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世界”的交叉
葉維麗、馬笑冬
“七尺灰”
葉:除了貧窮,我還感受到了干群矛盾,有時相當尖銳。我們村只要大小是個幹部,就不用下地幹活了。不下地是最大的好處,此外還有各種各樣其他的好處,比如分東西的時候分得多一些,好一些。在我們那麼窮的地方,多一點兒少一點兒就很不一樣。哪怕一些為人不錯的幹部都這樣做,好像這是當幹部理所應得的。老鄉們心裡不滿,常發些牢騷,但也無可奈何。
我們7隊的幹群關係格外不好,社員們背地裡管我們的隊長叫“七尺灰”。“灰”在當地是“壞”的意思,這個人個子很高,“七尺灰”的意思是“高個子的壞蛋”。他很少下地幹活,平時所謂上工就是拿把鐮刀,到地里各處轉悠,看看哪塊地該鋤了,過兩天讓社員去鋤。他轉一轉就回村了,不知在哪個炕頭坐着抽煙聊天去了,這樣就掙了一天工分,還是最高分,老鄉管這種工叫“遛彎工”。
“七尺灰”偶爾下一次地,我們就要“受死”。
馬:受死?
葉:我們那兒管幹活叫“受苦”,“受死”就是讓你拼命地幹活。平常“七尺灰”不來的時候,是副隊長領着幹活。我們走到當天要幹活的那塊地,有時離村里好幾里路遠,副隊長說“抽袋煙吧”,大夥就在地頭坐下來,這一坐半天不起來,抽煙聊天磨時間。抽了幾袋煙以後,副隊長慢悠悠地站起來,大伙兒這才開始幹活,中間還休息一下,等到快晌午就收工了。這樣一種勞動態度,讓我很早就明白社員們沒有積極性。成年勞力還好一些,十六七歲的小後生們尤其不好好干。他們鋤田的時候,地頭鋤鋤,中間劃拉劃拉,就到了另一頭,在地上坐着等大夥過來。
可“七尺灰”一來我們就得受死。他精瘦精瘦的,平時不幹活,養足了勁兒,偶爾到地里來,還常常是我們幹了半天他才到,一來就腰也不直地鋤地,他腿長,大步流星,你還得跟上。到快晌午的時候,肚子餓得咕嚕咕嚕叫。如果出早工的話,清早就開始幹活了,早飯是擔到地里吃的。我們知青的早飯還有干的,通常是一個玉茭窩窩,老鄉就是稀薄的玉茭糊糊,裡面能放幾塊山藥就很不錯了,春天青黃不接的時候還吃野菜團子。到了中午大伙兒都餓得前胸貼後胸了。別的隊都回家了,從我們地頭經過時,“七尺灰”好像沒看見,我們只好繼續干。這時候我覺得太陽特別毒,地頭特別長,肚子特別空。四周安靜極了,只有我們7隊社員在默默地“受”。
“七尺灰”每隔一段時間就這麼整我們一次。我們隊的社員都恨死他了,背後把他罵得狗血噴頭,可沒有一個人敢當面頂撞他,大家都怕他。他雖然年紀也就是30多歲,可是輩分不低。他能這樣為所欲為,在大隊里一定有靠山。他每次整我們,我都氣得渾身冒火,在心裡狠狠地罵他,反覆說,你不能這樣對待我們,你不能這樣對待我們。這句話就在嘴邊,但我從來沒有說出口來。作為知青,我覺得自己應該做些什麼,但是我什麼也沒說,什麼也沒做。我有一種非常強烈的負疚感,覺得對不起我們隊老鄉。
馬:如果你當面頂撞他,他會不會因此壓你,不許你回城,不讓你上大學?
葉:我沒想過。我想他沒有那麼大權力。可是我即使當面頂他,也不會起什麼作用,他不會把我當回事兒。當然這樣解釋是為自己開脫。我覺得負疚是因為我連說話的勇氣都沒有。從小咱們受的教育是要敢於和惡勢力作鬥爭,但在實際生活中我卻這麼軟弱。
我做過一陣大隊“電磨”的會計,“電磨”就是糧食加工廠。大概因為前幾任會計手腳不干淨,大隊就讓知青去管賬。我每天在機器轟鳴的屋子裡開關機器,稱糧食收錢,一天下來,渾身上下都是糧食粉末,頭髮全是白的。在“電磨”的日子裡,我開始明白“走後門”是怎麼回事。常有幹部、有時包括公社幹部拿自家糧食來,放在一邊,什麼話也不說就走人了。你給不給他們加工?加了工收不收錢?就算我不給他們加工,和我一起幹活的一個老鄉早就把他們的糧食加工好了。有時快下班的時候幾個幹部一起來了,拿了糧食就走,沒有二話。很快我就明白,他們是不會給錢的。跟我關係好的老鄉,有的也把糧食悄悄放下,跟我點點頭就走了。
漸漸地,我學會了判斷每一種情況,不在加工廠我不會知道這中間的“學問”。幹部的錢你是收不到的,只好認賬,但是大部分人的錢你必須得收,否則加工廠就沒收入了。在哪兒劃一道線呢?對大部分老鄉朋友,我只能管他們要錢,要不然我這個營生沒法干。只有高典老漢,我就不收錢了。他實在太困難了,因為身體有病幹不了重活,工分掙得少,家裡負擔又重。每天下班後結賬時點着花花的票子,我的感覺很復雜:我實際上是給幹部們走後門做了同謀,又不能幫助隊里那些也很困難的鄉親們。至於收入上繳之後大隊是怎麼花的,有沒有貪污,我就都不知道了。在加工廠幹了幾個月我就不幹了,又回到隊里去鋤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