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婷印象：你那時做着彩色的夢 ■ 作者：周勵

【作者簡介】

周勵：旅美作家，著有《曼哈頓的中國女人》《曼哈頓情商》《親吻世界—曼哈頓手記》等。曾獲十月文學獎 ，首屆“中山杯”華僑文學獎。任紐約美華文學藝術之友聯誼會會長。

導演趙婷

（一 ）驚喜

2005年我曾在紐約中央公園西口的約翰·喬治餐廳請趙婷吃飯，那時23歲的她剛大學畢業，在餐廳打工做酒保謀生。我和趙婷在有宋丹丹參加的一次美國春節聚會認識，看到她面容抑鬱，沉悶迷茫的樣子，動了惻隱之心，於是邀約她出來吃飯，鼓勵這個孤獨女孩。午餐那天她的神情和這幾天新聞媒體刊登的一模一樣，素面朝天，樸實無華，她談了自己的電影理想，露出了難得一見的笑容。我感到她像是一個新世紀的年輕牛仔，充滿着夢想和叛逆。午餐之後目送她走去打工的背影，我還為她擔心，這麼孤獨單薄的女孩，今後的路怎麼走啊？我默默為她的未來祈禱。以後偶爾我也會惦念她不知怎麼樣了。

最近，看到鋪天蓋地都是“宋丹丹繼女趙婷獲金球獎 ”的消息，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是的，就是她，多麼好啊！望着她熟悉的面容，我不由從心底為這個赤手空拳走出谷底的女孩喝彩！人的命運是可以改變的！趙婷，那時你做着彩色的夢。15年飛馳，你沒有庸庸碌碌， 你驚人地成長了，不僅實現了電影夢想, 還為全中國全世界華人帶來了牛年伊始的最大驚喜！

（二）緣聚 

2005年春節前夕，我的好友裔錦聲邀請我去新澤西她家大宅參加新年聚會。那時正巧宋丹丹和丈夫趙玉吉來紐約過年，帶着兒子巴圖和女兒趙婷也來參加了她家的聚會。在北大校友會會長石新平的鋼琴伴奏下，我們二十多位賓主在火焰熊熊燒的壁爐前隨意站開、齊聲高唱《讓我們盪起雙槳》《一條大河》等老歌。年代久遠的歌曲讓我們一起懷念祖國，貼心歡笑, 宋丹丹也搖晃着腦袋和我們一起唱着，不過她很快就開始了拿手的“春晚”即興小品。

有一位美國大學的中年女教師告訴宋丹丹，她丈夫已經兩年沒碰她了，他們倆一講話就吵，但她沒確定是否要離開他。宋丹丹面色白裡透紅、比電視裡的形象更清秀漂亮，她說了一聲“讓我來給你分析吧！”一下子我們這些女生都圍了過去。她那勁頭比和趙本山搭檔的小品還精彩，她喝了一口橘汁，明亮的大眼晴忽閃着， 嗓音清脆嘹亮：

“首先你要弄明白：一、你有沒有其他的心上人?如果有，馬上離開。二 、 如果沒有呢，那麼你得弄清：他掙錢是否比你多? 如果是經濟大腕，那成，咱們就耗死他。反正你離了婚也是面對一堵牆，一人過日子。現在咱就當你丈夫是一堵活牆，他不碰你，行，你也別碰他!咱們就給他耗下去，沒準你到老了心臟病發作，他還能為你遞幾片硝酸甘油救命藥呢! 三、如果經濟上他要依靠你，又不理你不碰你，天下哪有這好事兒，咱不幹了，分手!”

她乾脆利落、觀點鮮明的“宋三點”，讓我們個個捧腹大笑，都說是提前看了她精彩的春晚小品了！

2005年作者周勵和宋丹丹、裔錦聲在美國聚會

宋丹丹和多年前演《超生游擊隊》時一樣活潑，青春洋溢，雖然能看出眼角細細的魚尾紋。她說：“俺40歲啦，但俺不怕老，咱和趙本山搭檔時盡演老太婆，現在再咋地我也比那張老臉年輕多了！”她告訴大家她慶幸自己“閃婚”嫁了一位善解人意的好老公。曾擔任首鋼總經理、北京青聯副會長的趙玉吉看上去一表人オ，他一邊拍着宋丹丹的肩膀一邊說：“現在人們都管我叫宋丹丹丈夫，我的天，我的名字被宋丹丹給消化掉了！”我們又哈哈大笑。他們這對既真誠又逗人的夫婦！

那天宋丹丹和英達14歲的兒子巴圖一臉燦爛笑容，虎頭虎腦，滿屋子跑，這個白淨健康的英俊少年惹得大家喜愛。宋丹丹這次送他到紐約私立學校讀書，而趙玉吉與前妻的女兒、23歲的趙婷，好像是唯一沒有加入到我們狂歡隊伍中的人，與爽朗大笑，英俊瀟灑的父親和大名鼎鼎的明星繼母、清秀活潑的弟弟相比，她似乎是一個抑鬱型的“邊緣人”，她不苟言笑，大眼睛裡流露着沉靜的憂傷，再加上她的皮膚黝黑泛黃，臉上長着不少青春痘，人們暗想：她怎麼與玉樹臨風的父親長得一點都不像呢？在派隊上她總是孤獨站在距離父親繼母很遠的角落，但眼光又經常深情地望着父親。

