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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千瘡百孔的愛——說說張愛玲和她老爸
送交者: 數據清潔工 2008年07月21日10:48:27 於 [茗香茶語] 發送悄悄話
『閒閒書話』千瘡百孔的愛——說說張愛玲和她老爸 作者:落雨成潭 提交日期:2008-7-6 17:13:00 酸楚難言的父女恩怨      張愛玲的小說《心經》,講一個女孩子愛上了自己的父親,那感情因熱烈而慘烈,頗不符合她倡導的“淺淡而漸近自然”的寫實主義。      張愛玲說自己的小說,大多數有所本,不知道這篇小說的原型來自何處,但是她將父女的感情糾結描寫得如此逼真,再聯想起她本人的生平,我無法不懷疑,這裡面有她自己的感情經驗,只不過,誇張了一點點,放大了一點點,她的感情也許沒有那個女孩子小蠻那樣驚怖,但同樣是一種熱切的,被阻滯了的愛。      阻滯了這感情的,不是個人,是命運,命運暗中操控,推動着人類行走它預設的棋局,貪嗔痴怨就此生成,再清醒的人,有時,也難免成為被它操縱的陀螺。      張愛玲與她的父親,也曾有過默契融洽的時辰,然而,裂痕生出,再擴展延伸,到張愛玲被她父親毆打羈押,她離家出走,從此兩人不相往來,曾經感情就像一隻曾經精美的瓷瓶,被摜碎在地,化為碎片。他們貌似各自掉頭走開,卻都在別人無法注意到的瞬間,拾起殘瓷一片,珍藏在心,即便被那稜角劃得傷痕累累,但是,仍然無法捨棄,從那支離破碎的殘片上,體會它舊日的美。      創傷多半是因為愛而不是不愛,求近之心反弄成疏遠之意,當張愛玲和張志沂輾轉於各自的人生路途上時,想到生命里的那個人,是否各有各的委屈與芥蒂,其間的酸楚難言,倒跟愛情有點相似。      要說清這一場父女恩怨,首先要弄清張志沂這個人。除了散文《私語》,張愛玲偶然在其他文章里,也會提到她父親,但都是閒筆,這寥寥的文墨里展示的張志沂,是一個非常容易被人妖魔化的形象,他抽煙、逛妓院,不求上進,沒有責任感,行為方式堪稱簡單粗暴,當年,張愛玲揭露她父親對自己施暴的文章《私語》以英文發表時,那家雜誌就用了“What a life!What a gril’s life!”這樣聳人聽聞的標題,顯得張志沂就是一個十惡不赦的惡棍。      但是,張愛玲的文字和眼光,從來就不是平面的,只要讀者再多一點耐心,就可以從張志沂的表面,看到他的內心裡,他有他的好,他是時代斷裂造成的一個“多餘的人”,長成這樣,也不能由他自己來負全責,其實,打他一出生,他的命運就被註定了。      對不起,這裡,我請讀者也多給我一點耐心,因為,要說清張志沂,還要從他的母親李菊耦說起,每個人的命運里,都有他父母的影像,像張志沂這樣被寡婦帶大的孩子,更是在所難免。      遺少是這樣煉成的      《孽海花》為李菊耦編織了一個美麗的傳奇,說她在押簽房裡與張佩綸相遇,她愛慕他的才華,憐惜他的遭遇,她為他寫的詩偏巧被他看見,更加幸運的是,得到了老爹爹支持,才子佳人的戲碼,演變成童話的結局:從此他們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然而,李菊耦和張佩綸唯一的兒子張志沂說,這個情節是假的,那首詩是假的,奶奶所有唱和的詩都是爺爺自己做的,而且,奶奶決不可能在押簽房裡與爺爺相遇。      他乾淨利落地剔除了傳奇元素,將“爺爺奶奶”的故事還原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平淡姻緣,兩人之間年齡與身份的差異,只能歸結為李鴻章擇婿太不按牌理出牌,他後來又將小女兒嫁給小她六歲的任家少年,完全不符合“中國式婚姻”的習慣,張愛玲的姑姑張茂淵說:(任家少年)一輩子嫌她老。      