燼訴說些什麼
讀茨威格《異端的權利》
苦丁
“耶酥,永恆的上帝的兒子,憐憫我吧!”猛烈的火焰中,一個人,一個人的聲音痛苦、憤怒而又絕望。他被作為耶酥的敵人和教義的“異端”送上了宗教裁判的火刑柱。火焰的烤灼里,他用生命和靈魂的最後一滴血書寫着他的虔誠,他的皈依。
這是荒唐的戲劇嗎?
歷史歷來“神聖而莊嚴”。
四百年前的日內瓦,每一片雲都透着窒息般的沉默。“國家要轉變成一個僵硬的機構。無數的心靈、具有這樣那樣感情和思想的人們,要納入到一個無所不包的和獨一無二的體系之中……以一種思想的名義,把一致服從強加於全民。”宗教主宰加爾文以他的一身黑衣表示着他的專制與冷酷。他“禁止了每一件能使生命愉快和有益的事”,思想,言論,甚至交往。人們在最近的距離里體會着曠古的遙遠——沒有朋友,甚至要捨棄親情,都只為了能在那陰霾的天空下求得肉體的生存和靈魂的寧馨(可以想象,膽顫心驚的日子裡靈魂能找到什麼樣的寧馨)。於是猜疑、膽怯、告密……一幅幅人類中醜惡的嘴臉和德行在漂亮衣冠的遮掩下流行了。那是一股可怕的風,它摧毀了人性中最起碼的品質:正直、寬厚、善良,它給人的心靈套上了愈掙愈緊的枷鎖。“人整人”,這最無恥又最好使的統治方法!加爾文是虔誠的,對宗教。而他虔誠得有些猙獰,拔扈,這難道是宗教的真正意義?一個只要敬畏而不要愛戴的“上帝”被加爾文裹在他冷冰冰的信仰之中,而且不惜一切地加緊着褻瀆。
歷史選擇了米圭爾·塞維特斯來衝破這死一般的沉寂,讓生活其中的人在陰雲密布中瞧見一絲曙光。其實人民從來沒有太多的要求,只一絲絲,就能使絕望的心靈產生活下去的希望。塞維特斯就是在這樣的沉悶時刻里以他對善的憧憬,以他堂吉訶德式的俠義和豪邁氣慨,來衝撞這專制的銅牆鐵壁了。他不相信那個“唯一正確”的教義和它的代表加爾文,他要自己去理解闡釋“上帝”並愛上帝的子民。他要的是自己思想和說話的權利。誰沒有權利表達自己對生命的感恩和敬仰?甚至疑問?他的這種無所畏懼的獻身精神在那殭屍般的中世紀天地里該放射出多麼輝煌而崇高的光芒啊!可惜他忽視了他的對手,那身漆黑的教袍里那顆冷酷殘忍的心。
崇高和卑鄙只一牆之隔,然而他們永遠不會是朋友。塞維特斯多麼單純,單純到以他的崇高去想象那卑鄙的虔誠。從一開始就註定了他會犧牲自己和自己的純粹了。加爾文以他心懷叵測的一本正經把仇視的箭矢對準了塞維特斯,對準了他的信仰,他對思想自由的主張。塞維特斯沒有去注意這些,否則他就不是塞維特斯,即使看到了,他也不會投降,這是塞維特斯的價值。想起了一個女人,當劊子手用“治病救人”的手術刀把她的喉嚨破壞的時候,她仍然用憤怒的目光和視死如歸的勇氣迎視她的敵人。張志新,一個理想的捍衛者,以她的不屈顯示了真理和正義的不可侵犯,用年輕的生命表達了人生的尊嚴。
不用尋找靠不住的解釋,英雄總有他們自己的方式來完成生命,這些方式也許令所有的道德說教家們啞口無言。當塞維特斯毅然走到加爾文的面前時,他已經把自己的崇高推向神聖的極致了。他不是想豈求寬恕,因為他沒有過錯,錯的只是他的思想沒有一個可以生長的溫床。剩給他的,只有證明,用自己的生命。歷史上太多這般近乎愚魯的行為,然而正是這愚魯支撐着人類一步步走向美好的境地。加爾文的卑鄙也就在他差不多有些迫不及待的殘害里,他狹隘的心胸和虛偽的虔誠全被那一堆奪走了塞維特斯生命的火給光耀天下了。
歷史冷然而在。加爾文連辯解的力氣也枉費。儘管以他手中的權勢處死了“異端”塞維特斯的他在那火堆點燃的時刻正安坐自己的書房,甚至會在第二天穿起黑黑的教士長袍走上教堂,向他的教眾們宣講他的“仁慈”和對上帝的敬仰,但他仍是一個可惡的劊子手。火刑柱下那堆再沒有了塞維特斯不屈的意志和聲音的灰燼,將永遠對着整個人類的世界和歷史述說:專制和獨裁穿起信仰的袈裟,會比所有的“異端”更可怕。異端者有權利為自己的思想和人格人性尊嚴受到的不公正而申訴。即使他們的肉體化為了灰燼,他們的精神之魂也會在那不熄的灰燼里訴說。當他們的生命結束了很久之後,歷史和正義總會站出來,為他們振臂,替他們找回申訴和言說的權利!
