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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華憎惡的美鐵杆共和黨擁躉:你們中國無非兩類人
送交者: 一劍破天 2020年10月15日18:12:23 於 [軍事天地] 發送悄悄話

  2020年1月,任軍鋒教授應友人戴維之邀來到艾奧瓦州的首府得梅因。這是他第一次親自感受和參與美國總統候選人黨團會舉辦前後的一系列活動,並以日記的形式詳細記錄了自己一周的真實見聞。

  本文原載於《當代美國評論》2020年第三期,感謝作者授權轉載。

  閱讀本文上半部分,請點擊這裡。

  [文/任軍鋒]

  “你們中國無非兩類人……”

  皮特·布蒂吉格(Pete Buttigieg)選舉造勢活動

  2月2日,下午

  皮特·布蒂吉格(Pete Buttigieg)選舉造勢活動,地點在林肯初級中學(Lincoln Elementary School)室內體育館。

  布蒂吉格是1982年生人,2011年,29歲的布蒂吉格當選印第安納州南本德市(South Bend)市長。2014年作為海軍預備役中尉,曾在阿富汗服役,擔任海軍情報官,之後連任南本德市長。

  布蒂吉格本科畢業於哈佛大學,主修歷史和文學,之後被牛津大學遴選為“羅德學者”(Rhodes Scholar),攻讀哲學、政治學、經濟學(PPE)專業碩士學位,是典型的“學霸級”人物。

  在體育館外排隊等候進場時,碰到一位名喚約翰的老美,約莫六十來歲。據這位約翰自我介紹,他早年曾是美國駐巴基斯坦在地情報官,後在中國社會科學院工作過三年,主講國際關係,如今退休在家,他明言自己屬於鐵杆共和黨,今天只是來看看熱鬧。

  這位約翰學生時代曾就讀於斯坦福和伯克利,主修國際政治。因為戴維早年也畢業於斯坦福,又從事國際關係研究,所以兩人格外投緣,攀談良久。

  之後,這位老兄一聽戴維介紹我來自中國,立刻又打開了話匣子,開始數落中國的一切,腔調與中國人格外熟悉的班農、納瓦羅、蓬佩奧們如出一轍,從其言辭中很容易感受到他對中國滿滿的發自內心的憎惡:“中國學生只知道向老師討取所謂正確答案,他們從不會獨立思考……你們中國無非兩類人,要麼是撒謊成性(liars),要麼是欺騙成習(cheaters)……在朝鮮半島無核化問題上,美國想藉助中國施壓,完全是痴心妄想,簡直愚蠢至極,中國和朝鮮明擺着是一夥兒!……美國對朝鮮的唯一戰略只能是促使其發生‘顏色革命’(regime change),之後就應該對中國採取同樣的策略……有些人說核戰爭沒有勝利者,胡說!我們美國不正是用核武器打敗了日本的嗎?照我看來,印度與巴基斯坦完全可以來一場核戰爭!……你們中國那套體制絕對是反人類的,時時監控,處處設防,控制媒體,鉗制言論,人臉識別,手機支付,人們毫無個人隱私,與奧維爾筆下的《1984》沒什麼兩樣!”

  在他連珠炮似地自顧自陳述主張的空當兒,我忍不住弱弱地問了一句:“您不覺着手機支付很方便嗎?”

  這位約翰馬上反駁道:“這種方便我們美國人寧肯不要,我們會繼續使用現鈔。”說着便掏出自己的錢夾,亮出裡面的一疊美鈔給我看。

  作為中國人,這位約翰的數落要是擱在十年前,我想必會心裡發毛。如今,聽他侃侃而談,我居然一時語塞,感到無力反駁,也無意反駁。事後回想,當時的我,甚至連絲毫受到冒犯的感覺都沒有。我一直也沒想明白,自己當時為何會如此無動於衷!

  返程路上,戴維知道這位約翰的言辭有些“過分”,並試圖安慰我。其實我當時非但沒往心裡去,反而覺得他直率得有些可愛。類似的數落,即便在我熟悉的中國學術圈,也並不罕見!他們提到自己國家時表現出的那種憎恨,甚至會使今天我們撞見的這位約翰相形見絀。

  戴維立刻接過我的話茬:“我所認識的某些中國學者和研究生,滿腦子都是對美國的虛幻想象,他們的那些想象甚至令我這個土生土長的美國人都感到有些不適和尷尬,看到他們眉飛色舞地如數家珍,我自己心裡也不免打鼓,這還是我所生活的美國嗎?我真怕有一天他們想象的泡沫一旦揮發掉,他們會如何自處!”