相形之下,李菊耦要幸福一點,雖然沒有《孽海花》中那樣浪漫的前傳,她和張佩綸婚後的生活倒也算風雅安逸,風晨雨夕,庭前階下,他們煮酒烹茶,談詩論畫,簡直有點像當年的李清照和趙明誠了。可是,首先,就像李清照的快樂生活終究風侵雨漬千瘡百孔一樣,有誰能夠在時代大格局隱隱的威脅之下,堅守住個人的幸福堡壘?其次,張佩綸不是趙明誠,李菊耦也做不了李清照,從一開始他們的快樂就不是那麼徹底,更像浮在荷葉上的露珠,滴溜溜地轉動着,看上去很美,但跟荷自身總是隔了一層。      真實的幸福,會讓人對於生活更有信心也更有勇氣,那是從自身生長出的一種力,是一個人面對艱難人世的武器,但是,無論是張佩綸,還是李菊耦,結束風花雪月的橋段之後,側向無人的一隅,是否都會噓一口氣,露出不快樂的表情?張佩綸晚年自稱“生不如死”,李鴻章寫給李菊耦的家書裡,總是勸她要開心一點:“素性尚豁達,何竟鬱郁不自得?憂能傷人,殊深惦念,聞眠食均不如平時,近更若何?”……老父親殷殷之言,令人感慨,但收效平平,李菊耦後來在親戚間有孤僻的名聲。      《對照記》裡,有她中年時期的照片,她發胖了一些,眼睛定定地排空地看着鏡頭,就像一個最平凡的母親,內心所有的穩定,來自身旁膝下的一雙兒女。      這雙兒女,就是張愛玲的父親張志沂,和姑姑張茂淵。      張佩綸的前妻給他生下了兩個兒子,大兒子張志淵早逝,剩下二兒子張志潛,張佩綸特意給這個兒子娶了個合肥媳婦,可能覺得既為老鄉,比較容易搞好婆媳關係,不過,任憑張佩綸煞費苦心,李菊耦大概都不會以張志潛為後半生的依靠,她的希望,還是要放到自己所生的張志沂身上。      寡婦熬兒,歷來都一種悲情悲壯的色彩,作為母親的寡婦,含辛茹苦,淚眼汪汪,盯着兒子的背影,指望那小小孩童,早一點長大成人,母親柔弱又堅強的眼淚,總能澆灌出萬丈男兒心,最終兒子功成名就,母親鳳冠霞帔,很舞台化的皆大歡喜。      李菊耦一定希望這一幕在自己的生活里上演,比別人更希望,因為,她是李鴻章的女兒。雖然這些年來,她配合張佩綸上演隱士夫婦的風雅風範,但“煊赫舊家聲 ”的里浮華影跡,未必真能在她心中消弭。何況,在當年,她就不是一個只識婦德與女紅的千金小姐,也不是杜麗娘或者崔鶯鶯式的純情女生,她是能幫助老爹爹看公文的,婚後和父親的來往書信中,也可看出,她對於官場人物規則,都有着深刻的了解,這樣的一個李菊耦,不大可能甘心於邊緣狀態。      如果說一開始,和一個才子的婚姻生活中還有某些新奇的愉悅,隨着那些愉悅變得稀鬆平常,她的身份重新還原成那被官場淘汰出局的落魄男人的妻。娘家的兄弟們不斷傳出“闊了”的消息,她固然不會像謝道蘊那樣感慨:“天地之中竟有王郎”,但內心的壓力可想而知,壓力變成動力,她比普通的母親,有着更為堅定的決心。      “三爺背不出書,打呃!罰跪。”老女僕這樣回憶,很多年之後,張志沂還保持着背誦的習慣抑或愛好,繞室吟哦,背誦如流,“滔滔不絕一氣到底,末了拖長腔一唱三嘆作結。沉默着走了沒一兩丈遠,又開始背另一篇。聽不出是古文時文還是奏摺,但是似乎沒有重複的,我聽着總覺得心酸,因為毫無用處。”張愛玲如是說,張志沂這樣孜孜於背誦“毫無用處”的東西,是慣性還是潛意識中一種抗議?原本可以快樂的童年,換來這“毫無用處”的本事,這種耗損,誰來賠付?      李菊耦還吸取了從娘家帶來的經驗教訓,經驗的一方面來自她老爹李鴻章,在當時,李鴻章絕對算一成功人士,這個“人士”的成功,有才華運氣等各方面因素,不過,我覺得最主要的,還是他鐵一般的生活規律。      那生活規律,是專為“成功”打造的,他早睡早起,中午小憩片刻,飯後必踱步以助消化,稱之為“走趟子”,在軍中也照做不誤。