的那個荊軻。從前有個人叫慶輅,後來自稱荊軻,這人還沒死。說這話的“那人”,就是這個還沒死的荊軻。怎麼稱呼這人合適呢?有時候叫荊軻合適,有時候叫慶輅合適。這麼着不怕混攪視聽麼?本來就是件混攪視聽的案子,想不混攪視聽,成麼?

什麼意思?”蓋聶問。慶輅的話,或者說荊軻的話,並不難懂,可蓋聶聽不明白,可見他還沒有從震驚中完全清醒過來。
“什麼意思?意思不是明白得很麼?我就是荊軻,荊軻就是我。怎麼?聽不懂?”
“放屁!”蓋聶發一聲冷笑,抖出做主子的威風。
“看來你是執迷不悟了,那也好,我就成全你。”荊軻一邊說,一邊把手上的劍晃了一晃。
“你想要幹什麼?”
“當然是要你死。”
“誰能不死?你想嚇唬誰?”蓋聶不想死,可他不能不嘴硬,他不能在奴才面前失了主子的身份。
“你別高興得太早,以為死是你的解脫。你沒那麼幸運,你不能一死就一了百了。”
“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意思簡單得很:你死了,還有下文。”
“什麼下文?”

“不出三日,江湖上的人就都會知道你蓋聶是怎麼死的,死在你的書童慶輅之手。也都會知道你蓋聶是因為什麼而死的,為了同你的書童爭奪一個叫做青青的使女。”
“你,你,……”蓋聶伸出手來,指着荊軻。他想說:你這該死的奴才!可沒有說出來,只看見自己的手指在發抖。嚇的?氣的?連嚇帶氣的?總之,他徹底輸了。於是,話說出口,就變成了:“你究竟要怎樣?”畢竟,蓋聶是個跑江湖的老手,他知道怎麼隨機應變。如果慶輅當真要他死,他這會兒還不早就在黃泉了?他既然還在捨身崖,那就說明慶輅並不想要他死,至少現在還不要。果不期然,聽見蓋聶說出“究竟”這兩個字,慶
輅會心地一笑,提出蓋聶可以不死的條件來。
“認我做荊軻,我饒你一死。”慶輅說。

一陣沉默。風停了,天上掉下幾點雨水,涼涼的,陷入沉思的蓋聶沒有覺察出來。蓋聶在想什麼呢?他在琢磨後果,什麼後果?認慶輅做荊軻的後果,或者說,認這個荊軻做那個荊軻的後果。他蓋聶有什麼損失沒有?得不着荊軻的劍?得不着荊軻的劍法?都不是。這兩件事情雖然都是損失,但也都與認慶輅做荊軻無關,認與不認,都是木已成舟,無可挽回的了。在奴才面前失去主子應有的尊嚴?不錯,這不能不說是損失。不過,總比死了好吧?雖說“士可殺,不可侮”,不是也有“大丈夫能屈能伸”的說法麼?管仲受辱而不死,孔子不是還稱道管仲為君子麼?況且,他蓋聶死了,還不能以死明志,還會臭名遠揚,成為武林中的笑柄:一個跟書童爭使女的草包!這麼一想,蓋聶就拿定了主意。不過,直截了當地說“願意”,那豈不等於是在自己的奴才面前討饒麼?這種事兒,他蓋聶還不屑於為。怎麼辦?蓋聶有辦法,他知道怎麼拐彎抹角。大丈夫能屈能伸嘛,不知道怎麼拐彎抹角還是什麼大丈夫!

“叫我認你做荊軻不難,可我一個人認你做荊軻有什麼用?”蓋聶說。他把重點放在問題上,輕描淡寫地把“願意”的意思一帶而過。
“只要你肯認,我就饒你一死。”荊軻說。顯然,荊軻並不肯輕描淡寫地放過他。“至於別人認不認,用不着你操心。不過,你不能只在我的面前認,你得當眾公認。”
“怎麼當眾公認?你說個條件。”
“以你蓋聶與我荊軻兩人的名義,向武林各派發一封請柬,邀請各派掌門於臘月十五日午時與會徐陵,風雪無阻,不見不散。”
“徐陵?就是那公子季札掛劍之處?”
“不是那個徐陵,還能是哪個徐陵?”
“要是沒人去呢?”蓋聶問。
“既由‘南荊北蓋’聯名相邀,怎麼會沒人去?”