  晚上,那位約翰居然給戴維發來電郵,大意是:我白天的坦率(bluntness)在你們眼裡可能顯得有些粗魯(rudeness),為此特向來自中國的任教授致歉。不過我依然堅持自己的看法,儘管這些看法顯得有些刻薄(abrasively),但自始至終可以說真誠無欺(geniality)。

  給我讀完這封電郵,戴維似乎有些釋然!

  今天這場造勢活動,布蒂吉格人氣果然不同凡響,會場滿滿當當,足足有3000多人的規模。布蒂吉格團隊組織活動很是用心且周到,支持者中間年輕人居多,朝氣蓬勃,活力盡顯。布蒂吉格演講中很少批評甚至攻擊對手,而是提請人們警惕美國社會愈演愈烈的黨爭和內耗,號召人們克服分歧,尋找共識,不同陣營亟待團結一心,共克時艱。團結,這也是此次民主黨諸位候選人競選的主基調。

  看得出,布蒂吉格無疑是美國政壇一顆冉冉升起的“希望之星”,雖然他的演講還略顯稚嫩,身上透露出些許當年奧巴馬的氣息,但隨着政治經驗的不斷積累,競選策略日趨成熟,加之競選團隊的有效組織,想必有機會在波譎雲詭的美國政壇嶄露頭角。

  “為美利堅民族的靈魂而戰鬥”

  前副總統拜登的造勢活動

  2月2日,晚上

  前副總統拜登的造勢活動,會場約1000人左右,中老年居多。

  場外排隊候場時碰到一位年近九十的老太太,由她的兒子攙扶着,老太太雖然有些耳背,但思路依然清晰,主動接受媒體採訪,還給我分析拜登的競選前景。

  美國政壇“名宿”、曾擔任奧巴馬政府國務卿的約翰·克里(John Kerry),也來為拜登加勢。

  主持人首先播放了一段前總統奧巴馬的推薦視頻,足有15分鐘之長。

  本場造勢活動的主持人是一位中學生,他首先講述自己曾經為抑鬱症困擾,拜登的競選理念和精神如何打動了自己,講述過程中幾度哽咽,許多聽者也頗為動容。

  之後是當地議員、前州長發言,拜登夫人講話……

  等了半天,拜登仍未出場,我們一行便提前離場。

  2月3日,下午

  老友鮑勃如約從芝加哥來訪。2010年我們曾一起在佛蒙特州幾個鄉鎮現場觀摩那裡的鄉鎮公民大會(Town meeting),也是在那年回國前,我得到鮑勃邀請,第一次訪問芝加哥,走訪當地黑人社區。

  關於艾奧瓦這屆黨團會,去年我曾在信中向鮑勃提起,鮑勃一聽也來了興致,為此,他特地從芝加哥驅車六個多小時,專程來得梅因一睹黨團會的“真容”。而這次我們有機會一起觀摩艾奧瓦黨團會,鮑勃說也是我們十年友誼的一次見證。

  鮑勃的父親曾是新英格蘭佛蒙特州參議員,單從名分上說,鮑勃也算是美國的“高乾子弟”。鮑勃本科畢業於哈佛大學英文系,博士畢業於芝加哥大學“社會思想委員會”。

  如今,鮑勃偶爾受邀在芝加哥大學兼職授課,他的專職工作是擔任一家名為“社區賦能機構”(Institute for Community Empowerment)的非政府組織執行主席。

  鮑勃本人還是位托克維爾研究專家,有一部研究托克維爾《舊制度與大革命》的專著,這是他在自己博士學位論文基礎上修訂補充成型的,為此他還曾在法國居住一年。該書業已成為相關領域的必讀書。劍橋大學出版社那套具有較高學術地位的關於西方經典思想家的“伴讀”(Companion)系列,前些年出版了“托克維爾卷”,其中也收錄有鮑勃的專論。

  2011年,鮑勃夫婦曾應邀來復旦訪問,那次訪問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鮑勃一進門,便向莎琳和戴維如數家珍,講述他十年前訪問復旦和上海的美好經歷,還將來之前預存在手機裡當年訪問時的照片拿出來給我們看。