李菊耦將“走趟子”作為一切經驗里的精華,移植到兒子身上,多年後,張愛玲經常看見她爹圍着鐵檻一遍遍地轉圈,只是,在煙榻酒桌之間,秉燭夜遊之餘,他哪需要像走趟子這種投入時間少而收效巨大的運動?沒有了李中堂家國在身的莊嚴感,張志沂的繞檻而行,就有了一種諷刺意味,一種籠中獸的荒誕感覺。      李菊耦不是沒有防着這個,浮華子弟聚在一起,明里暗裡比拼鮮衣怒馬,那麼她就把兒子朝土裡吧唧上面打扮,給他穿滿幫花的繡鞋,顏色嬌嫩的過時的衣服,沒有一副時尚行頭他就見不得人了吧,節省下來的力比多用在讀書上進方面多好?      不曾想,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張志沂小同學穿着繡花鞋,走到二門上,四顧無人,取出袖子裡藏着的一雙時尚新款,換下來,走出去,女僕在騎馬樓的窗子裡窺到,想笑,又不敢笑,“怕老太太知道了問”,一雙繡花鞋,如何擋得住時代家族社會各種因素的進犯?何況這顆正在成長的少年心,就想撲通一聲跳進那大染缸里去。      於是,在其母的苦心孤詣和時代大背景的夾縫裡,張志沂擁有了讓人一言難盡的品性,他英文功底極好,能直接看英文出版物,古典文學方面也頗有造詣,張愛玲寫《摩登紅樓夢》,他給擬過很像樣的回目,他的藏書甚豐,且不是擺擺做樣子的,和妹妹鬧翻之後,還能想起她借過自己哪些書沒還,不好意思地笑着,跟張愛玲咕嚕一聲;但另外一方面,他抽大煙喝花酒逛妓院娶姨太太,幾乎有着紈絝子弟的一切惡習,似乎不用在舊時代裡跌怕滾打過,他就天然地成了一個醉生夢死,而又不是不學無術的遺少。         門當戶對就一定幸福?      李菊耦一定看出,重振家業成了一個渺不可追的夢,她從攻勢轉向守勢,老女僕話說當年,首先想起的是老太太怎麼變着法兒省草紙,對照李菊耦十八歲時那張照片,再想到這風姿綽約的少女,終究會變成一個想方設法省草紙的老太太,不惆悵是不可能的。      從李菊耦留下的豐厚家產看,她還沒到這個地步,節省草紙,與其說是一種必須,不如說是內心恐慌的外顯,既然希望無法抓摸,她只有當心算計手中的所有,延緩坐吃山空的速度,卻想不到沒等到坐吃山空,她的生命就走到了盡頭,張愛玲說:“命運就是這樣防不勝防,她的防禦又這樣微弱可憐。”      李菊耦去世前,給張志沂娶了親,對方是李鴻章的好友,長江水師提督黃翼升的孫女黃素瓊,跟張志沂門當戶對。對於門當戶對這件事,經常看到網絡上的討論,力挺居多,尤其是一些當年不信這個邪吃了虧的主,大談門當戶對的好處,生活習慣相似,有共同語言等等,不過這也是物極必反,難免有失偏頗,若是張志沂先生和黃素瓊小姐九泉有知,一定要跳出來掰扯一番,這兩位,都是“門當戶對”的受害者。      黃素瓊雖然同樣出身豪門,但性情愛好與張志沂大相徑庭,也許如她所說,湖南人最勇敢,她這個湖南人,就比祖籍河北豐潤的張志沂叛逆得多。按說,黃小姐出身的家庭,更加封閉,她和張茂淵差不多大,卻不合時宜地纏着一雙小腳,另外,她從未進過學校,沒有讀過書,按照她的來路,她本來最多成長為張愛玲筆下的白玫瑰那類人物,但是,同樣的命運,加諸到不同的性格之上,就會產生截然不同的效果。      比如說,沒有上過學,使得黃素瓊成為一個“學校迷”,她一定運用自己豐富的想象力,將“學校”這個遙遠陌生的事物包裝得光環閃閃,待在封閉落伍的家庭里,存一種悵惘的怯怯的嚮往,將它們從遠方,拉到自己的生命里,白天黑夜,睡里夢裡,最終融進血液。      黃素瓊不僅帶着嫁妝,還帶着這些未出口已成型的夢想嫁給了張志沂。他們一開始處得挺好,這毫不奇怪,黃素瓊漂亮,有高遠的嚮往,又因家庭所限不能圓滿,一種很弱勢的缺失感,這些組合在一起,成為一個很動人的女子。張志沂很喜歡她,這喜歡,我以為是延續了一生,所有的恩怨,都打這喜歡中衍生。      