又一陣沉默。這一回,蓋聶想的不是自己可能有什麼損失,是慶輅可能會得着什麼好處。讓武林高手一個個都認準他慶輅是荊軻,他慶輅不怕招惹麻煩?人家荊軻能把四十九個高手一一送上去黃泉的路,難道他慶輅也行?莫非他成功地騙取了荊軻的劍法?即使如此,四個月內他慶輅就能練得成那劍法?蓋聶不怎麼信,不過,他決定照慶輅的意思去做,反正吃虧的不會是他蓋聶。於是,他說:“既然如此,那這事就這樣定了,派送請柬的事情就由我蓋聶效勞,你這充當荊大俠的,只要別忘了到時候赴約就行了。”

說完這句話,蓋聶覺察到了雨,他仰頭看了看天。天上依舊是鋪天蓋地的雲,不白也不黑,陰慘慘,灰濛濛,沒有因掉下幾點雨水就減少一分陰,或者減少一分灰。
“咱還犯得着在這兒淋雨嗎?”蓋聶問。
“怎麼?就急着走?你不難道不想知道青青為什麼沒有來?”
聽了這話,蓋聶不由得一怔。他怎麼把青青給忘了?他吩咐過青青,如有任何意外,務必在他上嶺之前通知他。難道慶輅成了荊軻還不算意外?怎麼不見青青的蹤影?
“她同別人睡了一覺,就把你的吩咐給徹底忘記了。”荊軻說,不動聲色,好像真是說別人的事。
“別人?別人是誰?”蓋聶問,雖然他知道答案。
“別人嘛,就是說不是你。她同誰睡還不是一樣,只要不是你。”
“她人呢?”
“她已經不是人了。”
“什麼意思?”
“死人還算是人嗎?我想不能算了吧。”
“你把她殺了?”
“我替你清理了門戶。”

荊軻說完這句話,扭轉身,甩甩衣袖,揚長而去,把蓋聶一個人撂在那兒發愣,與三天前蓋聶撂下荊軻不顧而去如出一轍。是英雄所見略同?還是小人得志一般無二?這問題,沒人思索。崖上本來只有兩個人,一個躊躇滿志地走了,另一個留在那兒發愣。躊躇滿志的人與發愣的人,都不是思索問題的人。

徐國早在三百年前就被齊國吞併了,聰明人不是說過什麼“皮之不存,毛將焉附”麼?國家都覆滅了,國君的陵墓還能保存?徐陵卻竟然保存完好無恙,沾了吳公子季札的光?也許是吧。季札掛劍墓廬的故事三百五十年來一直傳為美談,徐陵墓廬前的那棵據說是季札掛劍的圓柏,三百五十年來一直是過客憑弔的對象,以至沒什麼人好意思打徐陵的主意,上自王侯將相、下至鼠偷狗竊,莫不如此。三百五十年來,那墓廬不僅沒人好意思打主意,而且屢經好事者集資修葺,所以才能完好無缺。至於相傳為季札掛劍的那棵柏樹,不那麼聰明的,深信就是三百五十年前的那一棵無疑;自以為聰明的,嗤之以鼻,說那棵真的早就死了,如今的這一棵絕對是後人補種的;真正聰明的,並不分辯真假,只不過借那棵柏樹抒發一番懷古的幽思、感嘆一番世風的日下而已。所謂過客,究竟是些什麼人?三百五十年來無非是那些出使外邦、途經此地的公卿大夫,或者是那些不遠千里、專程而來的文人說客。直到那一年的臘月十五日,一反常態,來了一幫子不怎麼相干的人,既非公卿大夫,亦非文人說客,也並不為懷古或者思今而來。

那一年的臘月十四,徐陵下了一場大雪。第二日雪停了,天並沒有開,依舊陰沉肅穆。陵園沉浸在純淨、潔白、靜謐之中,仿佛時光倒流,又回到了季札掛劍的那一日。不過,這樣的氣氛對於一大早就趕到徐陵來的那幫人來說,並沒有什麼感染力,沒有人去憑弔那棵樹,甚至連對那棵樹看一眼的人都沒有。那幫人究竟是些什麼人?十之八九是應“南荊北蓋”之邀而來的武林領袖,剩下的是聞風而至的不速之客,當然也都是江湖上掂得起斤兩的人物,否則不敢來,來了,恐怕也會被轟走。朝廷上等級森嚴,名之曰禮;江湖上依樣畫葫蘆,叫做規矩。當官的懂禮,跑江湖的懂規矩。徐君的墓廬是幢有柱無牆的建築,像個亭子,比一般的亭子大,大約容得下百十來人,早已擠滿,主人卻還沒有來。沒人抱怨,因為請柬上寫的是“午時”與會,現在離午時還差一刻。不是主人遲來,是客人早到。客人來得早,主人來得晚,固然說明主人的身份不同凡響,也可能說明些別的。別的什麼呢?好奇心?也許。蓋聶挑戰荊軻的秘密早已不脛而走,江湖上期待着誰死誰生的消息傳來,沒有來,卻突然冒出這樣的請柬:只有與會的時間地點,卻不說明緣由與目的。能不令人好奇?好奇心越強,來得也就越早。