  艾奧瓦州民主黨正式黨團會

  2月3日,晚上

  艾奧瓦州民主黨正式黨團會,這是我此次訪問的“重頭戲”。

  艾奧瓦州總共有1700多個選區(precinct),黨團會以選區為單位在全州於同一時間舉行。戴維和莎琳所在的選區屬得梅因第四選區,會場設在附近一所中學的籃球館內。

  具體程序是這樣的:籃球場四個角和兩個邊,六位候選人的支持者方陣分別集中於六個點。此次參加艾奧瓦黨團會預選的六位民主黨候選人分別是:桑德斯、沃倫、布蒂吉格、克洛布徹、拜登、楊安澤。

  主持人首先宣布規則,接着統計到場總人數,再分別統計每位候選人支持者的人數,獲得總人數的15%支持率的候選人將進入第二輪,否則首輪即被淘汰。

  第一輪拜登和楊安澤的票數最低,且未達到15%。依照規則,在第二輪角逐開始之前,進入第二輪的四位候選人各自的支持者,可以動員首輪遭淘汰候選人的支持者轉而加入本方陣營,最終四位候選人按照所得選民票的比例分配參加民主黨全國代表大會代表席位,而候選人獲得的黨代會席位的數量將決定誰獲得本黨最終總統候選人提名。

  會場氣氛熱烈而融洽,鮑勃和我按照工作人員的指示,戴上印有“觀察員”(Observer)字樣的標示牌。體育館最裡面一角是布蒂吉格的支持者方陣,他們有節律地喊着口號,高舉橫幅,上書Caucus for Pete Buttigieg Here。

  遠遠看見我們走過來,他們便紛紛向我們招手致意,其中一位身着印有布蒂吉格競選標誌體恤衫的小伙子,自我介紹說是布蒂吉格本場競選志願團的負責人,他主動走上前來與我們握手致意,估計他原以為我們是當地選民,想邀我們“入伙”。

  幾句寒暄之後,我問:“為什麼支持布蒂吉格?”

  他毫不猶豫地回答:“布蒂吉格是美國的希望,他代表着這個國家的理想。你沒發現嗎?在當今美國,共和黨徹底拋棄了自己長期堅持的道德理想,如今的民主黨儼然成為傳統美國價值的持守者。”

  這番洞見,讓我一下子對這位小伙子刮目相看。布蒂吉格的競選團隊充滿活力,行動策略和目的非常明確,看得出,他們當晚的主要目標是爭取拜登選民,畢竟布蒂吉格與拜登在議題主張方面最為接近。拜登的支持者大多比較年長,旁邊也沒有志願者幫助維持秩序,穩定隊伍。而處在一旁的布蒂吉格團隊成員主動上前動員他們加入本方陣營,其中的確有一部分拜登的支持者移步至布蒂吉格方陣,而其他則直接順着座位平移至旁邊的克洛布徹方陣。

  從第四選區當晚的黨團會結果看,桑德斯第一、布蒂吉格第二、沃倫第三、克洛布徹第四。而第三天公布的整個艾奧瓦民主黨黨團會預選結果是,布蒂吉格第一(26.2%)、桑德斯第二(26.1%)、沃倫第三(18.0%)、拜登第四(15.8%)。對了,當晚戴維支持的是沃倫,莎琳支持的是桑德斯。

  從當晚黨團會現場出來,莎琳帶我們前往拜登和布蒂吉格預先準備的答謝會現場。在最終結果公布之前,各候選人想必已經知曉各自的得票情況,因為每個選區的代表席位是固定且公開的。

  拜登答謝會

  拜登預先準備的答謝會場面很大,地點在戴維和莎琳所在大學的學生活動心二樓。演講台懸掛大幅招貼標語Battle for the Soul of the Nation(為美利堅民族的靈魂而戰鬥)。鮑勃在一旁提示我說,拜登今晚表現差強人意,想必他會選擇提前出場,而一旦結果公布再出場,氣氛將會非常尷尬。果然,不一會兒,拜登夫婦趕在結果公布之前出現在答謝會現場。拜登做了一個簡短演講,延續一貫咬牙切齒的風格,對特朗普大加撻伐的同時,誓言自己將努力捍衛美利堅民族的“靈魂”。演講結束後,答謝會便草草收場。