另一方面,張志沂讀過的書,見過的世面——當然得棄其糟粕取其精華,對黃素瓊一定也有某種吸引力,《對照記》裡,有一張張志沂和黃素瓊張茂淵及兩個“大侄侄”在一起時的照片,背景像是個花園,草木繁盛,這些年輕人圍着一張桌子喝茶,黃素瓊戴着淺色髮帶,提起茶壺在續水,喇叭袖垂下來,正如電影中那些風姿綽約的民國女生,那時那刻,這些快樂的年輕人,一定不會想到,將來,會發生些什麼。      時尚雜誌總是在對女人諄諄教導,不要夢想去改變一個男人,其實,不是男人或女人不要改變對方,就是改變自己都不容易。蜜月期里,張志沂也許會稍稍收斂自己的荒唐,但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他不是不願意好好對她,可是,他更愛自己,更捨不得讓自己受委屈,他又出去鬼混了,抽大煙,逛妓院,銜接上過去的生活。      黃素瓊不能接受,從極封建的家庭里走出來,她比別人更嚮往光明健康的現代生活方式,納妾,抽鴉片,如昏昧陳舊的夢魘,她躲之不及,唯恐沾身,如何與之朝夕共處?      這時小姑子張茂淵出國留學,她以監護為由,同去了英國。舊家庭出來的女子,是不太容易適應異國他鄉的生活,比如徐志摩的前妻張幼儀,但黃素瓊不是,她一直那樣嚮往文明社會,現在好了,她完全地在這社會中了,新鮮事物撲面而來:藝術,禮儀,穿衣打扮,生活方式……與過去不同的這一切,都值得羨慕,都應該學習,在英國的黃素瓊一定是個很勤勉的學生,她很快就從中國的小腳女子,變成了西洋化的美婦人。      但到底是不能徹底的,這時她已經生下了張愛玲和張子靜,再說,張志沂也不像《紅樓夢》裡的賈珍賈蓉乃至賈璉那樣全無心肝。他一直催她回來,給她寫信,信里有詩:   才聽津門(金甲鳴),   又聞塞上鼓鼙聲   書生(自愧只坐擁書城?)   兩字平安報與卿。   括號里的字都是年深日久,張愛玲不記得了,瞎猜的。      即使黃素瓊努力將自己西化,對於這中國式的感情表達,也不能完全無感,她將這首詩隨身攜帶多年,直到成為遺物交給張愛玲,一塊交給張愛玲的,還有張志沂的一張照片。      但是,寫這首詩的同時,張志沂已荒唐到極限,他納妾,把一個年輕不小脾氣很大的妓女接回家,鬧得雞犬不寧,自己的腦袋也被打破;他吸毒,吸得過了度,“ 離死不遠了”,坐在陽台上,額頭搭一塊濕毛巾,目光呆滯,喃喃自語……這樣恣肆地荒唐過之後,會有一種倦怠,這時,他想要回頭了。      得到浪子回頭的允諾,,又難捨感情的牽絆,離國四年之後,黃素瓊歸來,她的女兒張愛玲這年八歲,八歲的小女孩感到母親帶回來了一個無比新奇的世界,又明亮、又輕盈,又柔和。從新式的裝修,到“華美蘊藉”的客人,鋼琴、繪畫、表演,以及被母親鼓勵着,為一朵枯萎的花落淚,這些都是張愛玲未曾經歷而又無比熱愛的,她是那麼喜歡母親帶回來的世界。      但張志沂未必喜歡,他嘗到過舊世界的甜頭,知道它種種微妙隱晦的可愛,即便它聲名狼藉,他對它仍有感情,就算為了妻子,為了家庭穩定願意洗心革面,可是,改變自己這件事,光有願望是不夠的,還要有力量,把自己連根從過去中拔起,即便血肉模糊也在所不惜。一般人如我是做不到的,而張志沂很可能連我都不如,      決心被時間稀釋,細微的芥蒂生出,黃素瓊剛回國時的快樂空氣很容易地被破壞掉了,張志沂故態復萌,不但照樣抽鴉片逛妓院,連家用都不拿出來,想着把妻子的錢耗光了,她就得老老實實地待在家裡。      他忘掉了,黃素瓊是勇敢的湖南人,寧可壯士斷腕,也不願委曲求全,爭吵不可避免地爆發,然後黃素瓊提出離婚,張志沂不願意。      絕大多數男人都不肯離婚,老婆再不好,有一個現成的擺在那裡,就不用費什麼心思了,儘管理論上說以舊換新是個合算的買賣,但是,男女不同就在於這一點,除非已經找到特別可心的下家,男人懶得為一個理論上的東西折騰。      