卡斯特利奧
卡斯特利奧從一開始就打算犧牲自己了。“他意識到,對一個用物質甲冑防護着的獨裁者作純精神的攻擊,是徒勞無功的,所以他是在為一個失敗的事業在戰鬥。”
英雄有很多種,卡斯特利奧選擇了其中最悲壯的一種。歪歪扭扭的人類歷史中,我們看到了多少這樣挺得堅直的身影!
當塞維特斯的血肉之軀在火刑柱上、在加爾文得意的微笑中化為灰燼的一刻,卡斯特利奧被激怒了。怒火燒旺了他心靈的純潔、正直、向善、向美、嚮往真理的意志。被激怒的他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清醒,更清楚地看到了那個黑色的身影是如此地卑劣和不可容忍。再退守無疑於幫凶了。他終於選擇了一生中最後的進攻——一個孤獨的純粹精神者的進攻。
卡斯特利奧並沒有喪失理智,也沒有歇斯底里。相反,正是他寬闊的胸懷和正義者的平靜襯出了加爾文的喪心病狂。他是以良心反抗暴力,以人道斥責戕害,以一個同情者的敘述和反駁捍衛人性的尊嚴。人性的力量是他始終的武器,此外,他沒有也不需要別的。他不像那個獨裁者,那個偽君子,要藉助侮辱、謾罵、欺詐、壓迫等等卑劣的手段來支撐自己信仰支柱的脆弱,有時甚至不惜靠拉伕入伍般地籠絡一批吹鼓手來為自己搖旗吶喊。卡斯特利奧不屑地投去一瞥,然後投入自己的戰鬥。
真正的英雄也許從來都是一個人。他孤獨的身影在雜草蕪生的曠野中單薄而固執。
“把一個人活活燒死不是保衛一個教義,而是屠殺一個人。我們不應用火燒別人來證明我們自己的信仰,只應為了我們的信仰隨時準備被燒死。”卡斯特利奧用這不朽的人道的宣言去攻擊衛道者虛弱的痛點,攻擊讓這個世界變得荒唐不堪的強權,攻擊那些五花八門的教條主義者的“工作”。這一宣言正宣告了自己的正義和純潔,敵人的骯髒和無聊,即使敵人手中的權杖隨時可置自己於死地。日內瓦城壓不倒他,全世界的恐怖統治也在他這有力的聲音里站立不穩。
最終他笑了麼?
沒有。那麼多的災難在等待着他。貧窮,潦倒,流離失所,數不清的迫害……所有非人道的殘害都像一盆髒臭無比的水一樣地潑在了這位人道主義者的身上,弄髒了他乾淨的肉體,弄得他遍體鱗傷。然而我們知道,他的靈魂仍是最乾淨的,像從污泥中堅挺的一株潔白的荷花,美得令人傾倒。
歷史往往很讓正直的人感到失望,“它並不是一位公正的法官,既非道德又非不道德,既不懲惡又不揚善。”它甚至總是把勝利分配給強權,任其為所欲為,壓倒正義和美好。一個真正的人,一個懷抱真理的人,卻要去接受那些偽君子們的審判,要去邪惡勢力的“法庭”上為正義和理想辯護(歷史的長河中又有多少驚人地相似之處啊),這是荒唐,還是對人類歷史的嘲諷?
在一個普遍不人道的時代裡,卡斯特利奧代表着人道,呼喚着人道,這是他個人的不幸,卻是整個人類的幸運。他很偉大很光榮地做了一個失敗的英雄。
“獻給我們著名的導師,感謝他淵博的知識和紀念他純潔的一生。”在他身後,由三百名學生捐款而立的墓碑上鐫刻着這驕傲的文字。有多少人費盡心機苟苟營營又怎能贏得這樣熾熱的文字,在他身後的墓地草叢中閃耀搖曳呢?它們來自被征服的心靈。它們將與天空永恆地對視着!
加爾文
加爾文是虔誠的。但是,幾百年後的今天,作為一個青年,我卻無法撥開那層層的霧障,去理解和接受他的虔誠。歷史也許真的不公正,但我想,既然我們對不公正的歷史投去了懷疑的目光,那麼,我們就應該有理由也有責任去儘量公正地去看歷史,去評判歷史,包括歷史中的人。唯有這樣,我們才對得起那些在歷史的風雲雨雪裡犧牲了生命的仁人志士。也為了,我們及我們的後來人不再像魯迅先生所說“許多烈士的血都被人們踏滅了,然而又不是故意的。”
什麼是虔誠?對教義的甚至有些猙獰的教條“理解”麼?當我們聽到馬克思說出“我不是一個馬克思主義者”的時候,我們的靈魂是不是可以在許多“暴風驟雨”里找一個安靜之所,在篝火的跳動中凝神而思呢?
加爾文凝思過麼?那麼,他是站在眾生的頭頂上獨自凝思的?他瞧不起那些匍伏的眾生,他要一個人與“上帝”對話——說白了,他要一個人做“上帝”的代言人。在那個教會就是權力的時代,他成功了。他的成功,對眾生是悲劇,對宗教是傷害。權杖和教袍的聯姻,產生出歷史的怪胎。這一點也不費解。
我不想再對加爾文個人進行過多的指責。歷史已成過去,我只想在歷史的狼煙過後,撿一枚尚未燃盡的草莖,在夜的深處,避開月光和星星的注視,感受一下它的溫暖,或者,在它刺鼻的氣味里,讓日漸昏沉的靈魂,尋一點清醒。
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