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亚维农少女(外二章) |
送交者: 芨芨草 2021年08月08日02:25:58 于 [恋恋风尘] 发送悄悄话 |
长安:亚维农少女(外二章)
漫游欧陆,坐火车比搭飞机更有滋味。尤喜那种没装空调的旧式火车,咣咣当当的,仿佛听得到历史的回声。火车站比飞机场接地气,也更能展现惨淡人生。一次在欧罗摩次火车站见一衣衫褴褛的中年男子向另一男子求乞,盯着对方正吃到一半儿的面包。对方递上面包,他千恩万谢,立马开吃。 旅行就是踏上别人的地盘儿,人生地不熟,摩摩擦擦磕磕绊绊。五年前,南法尼斯。一日下午警察封街,我们母子三人亦被拦在封锁线外,回不得旅馆。正张望时远远听得一声钝响,众人遂作鸟兽散,我们亦躲进一家餐馆,干坐无聊还提前吃了顿晚饭。餐馆老板也是一脸惊慌,不时向外张望。几天后盎格鲁大道发生卡车恐袭,国庆烟花散尽,蔚蓝海岸一片血雨腥风。事发时三人已行至波尔多,看到电视上惊心动魄的场面,惶惶不可终日。 离开尼斯便去了亚维农。亚维农那几日正逢戏剧节,人山人海。走马看花完毕,便赶往火车站准备去图卢兹。孩子们先进了车厢,我提着箱子殿后。正待上车,却见有个十六七岁罗姆人模样的少女加塞进来。她堵在门口不往里走,我向左她挡在左边,我向右她就挡到右边。磨磨蹭蹭,好容易上得车来,拥挤中有人拍拍我用英语说:“你的东西掉了!”正是拦路的少女。地上扔着我们装护照的那个透明塑料小包,那小包可是一直装在我背后挎包里的。我捡起小包便抓住她的手臂叫她别走,她则木着脸说:“我就告诉你东西掉了。”小包里还是那三本护照,敞开的挎包里也没少东西,我手一松,她与同伴——刚才躲在我身后的另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便逃之夭夭了。列车开动后我仍惊魂未定,思前又想后,庆幸她们只是小偷小摸,冲着钱包去的,还没学会拿护照换钱。而且,她们满可以丢下小包一走了之的。盗亦有道,我们算是有惊无险。 自那以后见到罗姆人模样的少女总是心有余悸。后来在纽约看到了毕加索的《亚维农少女》。毕加索所谓的亚维农指的是巴塞罗那的欢场亚维农大街,画中少女则是青楼女子,身躯鲜韧,面目诡异。端详良久,又想起在南法亚维农的遭遇。那两位亚维农少女,后来咋样了? “下流”风景 半世纪来日本一直号称“一亿总中流”,国民大都自认中产。近年来却是阶级分化加剧,“下流”人口渐增。二〇一五年藤田孝典出了本《下流老人》,研究“一亿老后总崩坏”。二〇一六年雨宫处凛等人又出了一本《下流中年》,探讨“一亿总贫困化”。呜呼岛国,“下流”阴影挥之不去。 “下流”的极致大概就是流浪、无家可归。东野圭吾在他得了直木奖的小说《嫌疑人X的献身》里对无家可归者体察入微,后来在《祈祷之幕降落时》里更是安排女主人公在流浪者的小窝棚里亲手掐死父亲,让残酷的人生更其残酷。不过小说归小说,这岛国不太容易流入难民,亦少见无家可归者或流浪艺人。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刚到东京时,新宿西口的地下通道布满纸箱搭就的小屋,无家者们躲在里面,鼠类般不愿见人。后来政府强令迁走,通道便空旷起来。前些年又在上面设置了自动人行道,表情相似、衣着相近、低调且拘谨的东京人每日匆匆来去,一切都好像从未发生过。 