何況,黃素瓊儘管脾氣爆烈,卻是一個漂亮的上進的有錢的“高檔”的女人,張志沂對她有一點在乎,珍惜她的好,對她又不那麼在乎,可以看輕她的心情與脾氣,他又是那麼懶散的一個人,多一事當然不如少一事。      但是,這是1930年,“皇帝”溥儀對於“妃子”文秀的離婚訴求都沒有辦法,張志沂再不情願,還是到了直面離婚協議書的一刻,他心緒如麻,繞室三匝,律師看他這個情狀,轉頭去做黃素瓊的工作,黃素瓊用一種很歐式的語氣說:我的心早已像一根木頭。她的語氣是如此堅硬和輕蔑,張志沂有所觸動,終於在協議書上簽了字,這樁婚姻就此了結。         一個男人的挫敗感      回望張愛玲父母的十餘年婚史,會發現他倆之間梗着的,是一個新時代。張志沂的所有個性,都與舊時代相宜,他善於背古文時文,放過去可以成為科考高手,他小有才情,又能博一個才子的名頭,至於他喜歡眠花宿柳,曾幾何時那是一種無傷大雅甚至堪稱優雅的氣質,這些加一起,就是一個頗有派頭濁世佳公子,然而時過境遷,新時代像是一件不合體的衣服,他的人在裡面,顯得很蹩腳,很頹。      黃素瓊作為女子,在舊時代可沒占到什麼便宜,纏小腳,不識字,嫁給不稱心的男人,舊時代仿佛是一隻可惡的手,把這個心高氣傲的女子摁得死死的,危急關頭,新時代現身,像一個光明磊落高大英挺的男人,對她展開了親切的甚至是慫恿的笑容,成為她的後盾,她可以信賴的隱秘情人。      可以這麼說,黃素瓊和張志沂之間的第三者,就是這新時代,當黃素瓊丟下一切包袱,一往無前地奔跑着,擁抱過去時,張志沂心中是一種酸溜溜的悻悻然。這個男人更加不走運之處是,和他關係最為親近的兩個女人全對這新時代心悅誠服,那一個,是他的女兒張愛玲。      父母離婚這年,張愛玲九歲,前面說過,母親帶來的信息,使得她對新世界一見鍾情,現在,她越發情深意篤了。父母離異,一度使她微感不安,但是,當她來到母親家中,看到了煤氣爐子和瓷磚臉盆,她立即感到了莫大的安慰。假如父母的離異,能使她母親,還有她自己,離那樣一個光明現代的世界更近一點,把父親拋棄也沒什麼關係。      寫到這裡我不得不說,張愛玲的這種小念頭可真有點沒良心,她父親固然做了許多荒唐事,但對這個早慧的女兒還算不錯的。他是她最初的知音,認真閱讀她的所有文字,她一時來勁寫了篇很無厘頭的《摩登紅樓夢》,講寶玉出國,賈璉當了鐵路局長,芳官變身娛樂明星,就像現在的《大話XX》。不是所有的老爸都會對這種文字給予尊重的,有的是水平跟不上,有的是習慣將小孩子看輕,但張志沂非但耐心看完這部無厘頭之作,還給擬了“很像樣”的回目。      也許,張志沂心靈深處沒把這個女兒看成一個小孩子,他知道她什麼都懂,心情好的時候,他願意和她談談親戚家的笑話,休要輕看這一舉動,進行這種溝通,是相信對方對人情世故,和自己一樣了解。      很多年之後,張愛玲在美國,著文回憶父親帶她去買點心,他喜歡買香腸卷,淺淡的文字間,透出當年這對父女的好時光,他們也曾經是那樣親密,那樣的默契。      但是,那個時候,張愛玲是個成長中的少女,而且有文藝氣質,即使她足夠早熟,但是也難以避免這個年齡段普遍具有的矯情,這種矯情就是,無限誇大自己對某些事物的愛好,同時,無限強調自己對某些事物的厭惡,企圖在這種誇張的表情里突出自己,建立自己,而黃素瓊和張志沂客觀存在的差別,正使得這樣一種矯情,有了生根的土壤。      即使跟父親在一起時,更輕鬆,更快樂,更有一種其樂融融的情調,但張愛玲還是告訴或者說暗示自己,父母的世界是光明與黑暗的兩段,屬於父親的這一端,是黑暗沒落腐朽的,“那裡什麼我都看不起,鴉片、教我弟弟作《漢高祖論》的老先生、章回小說,懶洋洋灰撲撲地活下去……父親的房間裡永遠是下午,在那裡坐久了便覺得沉下去,沉下去。”