我主動走近她，和她聊天，我的目的很簡單：希望她開心。希望看到她的笑臉。

（三）特朗普大廈的午餐

那次春節家庭派隊後，我邀約23歲的趙婷到西59街位於特朗普大廈的“約翰·喬治餐廳”共進午餐。這個法國餐廳的老闆約翰·喬治是紐約社交界名人，《欲望都市》裡女主角的名句：“你的男朋友是否有檔次, 只要看他能否訂到約翰·喬治餐廳周末的席位？”

那天春寒料峭，但陽光燦爛，紐約西57街的街心花園高聳入雲的哥倫布雕像很美，在餐廳落地玻璃窗可以看到中央公園的柳枝剛爆出春芽。我看到趙婷穿着一身深藍打工服進入餐廳，立即站起來去迎接她。我點了法國鵝肝醬等美味佳餚，趙婷素面朝天，真實簡樸，這讓我即喜歡又心疼她，在我面前是一位從打工餐廳匆忙趕來、還要匆忙趕回去的孤獨女孩。她告訴我自從15歲到英國留學，她已經孤獨慣了，時常想念父母親。我們沒有談及宋丹丹，因為在派對中我感到宋丹丹雖然對她不錯，然而和天下子女一樣，孩子總是更喜歡親生父母。

“你將來打算幹什麼？”

“我喜歡拍電影。”

“好極了。你可以申請去紐約大學讀電影專業。”

“我試試啊！但現在要打工賺錢。”

“你來紐約多少時間了？”

“時間不長。”

“除了餐廳打工，你還作什麼？譬如去大都會博物館、大都會歌劇院？紐約是個好地方，我當年和你一樣在餐館打工的時候，為了欣賞巴伐羅蒂的歌喉，還買過大都會歌劇院最後一排的站票呢！”

從童年到少年， 從英國到美國，我們吃得香，談得也愉快。但她除了偶爾一笑外，始終是心事重重的樣子。我知道， 這可能是我們第一次， 也是最後一次共進午餐。

那時我根本不會想到眼前這位面部長着青春痘的女孩會獲得今天這樣的成就，我對她僅僅是同情。因為她老是顯得不快樂、極其孤獨。但她那雙執拗深邃的大眼睛會說話，能看得出其中閃着智慧的光芒。

“不要用手摳，不要關注痘痘， 不要看鏡子。記住用冷水洗臉， 它們很快會消失的。” 我說。

望着她離去的背影，我暗自祈禱。“好好的活着吧，奮鬥吧！克洛伊，你的路還長。上帝會保佑你的！”

我唯一想到的就是鼓勵她，給她帶來一絲溫暖、快樂和希望。

（四）奮鬥——流浪者之歌

在3月1日她榮獲金球獎“最佳導演、最佳故事片”之後，我接連看了兩遍《無依之地》，那裡有廣闊的天空和無垠的風光，它們既代表着荒蕪的孤獨，也代表着無邊的自由。趙婷，她研究深深刻在人物骨骼里的故事，也熱衷於探索他們居住的邊緣空間。

在《無依之地》中，趙婷第一次與大牌演員合作。《無依之地》的女主角，正是憑藉影片《冰雪暴》《三塊廣告牌》兩次獲得奧斯卡影后的弗蘭西斯·麥克多蒙德。十幾年來我一直是這位耶魯大學高材生的粉絲。在影片中，弗蘭西斯·麥克多蒙德出色地呈現了一種憂鬱的肅穆，她與現實中的流浪者，與16年前的趙婷幾乎沒有區別。

趙婷在拍攝《無依之地》

趙婷是一位才華橫溢的導演。她在片中身兼導演、編劇、剪輯、製片等多個職務，最早買下劇本只等導演的科恩，在多倫多電影節看到趙婷的《騎士》，立刻打電話給製片人說——“我找到我們的導演了：克洛伊· 趙婷！”

在趙婷那敏感的、高度共情的注視之下，這幅肖像拉遠了景別，涵蓋了許多其他的角色：他們都是弗恩在不同目的地之間顛簸時，遇到的同病相憐的流浪漢，他們衣衫襤褸，但不是笨蛋。有些喜歡莎士比亞的《麥克白》， 有些甚至對天文感興趣。趙婷與她男友攝影師喬舒亞·詹姆斯·理查德斯合作，在荒蕪的道路、崎嶇的山脈與密布岩石的沙漠前行， 尋找工作，流浪者們在篝火旁交換香煙、三明治或工具，分享過去的創傷以及在大自然中尋得的寧靜。