欧陆则是另一番景象。街头巷尾总能遇见流浪艺人当街献艺,餐厅教堂也时有无家可归者托钵求乞。不过失却家园者往往也失去笑容,这点倒是万国共通的。约翰・列侬弹唱的《挪威森林》虽有淡淡的忧伤,还算轻快,自从给村上春树拿来为小说定调儿,“挪威森林”便阴郁许多。再加上“斯德哥尔摩综合症”,加上英格玛・伯格曼的电影,北欧似乎总显得有些压抑。不过,在斯德哥尔摩目睹的一幕却让我回味良久。闹市区,一座大楼阴面的屋檐下,一男一女两个初老的、蓬头垢面的无家可归者各佔一块地盘儿,硬纸壳子上铺的都是脏到辨不出颜色的被子毯子。两人有说有笑,就像街坊邻居在拉家常。年轻人负气出走或丧失家园,尚有大把未来,这两人看上去却彷彿实在有些山穷水尽,但他们有说,有笑。 南欧洒满阳光,北欧夏短冬长,然而欧洲转下来,倒觉得似乎还是瑞典人更为祥和自在。有笑容的无家可归者聊可算作表象之一,哪怕有些偶然的成分在。 歌 二十岁的罗大佑谱曲的第一首歌《歌》唱的是墓中人的心情:“我再见不到地面的清荫觉不到雨露的甜蜜,我再听不到夜莺的歌喉在黑夜里倾吐悲啼。”歌词原为克里斯蒂娜・罗塞蒂(Christina Rossetti)的同名诗,译文出自徐志摩之手,罗大佑稍加润色。几十年来罗大佑的歌里有浪漫、愤怒与讥诮,但落寞、幽晦、伤悼的情绪确如草蛇灰线,不觉中成就着罗氏的魅力。
漫步墓园,浏览墓志铭,心定神凝。东京西部的多摩灵园建于一九二三年关东大地震前夕,有一百多万平米,园内树木扶疏、名灵云集,三岛由纪夫、横光利一即葬于此。周末若骑单车穿过灵园来到深大寺,再一路逛到神代植物园,一天就给消磨掉了。 住在布拉格时常去伏尔塔瓦河畔的高堡散步。山顶有个国家公墓,庄严肃穆,里面有不少熟悉的名字,像德沃夏克、斯梅塔那、恰佩克。有段时间在写一篇关乎汉学家普实克的文章,趁外子回乡开会,就央他找找普实克的墓。他调查一番道:“普实克葬在欧舍尼墓园,旁边的犹太墓园里还有卡夫卡的墓。” 布拉格城西的欧舍尼墓园不像多摩灵园那般阔大,也不像高堡公墓那般森严,烛台与鲜花错落连结着阴阳两界,很有些人间烟火气。普实克的墓相对冷清,暗绿的常春藤混着杂草重重叠叠盖满墓身,仿佛有些年头未曾打理了。偌大墓园里,有座墓上照片格外醒目,镶在玻璃相框中的是一张年轻英俊的脸,外子认识,说那年轻人叫杨・帕拉赫(Jan・Palach)。一九六八年布拉格之春过后年轻学子悲愤绝望,翌年一月,不到二十一岁的帕拉赫在君临瓦茨拉夫广场的国家博物馆前自焚身亡。帕拉赫的墓比周围的要大些,墓上有毁了形的人体的浮雕,亦摆着花盆、花束、花篮。近年捷克人还拍了电影《杨・帕拉赫》纪念这个年轻人。 心里灌满了铅,移步前往犹太墓园。放眼看去一片荒芜萧索,有些坟区阴气森森,可以拍聊斋。浩劫过后犹太人死的死逃的逃,香火难续。铅灰土绿当中,只有一处斑斓有色,墓上除了粉红的郁金香、深红的康乃馨、嫩黄的腊梅,还点缀着一只只花花绿绿的人造甲壳虫。里面睡着卡夫卡。 在悠久的昏暮中迷惘,阳光不升起也不消翳。”(《歌》)墓里墓外幽明两隔,甲壳虫明明暗暗、闪闪烁烁。卡夫卡可听得到罗大佑的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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