  接着我們前往布蒂吉格的答謝會現場,通往會場百米左右即能看到志願者臨時設立的引導標誌牌,一進門便有年輕的志願者笑臉相迎,問候並引導方向。

  雖然結果尚未公布,布蒂吉格儼然勝券在握,他的支持者也興奮異常。在支持者熱烈的歡呼聲中,布蒂吉格發表了一篇熱情洋溢的答謝演講。之後,布蒂吉格母親和同性配偶一併亮相,布蒂吉格還不忘補上一句:“這是我親愛的媽媽和我的摯愛即你們未來的the First Gentleman。”

  頓時引來現場一片歡呼。

  莎琳、鮑勃和我站在歡呼的人群最後,一時間,我們也不由地被現場的熱烈氣氛感染。這時,一位布蒂吉格的支持者冷不丁跑到莎琳面前,給了她一個大大的擁抱。我原以為他是莎琳的同事或朋友,後來莎琳笑着向我解釋,她根本不認識那個人。

  “以‘政治美國’規訓‘文化美國’”

  皮特·布蒂吉格(Pete Buttigieg)選舉造勢活動

  2月4日,上午

  與戴維和莎琳惜別。我如約與鮑勃一道返回芝加哥,並計劃於第二天即從芝加哥乘機回國。

  鮑勃開車路過加油站,給車子加滿油,我們便開始了從得梅因到芝加哥六個多小時的車程。

  小汽車很快駛上了80號州際公路,透藍透藍的天,朵朵白雲懸掛半空,兩邊是空闊的田野,極目遠眺,一望無際。

  “終於明白你們為什麼對高鐵無感!”我脫口而出。

  “若乘坐高鐵,哪有我們駕車這樣從心所欲,悠悠然放眼四顧,飽覽沿途美景。下次你來之前選個好季節,我們一起走走66號公路,我敢保證你肯定會喜歡上這個國家!”鮑勃不無自豪地說道。

  鮑勃打開車內音響,調至新聞台,我們都迫切想知道昨天黨團會的最終結果,報道里說民主黨的計票APP出了點技術故障,計票結果將擇日公布。接着主持人專題訪談,特邀評論員便開始批評說民主黨此次黨團會組織如何如何混亂,效率如何如何低下,在其他州早已推行全州範圍預選的情況下,艾奧瓦依然固守這種老舊的黨團會,毫無必要且費時費力,是時候改革這種過時的做法了!

  我們一聽,都忍不住笑出聲來,這哪兒跟哪兒呀!我們親眼目睹的場景非但不是像這位評論員所指責的那樣,相反,可以說整個黨團會組織得有條不紊,秩序井然。

  “這就是媒體,它們不是在呈現真相,而是不斷製造空洞的言辭,浮誇的判斷,固化受眾原有的立場和偏見。”

  鮑勃語氣中透露着些許無奈,他接着說:“總統選舉本身更多的是一種媒體行為,是候選人透過媒體自我包裝的行為藝術。表面上,各路候選人個個顯得振振有詞,提出所謂的議題主張、政策選項,然而其象徵意義遠大於實質意義,這些所謂的主張提供給選民的更多的是情感認同,而不是對具體問題針對性的揭示與回應。”

  聽鮑勃這麼一說,我不由得想起第一天早上與特朗普支持者接觸的場景,一下子似有茅塞頓開之感。我接着追問:“照你這麼一說,無論是CNN還是FOX,還是NYT(紐約時報),還是Breibart(布萊巴特新聞),它們之間唯一的差別僅僅在於政治立場,而作為媒體的本質並無不同。由於預設立場的分歧,決定了它們對事實的篩選和解釋角度必然大異其趣?”

  鮑勃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接過我的話頭:“所以,作為長期與媒體有着深度交往之人,特朗普深諳其中曲折,他上任後便索性徹底拋開建制媒體,自己開推特。也就是說,特朗普通過這種新式自媒體,直接塑造其支持者的情感認同,這是典型的民眾領袖(demagogue)做派。推特拉近了民眾與領袖之間心理距離的同時,徹底放大了民眾與領袖各自的想象空間,所謂超自然的魅力(charisma)權威,就是這麼來的。如今,民主黨寡頭化越陷越深,被高度內捲化的逆淘汰機制宰制,這就使布蒂吉格這樣的‘希望之星’很難脫穎而出。而眼下的共和黨,卻儼然一個‘骷髏’式的政治軀殼,之所以還強撐在那裡,全賴特朗普這樣的民眾領袖。”

