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箔(作者 王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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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時,村域處在草盪大窪西部邊緣,遼闊的大窪一直延伸到海邊,煙波浩渺,翠碧連天。大窪里生長着成片的葦、蒲、黃蓿、鹼蓬、蒿等植物,魚類資源特別豐富。俗語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一方水土養育着一方百姓。村民捕魚方法多種多樣,箔、罩、網、鈎、摸、淘樣樣得心應手。特別是下箔捕魚方法,極具地域特色,人們因地制宜,就地取材,方便而實用,這種傳統的捕魚方法現已成為歷史,生活中很難見到。
下箔捕魚起源於何時,我們無從考證,但是,有一首古詩描寫下箔的氣勢、技巧和淵源。“葦箔迴環插水隈,長蛇之勢也奇哉,半生不解孫吳事,才自迷魂陣里來。”詩人推測,漁人下箔的捕魚方法源自三國時期諸葛亮大擺八卦陣擊敗對手的故事。諸葛亮擺的是石頭陣,漁人擺的是葦箔陣。
箔(方言讀báo),是用脫去皮葉的葦稈以細麻繩穿連而成的葦簾。根據需要,箔的高度由箔經線決定,一般有五經、六經、七經,高度三尺至五尺,長一丈五尺。
早春,水面呈灰白色,失去了它原有的堅韌,大雁從南方飛來,它們要到遙遠的北方去繁衍生息。一隊隊“人”字形的雁陣絡繹不絕地趕來,它們在大窪上空盤旋,選擇落腳之地,及時補充食物,恢復長途跋涉而消耗的體力。沉寂了一冬的大窪熱鬧起來,到處有大雁呼喚同伴的鳴叫聲,有雁群覓食發出的“嘎嘎”聲,大窪里重現生機。
村裡的幾位村民,自主搭夥,以箔入股,準備在箔頭的帶領下外出下箔捕魚,箔頭由治魚經驗豐富的老把式擔任。一隻排子(平底船)滿載着四五百片葦箔和一些生產、生活用具,出村莊向東北方向划去,經過幾十里水路來到一個叫“小漫口”的地方停下來。小漫口位於現在的大港油田東半部,顧名思義,這裡是大窪與大海交接之地。夏秋季節,大窪的水從這裡漫向大海,海里漲大潮時,海水漫過土堼((方言讀hèng)湧向大窪,是魚群逥游的必經之路,當然也是下箔捕魚的不二之選。下箔人選擇坨地搭鋪而居,埋鍋做飯,他們將在這裡待上八九個月之久。春伴蘆葦、草盪發青,夏聽鷗鳥爭鳴,秋觀長霞落日。空曠寂寞,歷經寒暑,既有勞作的艱辛,又有收穫的快樂。
下箔是技術活。箔頭撐船察看地形,根據不同的季節、水流、深淺排成不同的箔陣。下箔時用印板(上窄下寬的木板,高約三尺,上端加橫木露出兩個手柄,木板下端削成刃狀,寬約七寸)在泥里插出泥縫,將箔的一端插入踏實踩嚴,另一端露出水面一截,箔與箔的接口用細棍駁上,或用細麻繩拴扣連接。箔陣的大門口呈開放狀,兩邊各插出一條長長的箔庭子,根據水面的大小,箔庭子近則一二百米,遠則四五百米。魚群有碰到障礙物沿邊緣尋找通道的習性,長長的箔庭子就引導着魚向入口游來,經過一段彎曲的回行道,魚群不知不覺進入“大城”。大城是魚群進入的第一道關,大城所圈的水域面積廣,大者有三四畝,小者也有一畝左右。大城的入口呈喇叭狀,大口朝外,以利魚群進入。接下來便是二城、三城、四城,從大城至四城面積依次遞減,入口一個比一個小。四城之後是箔旋,箔旋就是魚倉,是人們撈魚的地方。下一個箔旋叫“單掛腳”,兩個箔旋叫“雙掛腳”,也有下三四個箔旋的。下兩條箔庭子叫“二龍吐須”,單條箔庭子叫“鳳凰單展翅”。