正當大家七嘴八舌議論種種傳聞、種種可能的時候,蓋聶來了,墓廬頓時寂靜,車輪輾石的聲音清晰可聞。怎麼?難道石徑上沒有積雪?沒有。有人打掃過了?這問題,沒人理會。蓋聶是自己駕車來的,那個可人兒呢?熟悉蓋聶的客人心中有些納悶,甚至也有些失望。蓋聶以往出門,照例是用青青駕車,令人羨殺。當然,之所以令人羨殺,不是因為蓋聶有車夫,有車夫的人多的去了。之所以令人羨殺,是因為沒有人能夠有青青那樣的車夫:風騷艷麗,美不勝收。今日的蓋聶怎麼成了獨行俠?沒人問,蓋聶也沒有解釋。畢竟,這是個不便問,也無須解釋的問題。主客寒暄過後,有客人問:荊大俠呢?怎麼沒同蓋大俠一起來?這問題,識相的,不會問;問的,不識相。不過,既然有不識相的問了,就得解釋。不解釋,那是不給人面子。越是不識相的,越得給他面子。蓋聶對此清楚得很,所以立刻就堆下笑臉說:荊大俠既然請了各位,想必一定會來,不必擔心。蓋聶這回答其實是答非所問,不過卻透露出一點訊息。會聽話的人立刻就明白了:這約會其實是荊軻召集的,蓋聶只是個陪襯。蓋聶之所以要點明這一點,因為他並不知道荊軻的葫蘆里究竟裝的什麼藥,萬一荊軻惹出麻煩來,他蓋聶好有退路可走。蓋聶這話一出口,墓廬里又
頓時安靜下來。顯然,來的人中,明白的人居多,不明白的人居少。聽明白了蓋聶的這句話,一個個陷入沉思。

寂靜之中,墓道的入口處走出一個人來,黑帽、黑袍、黑靴,在石徑兩邊皚皚積雪的襯托之下格外搶眼。荊軻來了?一墓廬的人都這樣想,或者說,都這樣期待。與蓋聶不同,荊軻一向寡交遊,江湖上認識荊軻的人不多,老遠就能認出他的人更少。雖說這時候該來的都已經來了,不該來的呢?誰知道呢?也該是都已經來了吧?只有荊軻還沒有到,不是荊軻,還能是誰?可墓廬里沒人搶出頭去迎接。應邀而來的,都是各門派的領袖,萬一認錯了,丟不起這個丑。不請自來的,都有自知之明,知道這不是自己拋頭露面的機會。蓋聶呢?他着什麼急?他等着荊軻過來先同他打招呼。那人漸漸地走近了,墓廬中的客人大都心跳加劇,眼睛也睜得更大。是?還是不是?有幾個時常吹噓自己同荊軻交情不淺的就更是心急如焚,這幾個人其實也只見過荊軻兩三面,在大街上面對面錯過而認不出都不足為奇,哪談得不上什麼交情?不過,交情既然已經吹出去了,不去認,揭穿牛皮;去認而認錯,也是揭穿牛皮。能不心急如焚麼?怎麼會擔心認錯?因為眼前走過來的這個人,與這些人記憶中的荊軻既有幾分相似,又有幾分不似。多日不見,也許,人總會有些變樣吧?或者,上次的印象不夠準確?再或者,我的記性不濟了?只有蓋聶一個人穩如泰山,他在心裡暗笑:只有我知道這人是誰,你們這幫廢物!