而母親的這一端,不但光明,而且秩序儼然,一派新天新地之感,儘管我在張愛玲的文字裡,從沒看到她和母親相處時,比較柔和的場景,但是,只因母親和新時代站在一邊,她就連帶對於母親,都有了一種羅曼蒂克的愛。   (待續) 作者:落雨成潭 回復日期:2008-7-7 17:53:30    說起來,是黃素瓊的存在,極大地影響了張愛玲,不過,事實上她離婚後不久,就去了法國,但是,沒關係,姑姑還在,姑姑長期和黃素瓊共同生活,是一個陣營的,張愛玲在姑姑家裡感到了和母親氣質相似的空氣。而姑姑給母親寄信時也會夾上張愛玲的照片,並且告訴張愛玲,她是因為答應黃素瓊才來照顧她的,使得這對母女的感情不至於斷裂。      張志沂這邊的生活,也按照它的規律進行着,他再娶,仍秉着門當戶對的原則,娶了原北洋總理孫寶琦的女兒孫用蕃。我對民國歷史知之甚少,只知道孫寶琦也是個“人物”,我更感興趣的是他的家庭生活,他一生娶了五房太太,剩下八個兒子,十六個女兒,人太多了,導致家境拮据。不過,人家孫寶琦自有解決之道,再怎麼說,他也是做過總理的,人倒架子不倒,他的女兒在婚姻市場上,仍算光鮮的搶手貨,孫寶琦女兒,就專供權貴之家,他的親家,囊括了馮國璋、盛宣懷,前面提到的王文韶,以及只做了十七天皇帝的袁世凱一干人等。張愛玲的小說《琉璃瓦》中,諷刺過一個將女兒做誘餌,一門心思釣有錢女婿,最後丟了夫人又折兵的老男人,不知道是不是以這位“外公”為原型。      儘管孫寶琦在嫁女兒方面很有經驗,但是孫用蕃到了35歲才嫁掉,還是給人家做填房,不能算做成功。孫用蕃有一張中年時的照片,五官飽滿,眼睛很大,也算是個美女了,未嫁之前,又有精明能幹的名頭,怎麼着也不該輪到她嫁不出去。不知道是不是和她庶出的身份有關,雖然,黃素瓊也是庶出的,但黃素瓊的父親不過一妻一妾,而且那個妾生下一對雙胞胎兒女不久就死去,黃素瓊是嫡母帶大了,嫡母自己沒有孩子,基本上跟嫡出的一樣。另外,孫用蕃有阿芙蓉之癖,但我也有點懷疑,不是這癖好導致了她嫁不掉,而是她嫁不掉才有了這癖好。      不管怎麼着,孫用蕃的婚姻之路是不順當的,她也很珍惜這次機會,願意和張志沂以及張志沂的兒女們搞好關係,還沒有嫁過來之前,她已經鄭重地準備了送給張愛玲的見面禮——她自己一箱子舊衣服。      我相信孫用蕃的確抱着“友好”的態度準備這份“禮物”的,她的問題在於太過主觀,她家境“拮据”,姊妹多,很可能確實連別人的舊衣服都看在眼裡,當成一份珍貴的財產,但人家張愛玲不是,前面說了,張愛玲的祖母給她爹留下了一筆豐厚的資產,黃素瓊又有“衣服癖”,張愛玲也繼承了這一點。5歲時就夢想梳S 頭,穿高跟鞋,她的衣着打扮即使不十分入時,但也不至於看得上孫用蕃那一包舊衣服,雖然孫用蕃自稱料子很好,張愛玲卻在文中說,袖子都已磨破。      另一方面,張愛玲是個排異性很強的人,對別人的氣味,一定很敏感,要是她喜歡的人倒也罷了,對於這位後媽,她從一開始就很牴觸,姑姑告訴她的時候,她都哭了,還發狠想如果這個人站在她對面,她一定要把她從陽台上推下去,就算從實際出發,她沒有把這戲劇化的設想變成現實,但是,也一定不願意穿她的舊衣服。      但是,沒辦法,孫用蕃嫁過來,就是一家的主母,張愛玲只能接受她的安排,穿她的舊棉袍,她形容那顏色像碎牛肉,穿在身上的感覺,是渾身都生了凍瘡,冬天已經過去了,還留着凍瘡的疤。她的厭惡是這樣深刻,多少年後,張愛玲寫到繼母,仍是一股子冷嘲熱諷的口氣,我想,也許跟孫用蕃這自說自話的“贈衣”之舉不無關係。      當然,更不可原諒的,還是她搶走了自己的父親,孫用蕃嫁過來之後,張志沂對她言聽計從,從張愛玲的弟弟張子靜的敘述來看,倆人好像從頭到尾感情都不錯,真應了那句話,誰都有誰的那杯茶。      