下箔學問大,不是一般人能悟出其中的奧秘。那箔下好後,就像給魚布了八卦陣,魚進了入口就只能沿着葦箔往裡游,神使鬼差,不思後退,經過大城到四城,最後進入箔旋,箔旋的口還敞着,想出去可就不容易了。野鴨追逐着魚群在迷魂陣里遊逛,不知不覺擠入箔旋,人們在撈魚時竟可以活捉到野鴨。因為野鴨起飛需要助飛距離,箔旋空間小,野鴨雖有翅膀,只能束手就擒。那些箔頭都是師傅口傳心授,沒人向外張揚那技法和玄妙的。本村一位箔頭下的箔乍一看中規中矩,整齊、牢固,地域位置選得好,魚就是不往裡鑽,避而遠之。箔下得再好,也有魚能逃脫,俗語說“魚過千層箔”。葦箔在水裡時間長了,會沾掛上苔泥、污穢,箔身失去了透氣性和亮度,魚群會躲得遠遠的。人們將箔拔下,洗涮乾淨在岸邊晾曬,擇地重下。
下箔是辛苦活。初春,乍暖還寒,凌晨,寒風料峭,人們下到冰冷的水裡整理葦箔、撈魚,手、胳膊、腰以下被冷水冰得麻木。家庭條件好的下水穿皮衩,皮衩有牛皮、驢皮之分,牛皮衩厚實不透水、保暖好,驢皮衩單薄,易透水,保溫差。初冬,是魚群最集中、最鮮美的時候。清晨,水面上被凍上一層“牛皮凌”,人們邊砸冰邊開道,趟着沒腰的冷水整理葦箔,以至於很多人落下腿疼、腰疼病。夏秋之際,天氣變幻莫測,暴風驟雨頃刻來臨。狂風在空曠的大窪里肆虐,各種鳥躲藏在蘆葦深處,蘆葦等野生植物被風壓彎了腰,向着一個方向匍匐着。一排排涌浪不斷撞擊着葦箔。不一會兒,葦箔的根部拔出泥縫漂起來,人們俗稱“撅箔”,成群的魚從缺口一擁而逃。下箔人頂風冒雨在水中將漂起的葦箔重新下好,水深浪急的地方砸下撞(方言讀cuàng)杆,撞杆就是支撐葦箔的木樁。
凌晨三四點鐘,撈魚人撐着排子來到箔旋前,箔旋里大魚小魚層層疊疊、密密匝匝,鯽魚居多,其次有黑魚、鱵魚、噘嘴鰱子、黃瓜魚、大蝦等。一撈就能撈出三四十斤,這時撈的魚都是淨腸。
農曆七月是梭魚洄游逆流而上的時候,八月以後梭魚開始洄游大海,人們習稱“七上八下”。夜間,梭魚越進越多,箔旋裝不下了叫“撞旋”,一次可撈二三千斤梭魚。由於沒有及時撈旋導致魚撐破箔旋四散奔逃叫“倒旋”,這是人們最不願意看到的。箔旋里的魚有大有小,有四五斤重的“牛腿梭”和黑魚,有七八兩重的“耙齒梭”,大部分是鯽魚和雜魚。裝滿船艙的排子靠岸後,早有行販(魚販子)圍上前來,價格一般是固定的,下箔人豪爽大方,總會讓行販們滿意。行販們挑着八股子繩繫着的魚簍滿載而去。後來,“八股子繩”就成了擔筐撅簍窮人的代稱。也有幾人搭夥撐着小船販魚的,他們運量大,生意相對好些。魚蝦主要銷往小站、上古林等地,賣不掉的死魚蝦都銷往葛沽,價格雖然低,但不至於砸在手裡,故此,行販們有俗語“臭魚爛蝦,葛沽老家”。行販們的生意好壞依賴箔鋪,下箔人有辦法平衡他們的收入。撈魚有學問,大魚在旋的周邊和底層,中間和上面是小魚,撈魚人一撈下去,撈什麼樣的魚心裡最清楚,受到關照的行販心照不宣。魚撞旋了,下箔人為了能夠及時通知行販,在岸邊立上一根高竿,上面掛上一隻魚簍,俗稱“支簍子”,行販們見到後相約而來,這時的魚價相應低很多。