  “你發現沒有?如今的民主黨,幾乎完全喪失了設置政治議程的能力,你看此次民主黨候選人所標舉的眾多議題,幾乎都未越出特朗普業已設定的議程框架,只是他們沒有自覺罷了。而在強調分權制衡的美國憲政體制中,總統經常四面楚歌,媒體虎視眈眈,總統時常被置於輿論沸點的中心,而特朗普又屬於口無遮攔,語不驚人死不休的那種,這對作為總統的他來說,其面臨的挑戰之巨,怎麼想象也不過分!”

  記得2016年特朗普當選後,我給鮑勃去了一封信,向他提出與《美國黑幫》開場男主人公同樣的疑惑:What’s Wrong with America?(美國怎麼了?)

  鮑勃回信說:“我和許多人一樣,對此也感到有些不安(upsetting)。”但他接着寫道,“我相信美國制度的韌性和美國人的德性,能夠防止特朗普為所欲為!”

  趁這次見面談興正濃,我便再次試探性地問鮑勃,

  “那麼,你怎麼看特朗普上任以來念茲在茲諸如America First(美國優先)、Make America Great again(讓美國再次偉大)、Keep America Great(讓美國保持偉大)這樣的宣示性主張?”

  鮑勃並未直接回答我的問題,而是反問我一句:“你認為此處的America可有具體所指?”

  “當然是指美國這個具體的國家嘍!”我十分肯定地回答。

  “也就是說,他這裡強調的是‘政治美國’(political America)。既然強調美國作為政治性的國家,而國家必然是特殊的,有其具體所指,它絲毫不抽象,比如國家必然有自己的領土、疆界、主權範圍等等,而這些正是特朗普競選至上任以來最為強調的。”

  “那麼反對特朗普的勢力所代表的就是‘文化美國’(cultural America)嘍?”我順着鮑勃的話頭補充到。

  “Exactly (毫無疑問),”鮑勃連連點頭,“‘文化美國’所強調的正是美國所代表的一組觀念信條,諸如私有財產神聖不可侵犯、言論結社自由、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統治者的正當性系得自被治者同意……我們美國人自己不僅將這些奉為‘不證自明的真理’,而且認為這些觀念應該是人類的普世價值,沒有國家能夠例外,質疑甚或公開抵制這些所謂‘普世價值’者將被視為美國的敵人,甚至被目為‘邪惡軸心’。拜登的競選口號‘為美利堅民族的靈魂而戰鬥’,他強調的重心是‘靈魂’(soul),而不是‘民族’,可見他依然延續‘文化美國’的思維慣性,而這在特朗普們看來純屬本末倒置!”

  “蘇聯解體後,美國知識界一度認為這一目標已經接近實現,歷史,甚至在某些人看來,眼看着就要走向‘終結’。現在看來,當初這樣的預期雖然顯得有些幼稚,但它無疑是清教民族根深蒂固的文化心理所致。對於那些與這些觀念隔膜甚或齟齬的民族,美國人的上策是通過和平演變,演變不成,甚至不惜通過對方國內所謂‘民運人士’助推顏色革命,製造內戰,坐收漁利,乃至鋌而走險,武力介入。”

  “我至今清楚地記得,蘇聯集團解體之後,從知識界到公共輿論,美國全國上下真是歡欣鼓舞,志得意滿,許多美國人一時間頓覺捨我其誰,天下無敵,以為自己完全可以心想事成,甚至無所不能。正是在這種心理氛圍中,普遍主義的‘文化美國’在無形之中開始‘綁架’特殊主義的‘政治美國’,而特朗普所猛烈抨擊的‘政治正確’、‘身份政治’、‘激進左派’,等等,無不是這一‘綁架態勢’在知識界和輿論界造成的文化後果。資本外流,工作機會流失,東、西兩岸‘白領地帶’的美國與‘鐵鏽地帶’的美國,中產美國與勞工美國,等等,無一不是這種‘綁架態勢’的伴生後果。”

  “如今,特朗普政府上任以來的一系列‘退群’舉措,所謂的‘逆(反)全球化’,無一不是針對九十年代以來‘文化美國’對‘政治美國’形成的‘綁架態勢’的反撥,無不是對這一愈演愈烈的趨勢針鋒相對的反動。目前民主黨與共和黨之間的政爭、左翼與右翼之間的對立,都可以放在這一背景下得到更加合理的解釋。”