孫用蕃和黃素瓊不同,她沒有那麼多羅曼蒂克的思想,沒有對於新時代的欣賞與渴慕,如果說“遺少”也有女版的話,基本上可以用來為她定義。和張志沂一道躺在煙塌上,吞雲吐霧,不管將來,在近乎微醺的氣氛中,消磨掉這一生,有什麼不好呢?她絕不會像黃素瓊,冒出那麼多荒唐念頭,提出那麼多莫名其妙的要求,她和老公是志同道合的。      張愛玲自然對他們那一套不以為然,但是,正如她自己所言,她天生就是個寫小說的人,“寫小說的人”和普通人的一個區別,是更懂得怎樣將自己從現實情境中拔出來,以理性的眼光注視人間百態。孫用蕃的到來,使得張愛玲有機會觀察“繼母”這個群體,這一群體歷來公眾形象不佳,張愛玲則試圖設身處地,初見之時,孫用蕃也無意扮演經典版的後娘,張愛玲的主觀意願和客觀事實勉強接應上了,她就把這點體會放到作文中,寫了一篇很是善解人意的文章叫《繼母的心》,講繼母是多麼的不容易,      孫用蕃讀過之後非常感動,又拿給親戚們看,但我總覺得張愛玲的“寫 ”和孫用蕃的“感動”,都有表演的成分,她們都想對世人、對自己,表演真善美的一幕。而所有的表演,都有謝幕的時候,身段撐久了,是會感到累的,張愛玲原本對孫用蕃沒有好感自不必說,孫用蕃自身的戾氣也無法掩藏到底,終究要爆發出來。      林白曾在小說中自嘲,一個女人,35歲之前無論如何要把自己嫁掉,就算結了再離,也比一個徹頭徹尾的老姑娘心態健康。眼下剩女層出不窮,35歲早就不成其為警戒線,但是,在孫用蕃的那個年代裡,這一定是一個沒有希望的年齡,而她又活在人口眾多關係極其複雜的家庭里,可以想象,在無人問津的那些歲月里,她積攢了多少心理垃圾,不管她的內心多麼想扮演一個良善的“繼母”,最終還是會繃不住地發泄出來。      張愛玲是優秀的受寵的大小姐,孫用蕃不敢動她,就撿張子靜這個軟柿子捏,張愛玲的用詞叫做“虐待”,不過,孫用蕃一定不會認可,人家不過是放棄了“慈母”路線而改走“嚴母”路線而已,不是說棒子底下出孝子嗎?為啥大家都不理解張孫氏的良苦用心呢?      目睹孫用蕃挑撥父親教訓弟弟,張愛玲受到了很大的震動,兩人之間的裂痕,不可避免地產生了,但是,張愛玲畢竟不是那種愛撒嬌發嗲的小姐,喜怒形之於色,大家庭本身就是個江湖,早已歷練過的張愛玲,跟這位繼母,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都互相敷衍得過。      但兩個女人之間的芥蒂,像是一隻不斷充氣的皮球,暗暗地,沉靜地,等待着爆發的一天。      張愛玲中學畢業那年,她母親回國,張愛玲自認為自己態度沒有多少變化,但是張志沂感覺到了。張志沂很不爽,有點吃醋,此前他對張愛玲一直很不錯,養活她,教育她,欣賞她的作文,鼓勵她學詩,他以為張愛玲應該和自己父女情深,以為這個出色的女兒,將成為自己感情上一種深刻的慰籍,不曾想,黃素瓊一回來,張愛玲就變了心。如果只是黃素瓊倒也罷了,關鍵在於,張愛玲又一次地拋下他,拋下他身處的那個意氣沉沉但很舒服的舊世界,歡欣鼓舞地投奔到新時代裡去,他有被拋棄與輕視的沮喪。      就在此時,張愛玲又提出留學的要求,我想張志沂對於留學這件事,一定是有牴觸的,花錢且不說,他的前妻若不是出國留學,怎會那樣絕情地與他分道揚鑣?而張愛玲留學心切,選擇最糟糕的說服方式——演講。《圍城》中說,演講的感覺是站在台上的,居高臨下的,我們可以想象,當張愛玲鏗鏘有力地距離感十足地陳述她的理由時,對於張志沂和孫用蕃是怎樣一種刺激?張志沂很惱火,說張愛玲是受了人家的挑唆,這個人家,不用說就是黃素瓊了,孫用蕃則當場就罵了出來,“你母親離了婚還要干涉你們家的事。既然放不下這裡,為甚麼不回來?可惜遲了一步,回來只好做姨太太!”      