可蓋聶錯了。怎麼錯了?還有誰會知道這人是誰?有一個人從墓廬里跳出來,在墓道上站穩了,雙手抱拳,對走過來的人畢恭畢敬的鞠了一躬,口稱:“久違了,荊大俠!”一墓廬的人都把眼光轉移到這人身上,包括蓋聶在內。這人是誰?他不是什麼門派的領袖,也不是什麼掂得起斤兩的人物,可一墓廬的人差不多都把他當作朋友,所以他敢於不請自來。這人姓高,叫漸離,據說是齊大夫高仲子在妓院裡留下的風流種。因為高家不認賬,從小在妓院裡長大。雖說因為長年在女人堆里混,惹得一身粉脂氣,卻也會些花拳繡腿的功夫。會些花拳繡腿的功夫就能在江湖上廣交遊?非也。高漸離之所以能同一墓廬的人都套得上交情,靠的不是武功,是另一門功夫。什麼功夫?擊築的功夫。琴、箏、
築是當時最為流行的弦樂。善撫琴者多,善彈箏者也不少,唯獨善擊築者寥若晨星、屈指可數。高漸離擊築的功夫,號稱天下第一。劍客都喜歡玩弦樂,尤其喜歡擊築。據說,這是因為擊築與擊劍,都須指臂並用、手舞足蹈,有異曲同工之妙。總之,高漸離因為是超一流擊築高手,所以也經常是超一流擊劍高手府上的佳賓。高漸離認識荊軻,一墓廬的人都不奇怪,只有蓋聶在納悶:這小子發了什麼精神病?

高漸離發了精神病?沒有。高漸離認錯人了?也沒有。他既認識荊軻,更認識慶輅。他絕不會把荊軻錯認做慶輅,更不會把慶輅錯認做荊軻。既然如此,高漸離為什麼要搶出頭來認慶輅做荊軻?因為在慶輅與高漸離之間有過這麼一段對話:

“我為你把那小妖精給宰了。”說這話的是慶輅。
“你把青青給殺了?”高漸離反問。他知道慶輅所說的“小妖精”只可能指青青,可還是忍不住要挑明了方才放心。
“除了青青,還有誰能是小妖精?”
“我不信。你慶輅有這賊膽?你就不怕你主子蓋聶找你算賬?”
“我忘了告訴你,這世上已經沒有慶輅,從今以後我是荊軻,獨往獨來的荊大俠荊軻。誰是我荊軻的主子?誰能是我荊軻的主子?”
這段對話發生在一個客棧里,更往細里說,發生在一張床上。再往細里說?那就不好說了。簡言之,慶輅與高漸離當時一同躺在床上,赤膊相向。聽了慶輅這句話,高漸離從被窩裡跳將出來,順手抄起床邊的一塊浴巾把下身裹了。
“你不是在說夢話吧?”
“夢話!我現在比什麼時候都清醒。”慶輅坐起來,斜靠着床頭。伸手從床下摸出一把劍來。
“你不信?你看,這是誰的劍?荊軻的劍!吳公子季札的純鈞!”慶輅把劍從劍鞘里“唰”地一聲拔出來,燭光之下,明晃晃,寒氣逼人。
“你從蓋聶那兒偷來的?”高漸離問。他打了個冷顫,他既不怎麼內行,也不怎麼外行,所以分不清寒光與殺氣的區別。
“呸!蓋聶也配有這把劍?這是我荊軻的劍!”慶輅說。說完,“唰”地一聲把劍插回劍鞘。
看見高漸離一臉的驚訝,慶輅打個哈哈,然後把廟峰山和黑風嶺發生的事情告訴了高漸離。
“原來你在騙我!”聽完了慶輅的敘述,高漸離說,扭扭脖子,撇撇嘴,像女人撒嬌一般。
“我怎麼騙你了?”
“你不是為了我殺那小妖精的!”
“嗨!反正她已經死了,你還吃什麼醋!”