  聽到這裡,我頓覺自己腦際閃過一道亮光,豁然開朗,隨機便接過鮑勃的話頭:“這樣說來,如今許多人尤其是我們中國許多意見領袖和媒體學者津津樂道的所謂‘美國衰落論’,似乎只看到表象,實際上並未觸及問題的真正核心。其實,所謂的‘衰落’所表徵的只不過是後果,這種衰落論無形中掩蓋了這一表象背後真正的動力因,這裡的根本問題恰恰在於你所說的‘文化美國’與‘政治美國’之間的衝突,以及因之導致的兩難困境(dilemma)。”

  說話間,已是午飯時刻,我們的路程也已經過半。鮑勃建議休息片刻,補充點能量。“這裡有家小餐館,你肯定喜歡!”說着鮑勃便將車子拐進了附近一座小鎮。餐館就在剛進小鎮街角一處不怎麼起眼的地方。進去廳堂僅有四、五張餐桌,此時並無其他顧客,室內一塵不染,窗明几淨。窗外正對面是一處教堂,肅穆的報時鐘聲,更襯托出四周的靜謐。

  鮑勃輕車熟路,點了兩份套餐,我們便繼續剛才的話題。“那麼,依照你的估計,目前這種文化與政治之間的對峙會持續多久?”我問。

  鮑勃呷了口咖啡,頓了頓:“估計還要持續相當長一段時間。無論年底選情如何,‘政治美國’陣線的伸張,已成不可阻遏之勢,與此相應,‘文化美國’的陣線將被迫自覺反省,繼而主動收縮。美國人必須接受美國價值並非普世價值這一基本事實,這是亨廷頓早就提醒過的,尤其是在不斷崛起且日趨自信的中國人面前。以‘政治美國’規訓‘文化美國’,這一調整無疑會伴隨着種種焦慮不安和激烈紛爭。”

  “特朗普執政團隊之所以對中國敵意日深,根本上在於他們發現,共產黨政權所標舉的‘人類命運共同體’,不遺餘力推進的‘一帶一路’倡議,等等,與美國國內的‘文化美國’陣線,形成了某種意識形態上的默契甚至共謀,他們均屬於‘達沃斯資本主義俱樂部’的超級VIP會員,這些超級富豪權貴們懸浮於各自的國家之上,日趨團湊為‘全球化’這一高度‘政治正確’且冠冕堂皇旗幟下的特殊人類,這些人日趨內捲化為一個不受任何道德和國家法律約束的超級國際利益集團。”

  “與此同時,與美國右翼政治意識強勢回歸相伴隨的,是美國人歷史意識的覺醒。在未來相當長一段時間裡,激進左派會不依不饒,揭露並控訴美國歷史上的種種‘罪責’,諸如奴隸制、種族歧視、殖民擴張等。保守派則會極力淡化甚至迴避這些歷史污點,捍衛美利堅作為一個政治共同體的道德正當性,進而通過各種手段將美國作為一個國家再神聖化,重建並強化‘公民宗教’認同。在我看來,目前文化左派對美國主流歷史敘事框架的解構,非但無法增添他們所希冀的政治籌碼,反而會進一步削弱自身的政治影響,也就是說,左翼勢力在文化陣線上一系列反特朗普舉動,在客觀上反而極有可能幫助成就特朗普和特朗普時代:這一時代不再有世界帝國,只有民族/國家,世界帝國早已隨着一戰的隆隆炮火灰飛煙滅。而在21世紀,若依然有國家夢想着步世界帝國的後塵,註定自毀長城。”

  “20世紀無論是德國和日本,還是蘇聯,都是帝國情結遭遇重挫的前車之鑑。九十年代之後的美國,本能地步其後塵,真可謂覆轍在前,殷鑑不遠。好在如今的美國右翼大夢方醒,迷途知返,尚未為晚。20世紀留給新世紀美利堅人最為深刻啟示或者教訓在於:美國成不了世界,世界也成不了美國,美國只能保持美國,美國是一個獨特的民族(Nation),不是普遍帝國。我們應當時刻提醒自己的是,這個世界沒有普遍的人類,只有特殊的人民,而所謂的‘地球村’,只不過是學者臆想、媒體包裝出來的意識形態幻覺罷了!”