春秋兩季,大量的魚蝦不能全部賣出去,時間長了魚蝦變質腐爛,箔頭帶領人們把鱵魚、黃瓜魚、噘嘴鰱子挑揀出來,製成“鍋炮(bāo)魚”,攤在箔鋪四周的光灘上曬乾。大草蝦晾乾,摔掉蝦皮製成蝦仁。這些統稱乾貨,拔箔回家時帶回,出售後也是一筆可觀的收入。剩下的梭魚捨不得扔掉,大夥在坨地上挖坑,將坑的四壁和底部夯實,一層魚一層鹽將梭魚醃上,咸梭魚具有獨特的大窪風味。
下箔人一日兩餐,主食是高粱面尜尜。箔旋里出什麼魚就吃什麼魚,小魚不加整理放在大鍋里燉上,大魚則刮鱗去內臟,箔鋪周圍飄着一股濃濃的魚香味。掀開鍋蓋,大魚小魚體型完整,不缺不爛。行販們趕上開飯不用客氣,端起飯碗,隨手撅兩根葦子做筷子,狼吞虎咽。新來的行販不懂箔鋪的規矩,專舀鮮美的魚湯吃。箔頭一聲吆喝“吃魚隨便,別吃魚湯”。原來,下箔人是不吃魚湯的,沒有陳魚湯燉魚,魚刺不面,加上陳魚湯燉魚,魚刺易爛且風味獨特。
大窪的水面和蘆葦叢里棲息着呱呱雞、骨頂、野鴨、鸛類、海鷗和一些不知名的鳥,大窪是鳥的天堂。呱呱雞在葦叢里歡叫,野鴨在葦叢邊緣的水面上游弋,一種俗名叫“老等”的鸛鳥直豎着細長的脖子,站在水邊一動不動,好像在等待什麼,各種海鷗扇着尖銳的雙翼,時而划過長空,時而俯衝到水面,叼起一條小魚斜刺里飛走。下箔人提着簍子進入葦叢,一會兒的功夫,撿滿一簍野鴨蛋、骨頂蛋。五六斤的黑魚扒皮去內臟,切成一段一段的,滾上一層細鹽曬乾。大鐵鍋里煮上鳥蛋,上邊蒸上黑魚乾,下箔人以此為食,大飽口福。獵雁的排槍隊和下箔人以大窪為生存基地,彼此保持着良好的關係,他們互相照應。排槍隊獵雁時,最擔心箔鋪生火,雁群極易受到煙火的驚嚇而逃散。下箔人擔心,排槍隊通過葦箔時在葦箔上捅洞,魚群由此溜走。雙方相遇時互贈魚雁以示答謝。下箔人將大雁拔毛剃肉,剁成肉餡。大鐵鍋里蒸上窩頭,窩頭的喇叭口向上,裡面填上肉餡蒸熟。開飯時,肉餡上漂着一層明晃晃的雁油。下箔人吃着大窪里純天然的魚蝦和野味,難怪有人說,站在水裡放個屁都能冒出油花來。
大窪處於津南魯北地區,歷來是“三兒”(土匪的俗稱)出沒之所,葦窪腹地便是匪巢。他們平時吃喝依靠箔鋪,與下箔人熟悉,彼此關係還可以,尤其是箔頭,土匪也要讓三分。下箔人與三兒經常打交道,久而久之便形成一條不成文的規矩。“砰砰”幾聲槍響,在空曠的大窪里傳得很遠,下箔人聽見槍聲知道三兒需要船了,趕緊撐船過去。如果船沒有趕到,三兒就要報復,處處給箔鋪添亂子,嚇得行販不敢來做生意。
一次,一個下箔人回家取糧米返回箔鋪,途中遇到一個三兒搭船,三兒半躺在船艙里眯着眼睛似睡非睡,船接近箔鋪時,撐船人向岸上人打手勢,指指船艙又伸出三個手指,意思是船上有三兒。三兒假裝沒看見,憋了一肚子火。上岸後,三兒抄起一根粗木棍瘋狂地毒打撐船人,一邊打一邊說:“我叫你說三兒,我叫你說三兒!”箔頭見狀急忙上前用身體護着撐船人。三兒掏出手槍對準撐船人,就在三兒扣動扳機的一瞬間,箔頭用胳膊把槍往上擋了一下,“砰”的一聲槍響,子彈射向天空。經過箔頭和眾夥計的哀求,再加上酒肉款待,最後往三兒口袋裡塞上錢,此事才得以平息。
舊時,下箔人的苦與樂,今天的人們已無法復原,我們失去了廣袤的濕地沼澤,不見了蘆葦繁盛、魚翔水中的景色,環境發生了巨變。如今那些下箔的老人都已老去,想搞明白下箔的奧秘也無從探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