這部影片採用了魯多維科·艾奧迪的鋼琴音樂，強烈體現着人物執着不屈的個性。《無依之地》是一部樸實無華的作品。和趙婷23歲時那樸實無華的外表一樣，她不曾改變。

趙婷對外宣稱她向來是一名“局外人”，而《無依之地》正是為這些“局外人”呈現了一幅獨特的肖像。

趙婷一邊帶着女星弗蘭西斯·麥克多蒙德以及幾乎全部由逃亡中的流浪者組成的演員陣容，拍攝了這部需要集中思想細心體驗的公路電影《無依之地》。

趙婷和女主角在一起

趙婷以《無依之地》捕捉了時代精神。 “世界正在試圖分裂我們” ，她說。“在過去的幾個月中，我們都經歷了弗恩所經歷的一切，對過去曾擁有過的生活的失去感到了巨大失落。——最終接受自己在這個世界上的處境。這就是很多人現在所需要的。”

（五）圓夢

第78屆金球獎得獎名單揭曉，趙婷以“無依之地”（Nomadland）成為史上繼李安後第2位獲得金球獎最佳導演的華人，也是芭芭拉史翠珊後第2位金球獲獎女性導演，該片還榮獲戲劇類最佳影片，可她在典禮上並未盛裝，只穿T恤、梳兩條辮子視頻發表得獎感言，樸實得不像影劇圈人士，卻極像西部影片裡視功名為浮雲的牛仔。

她今年38歲，出生北京。15歲還不會講英語就被送到倫敦念書，又到美國讀大學，最後靠學生貸款念完紐約大學電影學院碩士。聽到外傳她父親資產有10億美元，她直接反駁：“我父親從來也不是億萬富翁，如果是真的，希望能付我的學貸和房產抵押。”

大學畢業後，趙婷晃蕩了幾年似乎無所事事。從本科畢業到讀研究生的幾年時間，趙婷似乎都在遊歷和打零工中度過。這堪稱是她人生的谷底，但她一直做着彩色的夢。

趙婷和攝影師男友，宋丹丹，巴圖一起

28歲的趙婷靠學生貸款進入了紐約大學電影製作研究生院。她依然靠當酒保賺取生活費。她說，這種與各色人相處的能力，是在自己當酒保時練就的。“為了能有小費可賺，你必須與客人交談。”趙婷說。

直到4年前，趙婷的第二部長篇《騎士》拍完後，她獲得了5萬美元的獎金。

接着拿到《無依之地》和漫威電影的片約，這才付清了學生貸款，還入了一份醫療保險。

“從資深酒保到資深導演，一個富二代險些活成了社會底層，這個經歷還蠻特別的。” 人們這樣說着她的傳奇。

在許多人眼裡，我40美元自費留學的經歷也被視為“傳說”，1987年我成立了貿易公司，1992年出版了《曼哈頓的中國女人》， 發行160萬冊，被評為“九十年代最具影響力的文學作品之一”。因為自身經歷，我經常鼓勵在“谷底”做着彩色夢的年輕人。

譬如我朋友的女兒孫潔， 2002年她從北大法律系畢業到佛羅里達大學商學院讀書，雖然享有獎學金，但22歲的她非常孤獨，夜深人靜時常和我這位”阿姨”電話長談，有一次她還掉了眼淚。我不斷鼓勵她，我看好她一定有出息， 給她寄去1000美元支票送溫暖。

十多年以後，她突然來郵件請我參加攜程在納斯達克上市的敲鐘儀式，她已成為攜程的首席財務官！2015年又提升為攜程集團CEO。2019年，入選福布斯發布全球最具影響力女性榜。趙婷，孫潔，在谷底攀登人生階梯的女孩，你們從未忘記坎坷歲月彩色的夢！

趙婷獲金球獎後，宋丹丹第一時間發微博祝賀：“ 一個不懂英文的中國女孩，15歲才出國求學，選擇了一條我們從不看好但也只能尊重的道路，今天在人家的主場拚人家的強項，取得了這樣的認可，創造了這樣的記錄，你是我們家的傳奇，相信你的故事也會激勵無數中國的孩子們。”

趙婷在獲獎感言中說：“我的電影專注於人類的共同經歷，無關政治與國界。” 天生具有質樸感和悲憫心的趙婷說：“在中國和英國的城市長大，我一直被開放的道路深深吸引着。我發現這種想法是典型的美國式的——對地平線以外的東西的無盡探索。一個人必須自己去發現它。” 

你獨自地做到了！你終於圓了彩色的夢！人啊，你永遠不知道自己有多大的潛力！

行筆至此，天色微曦。耳畔響起趙婷影片中哀婉鋼琴背景下流浪者們朗誦的詩歌： 

能否把你比作夏日璀璨

你卻比夏季更可愛溫存

狂風摧殘五月花蕊嬌姸

夏天匆匆離去毫不停頓

蒼天明眸有時過於灼熱

金色面容往往蒙上陰霾

他錯過了ー切

在他去世前他對我說

不要浪費時間

我不希望到我死的時候

我的新帆船還停在車道上

最後的字幕震撼人心：
“獻給不得不上路的流浪人

我們路上見。”

(本文轉載自：二湘的七維空間公眾號，照片同一出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