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薇:教我吃西餐的律師

三十年前,日本有個律師團來中國訪問,出行時都是警察開道。他們去了北京也來了
上海,晚上大家可以自由活動。我認識其中一位律師,便帶他來到和平飯店爵士吧。
那會兒沒有那麼貴,律師問我:能請他們每個人都喝杯啤酒嗎?當時的演奏者比現在
人多,我阻止了他。
這是我非常尊敬的一位律師,我稱他為“先生”。當時快70歲的他說在故宮看見舉着
“老年旅行團”牌子的導遊帶着一群人,就通過翻譯詢問:多大年齡就被算成是老人
呀?回答:60歲。先生告訴我,他聽到以後差點坐地上去。當時他擔任着好幾個有名
公司的顧問,也是日本某大報紙的法律專欄特約者,從來沒想過自己早就屬於老人
了,很受“打擊”。他的事務所里的職員都說他很嚴厲,眼睛也非常犀利。可是我從
來都覺得他是一個非常溫和的人。
先生喜歡中國,對中國朝代數得一清二楚,生長在中國的我卻不能。因此開玩笑地為
自己狡辯:中國上下五千年,我腦子不好數不過來呀!先生還會背誦許多唐詩宋詞,
讓幾乎只會完整地背出五歲時學的“鵝、鵝,鵝,曲項向天歌。白毛浮綠水,紅掌撥
清波”的我非常汗顏。
因為家庭背景,我不太愛說話,再加上來日本的時候已經三十有餘,因此很長時間我
的日語口語都很差。先生鼓勵我:即便是說錯了也不要緊,有不懂的不會的就主動去
問別人。還說日本有一個諺語: “聞くは一時の恥、聞かぬは一生の恥」(問是一時
之恥,不問是一生之恥)。”因為不問或許會永遠錯下去。
那會兒我是一個窮學生,根本不敢去餐廳吃飯。這位父親輩的先生擔心我營養不良,
幾乎隔一、二個星期都約我和他一起吃午餐。但他從來不說“請你吃飯”,而是說
“有空的話可以陪我吃個午餐嗎?”,吃完之後總要謝謝我:“吃什麼並不重要,重
要的是和什麼人一起吃飯。每次看你吃得那麼香甜和快樂,也給我帶來了好食慾,謝
謝你!”這樣幾乎不間斷地好幾年。直到他去世前的最後一個星期,打電話告訴我他
的身體很虛弱,等好一些時再約着一起吃飯吧!當時我也因為骨折剛出院還拄着拐
棍,便對他說:先生,您好好休息,等我也更好一些後再約吧!沒料到這是我最後一
次聽到先生的聲音。先生早就告訴我他得了癌症,躺在床上是最舒適的了,但是那樣
的話他就徹底廢了,所以忍着病痛還在繼續工作。還和我說過:“我完全可以給你買
一套房子,可是你要記住在日本是無功不受祿的,除非你把自己當成一個乞丐。”先
生這樣說是為了告訴我,無論做什麼事情或是工作,都要要靠自己的能力。我說:
“先生,我不是乞丐!您每次請我吃飯,我已經特別不好意思了。”這時先生笑着
說:“不是請你吃飯,而是麻煩你陪我吃飯!”
先生對我的舉止、吃相以及吃西餐時怎樣用刀叉和吃完之後刀叉應該怎麼擺放等等都
仔細地告訴我。有時弄得我很不好意思。先生說:“你不要因為我說了你心裡不高興
或者不好意思。指出你不對的地方,今後你就會注意了,而放任你的話或者誰都不提
醒你的話,也許會在某一個場合你便被認為是一個沒教養與修養的人。”
總之先生教會我很多。所以每次到上海我都會回憶起和他一起到和平飯店聽爵士樂的
情形。非常非常懷念他。總想着有機會一定再到和平飯店來聽爵士樂。時隔三十年,
終於來了。
以此祭奠這位像父親一般的長者律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