慶輅想笑,可是沒笑出來,他有些困惑。我究竟喜歡女人?還是喜歡像女人的男人?慶輅想。每逢同高漸離同床共被之後,慶輅總不免要這麼反省一番。這種反省令他極不痛快,卻又揮之不去、欲罷不能、無能為力,就像他有好幾次想斷絕同高漸離的關係時一樣。
“以後你打算怎麼辦?”一陣沉默過後,高漸離問。
“你沒聽說‘南荊北蓋’聯名邀請武林各門派掌門與會徐陵的事兒?”
“怎麼會沒聽見!我還正準備去湊熱鬧呢,沒想到竟然是你。”
“怎麼?是我你就不去了?是我你更得去。”
“為什麼?”
慶輅從枕頭底下翻出荊軻的面具,帶在臉上,沖高漸離笑了一笑,說:“像不像?”
高漸離斜眼瞅了一瞅,笑道:“不錯,有那麼點兒像。不過,也有那麼點兒不怎麼像。”
“所以你務必得去!”
“這跟我去不去有什麼關係?我去了,你就像啦?”
“你說,誰同荊軻最熟?”
高漸離偏着頭想了一想,說:“據我所知,沒什麼人同他 稔熟。說不定還就我見過他的次數最多。”
“這不就對了!你去搶先認了我做荊軻,還有誰會不認?就算蓋聶本想耍什麼化招,諒他也不敢了!”
“哈!虧你想得出這一招。你拿什麼謝我?”
“結伴而行,遠走高飛。”
“你不怕?”
“一男一女結伴而行,怕人家說閒話還差不多。咱倆一起走,怕什麼?”
“我不是這意思。”高漸離扭捏地一笑。
“那你是什麼意思?”
“就憑你那點功夫,跟我打打鬧鬧還差不多。你就不怕別人同你來爭這把寶劍?”
“這你就不用擔心了,我自有妙計。”

荊軻有什麼妙計?與徐陵墓廬各位來賓寒暄過後,荊軻先向蓋聶拱一拱手,然後又對眾賓客拱一拱手,說出下面這樣一番話來:

承蒙各位朋友賞臉,沖寒冒雪而來,蓋大俠及荊某不勝感激之至。今日請各位來,只為交代兩件小事。第一,江湖上一向有個不恰當的說法,稱荊某為天下第一劍客。這頭銜荊某從來愧不敢當,只是一直沒有找到一個合適的機會予以糾正,抱歉得很。蓋大俠不嫌荊某劍術低下,四個月前邀荊某上黑風嶺捨身崖領教蓋大俠的追魂劍法,各位想必已有所聞。承蓋大俠讓,荊某勉強接了蓋大俠五十招就不得不跳出圈子認輸,可見這天下第一劍客的稱號是絕對不能再加在荊某頭上的了。以荊某之見,這天下第一劍客的稱號,非蓋大俠莫屬。各位若有不以為然者,竊料蓋大俠必定不吝賜教。

荊軻說到這兒,把話頓住,先向眾人掃了一眼,然後扭過頭來看蓋聶。蓋聶見了,心中罵道:好一個混帳!想把我搬出來當你的擋箭牌,做夢!罵過了,不慌不忙向前邁出一步,咳嗽一聲,把嗓子清了,然後說道:荊大俠一向謙虛,這是各位都知道的。其實,勉強接了五十招就敗落下來的是蓋某,並不是荊大俠。諸位如果還有什麼疑惑,只要看看那純鈞寶劍還在荊大俠腰下掛著,不就一目了然了麼?蓋聶說完,扭轉頭,向荊軻腰下一望。一墓廬的人都隨着蓋聶,聚精會神於荊軻腰下的寶劍。

荊軻見了,打個哈哈,說道:荊某要認輸,蓋大俠偏不肯。誰輸誰贏,不也是一目了然了麼?不過,既然蓋大俠不肯,那第一件事權且按下。至於蓋大俠提起這寶劍,那正是荊某要向各位交代的第二件事。不瞞各位說,近幾年來為這寶劍而逼荊某出手的不下四五十人,結果自然是令這些人妄自送了性命,荊某於心實有不忍。捫心自問:這寶劍其實並不該荊某所有,本是吳公子季札之物,季札既然掛劍於徐君墓廬,這劍就該屬於徐君。不知怎麼陰差陽錯,落到荊某手上,荊某又不懂得行俠仗義,憑空把這寶劍變成一把殺人的兇器,實在是罪孽深重之至,早就該做個了斷了。荊某今日請各位來的第二個目的,就是請各位作個見證,看荊某物歸原主。

聽了荊軻這一席話,舉座譁然。荊軻在嘈雜聲中解下寶劍,雙手捧着,步出墓廬,把寶劍懸掛到相傳為季札掛劍的那棵圓柏之上,令一墓廬的人都看得呆若木雞。木雞不是雞,呆若木雞的人更不是雞。荊軻走了,一墓廬的人就動起來了。先是動嘴,然後是動手。目標當然不是荊軻,是那把掛在樹上的劍。只有兩個人例外。一個是蓋聶,一個是高漸離。蓋聶還是自己駕車走了,跟來的時候一樣。高漸離也是一個人走了,不過,他並沒有一個人走多久。荊軻在墓道的盡頭等着他,手裡牽着兩匹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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