  我正欲接着問,鮑勃拿起車鑰匙說:“我們還是繼續趕路,下午四點之前得趕回家,朱安(鮑勃愛人)今天上班忘記帶鑰匙。不過車上我們可以繼續聊!”

  午後,路上車子開始多起來,鮑勃放慢車速,車內音響傳來美國鄉村民謠歌手約翰·丹佛的《Take Me Home, Country Road》(《鄉村路帶我回家》)。

  望着兩邊廣袤的田野,鮑勃沉吟片刻,慢條斯理地說:“冬季這裡看上去一片荒涼,但一到夏秋季節,廣袤無際的原野,各種農作物五顏六色,爭奇鬥妍,整個原野儼然一幅平展的畫布,如同畫家的調色板,美不勝收,真是巧奪天工(masterpiece),這正是這個國家格外打動我的地方!”

  感覺這時的鮑勃似乎從先前的哲人一下子變成了詩人。但我的腦際依然縈繞着剛才的話題:“你知道嗎?在我們中國人心目中,始終有兩個‘美國’縈繞於懷:一個是‘事實的美國’,一個是‘想象的美國’。兩個美國,一真一幻,相互糾纏,隨機切換。先前,我們腦海中‘想象的美國’比‘事實的美國’好,如今,我們‘想象的美國’比‘事實的美國’糟。先前的‘想象’令我們自卑,在那個‘想象的美國’面前,我們時時處處感到自慚形穢,而如今的‘想象’則令我們亢奮,在這個‘美國’面前,我們心中不知不覺平添了些許自鳴得意、捨我其誰的快意!”

  鮑勃接過我的話茬,“其實,我們美國人的心目中,也有兩個‘美國’,這兩個‘美國’彼此纏繞,我們也時常為此深感糾結彷徨,甚至進退失據。自由民主的豐滿理想與骨感現實,兩者之間經常呈現出顯而易見甚至令人觸目驚心的鴻溝。這種理想與現實之間的衝突,我們美國人不僅說服不了別人,就連我們自己也經常感到自相矛盾,臉上無光,比如美國在國際上經常人前說一套,背後做一套,表里不一,雙重標準。”

  “記得上世紀八十年代初亨廷頓寫過一本書,標題叫《美國政治:失和的承諾》(American Politics: The Promise of Disharmony,1981)。他看得准,理想與現實之間的鴻溝,正是貫穿美利堅國家成長經歷的軸心。從美利堅立國至今,每六十年便會經歷一輪‘信條激情期’(creedal passion period),即‘美利堅信條’的集中爆發,這種信條表現為自由、民主、平等、個人主義以及由此產生的根本上反政府、反權威的激情:從1770年代圍繞革命建國方略的激烈論辯,到1830年代劍拔弩張的傑克遜式‘反建制’變革,從1900年代如火如荼的‘扒糞’式進步主義改革,到1960年代血雨腥風的民權運動。在歷次危機中,美利堅人都不遺餘力地將‘理想/制度間的鴻溝’轉化為旨在改進現實的激情式行動。”

  “從這一周期率出發,亨廷頓還進一步預見,美國下一個‘信條激情期’將在2020年前後爆發,這一過程將會持續二十年左右的時間。記得在該書最後,亨廷頓有一段話令我格外印象深刻,他說:‘批評者會說美國是個謊言,因為它的理想與現實離得太遠。他們錯了。美國不是謊言,而是失望。但它之所以是失望,正因為它也是希望。’”

  不知不覺,我們的車子已駛到鮑勃家門口。這是一座兩層別墅,走進屋內,與十年前相比,已經大變樣,房子重新裝修一過,屋內掛件、窗簾、家具、地毯……樸素卻精緻,窗明几淨,各種布置井井有條,餐桌上的蠟燭、擺盤,能明顯感受到,其中的每個細節均出自主人的精心設計。鮑勃驕傲地對我說,“所有這些都是朱安的‘傑作’(masterpiece)!”

  正說話間,門鈴響了,是朱安,朱安在芝加哥當地一所大學教藝術史,上次朱安與鮑勃訪問上海,轉眼已近十年,見面寒暄良久,大家很是開心!想到我們風塵僕僕,肯定飢腸轆轆,朱安便着手為我們準備晚餐,而鮑勃和我在一旁向朱安“匯報”我們在黨團會期間的種種見聞和趣事。

  不一會兒,晚餐準備就緒,三人自然有說不完的話。

  朱安說自己班上有一半學生是非美國籍,他們聰明好學,上課提出的許多問題經常令她腦洞大開。講到高興處,朱安不由得手舞足蹈。

  鮑勃說自己正準備寫一本新書,主題是關於社區組織(community organizing)的,自己不想再就托克維爾寫托克維爾了!正在籌備的這部新書,雖然與自己長期從事的實踐工作有關,但他不希望寫成工作手冊,而是力圖抽繹出某些一般性的學理。不過,新書尚未動筆,目前正在閱讀相關文獻,這應該是他博士論文出版十年後的第二部個人著作。

  我說自己正在撰寫一部關於西方政治思想史的著作,從希羅多德到韋伯,圍繞經典文本,同時力圖對中國現實作出針對性對回應,而且希望能夠在文本選擇、文本解釋、寫作體例以及文字表述等諸多方面都有所突破,將學術著作能夠儘可能寫得深入淺出,句子足夠短,注釋足夠少,在自我表達的同時,有足夠的“留白”,為那些有心的讀者提供足夠廣闊的思考空間。百年來中國人對西方和美國顯得很熟悉,實際卻相當陌生,我將其稱為一種“陌生的熟悉”。如今又被各種眼花繚亂的意見立場裹挾,有些人一時間無法自拔,有些人居然自鳴得意,陶醉不已。我希望透過這樣的寫作,幫助中文讀者克服這種陌生感。

  飯後,鮑勃打開電視,回放當天特朗普總統在國會發表的國情咨文。演講形式上是總統“政府工作報告”,但咨文本身更像是一篇美利堅國家的頌詞。這裡不妨引述其中的收尾段落:

  “美利堅人民(Nation)就是展在我們面前的畫布,美利堅國家(country)正是我們的傑作(masterpiece)。我們展望明天,無盡的未知正待我們揭示,最稱奇的寶藏正待我們發現,最美妙的故事正待我們講述,最偉大的前程正待我們涉足。美利堅人的時代,美利堅人的史詩,美利堅人的探險,才剛剛起步!我們的精神朝氣蓬勃,太陽冉冉升起,上帝的恩典熠熠生輝。我的美利堅同胞,明天會更好,未來尤可期!感謝你們。神佑你們,神佑美利堅。”

  演講結束,依照程序,總統回頭將演講稿件夾交給眾議院議長佩洛西,也許是故意無視對方已經伸出的手,總統拒絕與議長禮節性握手,想必剛剛結束的彈劾案陰霾未散。眼見自己遭到無視,佩洛西自然惱羞成怒,從文件夾中抽出演講稿,咬緊牙關,將其攔腰撕成兩半。

  佩洛西此舉迅速成為各路媒體關注的焦點,而至於這篇咨文本身,意見領袖們和公共輿論並不怎麼關心!

  選舉參與人群

  尾聲

  2月5日,早上

  朱安提前出門上班,我們用過早餐,鮑勃先送我去機場,然後去上班。

  出門前,鮑勃用兩片麵包,中間放幾片培根和些許蔬菜,用保鮮袋一裝,權當午餐,說這不僅簡便,而且省錢。鮑勃帶我到當地藥店終於買到了口罩,然後我們一路前往機場。

  諾大的奧黑爾國際機場,飛往中國的航班這時已經寥寥可數,辦票櫃檯前的乘客都是從國外趕着回家的中國人,都清一色地戴着口罩。通過安檢,到達登機口,一邊是和我一樣不約而同地戴着口罩的中國同胞,另一邊是路過登機口的其他國家的乘客,他們紛紛用各種異樣的眼光打量着我們,是不解?是同情?還是得意?我也說不清楚。

  在這個我們曾充滿期待的新世紀,中國人也許註定要被另眼相看!

  此時此刻,無論在美國還是在中國,許多人都巴望着拜登能夠在年底的大選中擊敗特朗普。對於像戴維這樣善良的美國人來說,他期待拜登能夠使美國早回“正軌”,而對我周圍許多善良的中國人來說,他們不僅期望拜登當選,還期待這位據說更了解中國的前副總統能夠力挽狂瀾,使業已臨近冰點的中美關係儘早“回暖”!

  希望下次我再見到戴維時,這一切都能如其所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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