不久滬戰爆發,日軍日夜在蘇州河那邊攻打,張愛玲說她家臨近蘇州河,每天被炮聲吵得睡不着,就跟父親提出,要去母親那裡住幾天,後來又說是她母親安排她出去參加考試,總之,她去黃素瓊那兒住了倆禮拜。走的時候,她跟父親說,是去姑姑那兒,張志沂情知前妻和妹妹同住,但余情未了,在煙榻上柔聲應了一生。      等到張愛玲回來,孫用蕃“忍無可忍”地發飆了,問張愛玲去她母親那兒為什麼不告訴自己,張愛玲說告訴父親了,孫用蕃怒道:“噢,對父親說了!你眼睛裡哪兒還有我呢?”然後便一個耳光打過去,張愛玲本能地要還手,被拉住,孫用蕃已經一路銳叫着奔上樓去:“她打我!她打我!”      “我父親趿着拖鞋,拍達拍達衝下樓來。揪住我,拳足交加,吼道:"你還打人!你打人我就打你!今天非打死你不可!"我覺得我的頭偏到這一邊,又偏到那一邊,無數次,耳朵也震聾了。我坐在地下,躺在地下了,他還揪住我的頭髮一陣踢。終於被人拉開。”      單看這一段,張志沂的暴怒很不可理喻,再說本來就是他答應的啊?我想,比較合理的解釋應該是,張志沂對於黃素瓊的感情是如此複雜,每時每刻都不相同,恨中有愛,愛中生恨,躺在煙塌上的時刻,他心情相對平和,她在他心裡,模糊地是一個可愛的女人,而其他時刻,比如這個早晨,他的心情沒那麼好,再想起這個女人,就是一個尖銳的盛氣凌人的影像,一意投奔過去的張愛玲,也跟着變得可惡起來,他的暴怒的另一面,是被傷害的感覺。      之後,張愛玲被關起來了,她姑姑來說情,孫用蕃一見便冷笑道:“是來捉鴉片的麼?”不等姑姑回答,張志沂便從煙塌上跳起來,把姑姑也打傷了。這個細節,足見孫用蕃很有“頭腦”,她知道是什麼讓張志沂如此惱火,“是來捉鴉片的吧?”,一句話,把姑姑推到黃素瓊張愛玲她們那個對張志沂大不以為然的陣營里,於是,張志沂再次被激怒,動了手。      姑姑營救無效,張愛玲被她父親關押起來,這對父女都繼承了張佩綸的冷與硬,都是誓不低頭的狠角色。表面上看,張志沂處於絕對強勢,但是,當午夜夢回,張愛玲在被羈押的房間裡看那月光如冷冷的殺機時,張志沂是否也曾輾轉難眠思量遍,仍然不知如何與女兒握手言歡?      不是每個人,都知道如何讓自己柔軟柔和下來,張家人的強硬,也是一個傳統。      被關押了大半年,張愛玲到底是找了機會逃出來了,她在文中生動地描寫了那個逃離之夜:“等到我可以扶牆摸壁行走,我就預備逃。先向何干套口氣打聽了兩個巡警換班的時候,隆冬的晚上,伏在窗子上用望遠鏡看清楚了黑路上沒有人,挨着牆一步一步摸到鐵門邊,拔出門閂,開了門,把望遠鏡放在牛奶箱上,閃身出去。 ——當真立在人行道上了!沒有風,只是陰曆年左近的寂寂的冷,街燈下只看見一片寒灰,但是多麼可親的世界呵!我在街沿急急走着,每一腳踏在地上都是一個響亮的吻。而且我在距家不遠的地方和一個黃包車夫講起價錢來了——我真高興我還沒忘了怎樣還價。”      daixu 作者:落雨成潭 回復日期:2008-7-8 15:26:43    關於張愛玲的弟弟,會另外寫一篇文章。      張愛玲離開了她所看不起的父親的家,來到她所嚮往的母親的家,夙願以償,是不是從此就可以得其所哉?假如生活真的按照這個調子發展,張愛玲就不成其為張愛玲,就不可能有這一手艷若桃李冷若冰霜的好文章。      好在,生活不可能按照想象或者願望去發展,張愛玲來到她母親家不久,就發現,她對於母親的印象,可能就是一種想象,而她對於母親的愛,也是一種太過羅曼蒂克的愛。      男女之間的愛,有一款叫做“愛上愛情”,我們後面會說到,張愛玲是幹這種事的高手,一般感情豐富的女子都擅長此道,因為心氣太高,總是夢想純粹,加上想象力過於充沛,當她們在生活中發現不了一個完美的對象時,她們就會把一個普通人,包裝成理想的樣子,然後,義無反顧地愛上他。      對於父母的愛,是不是也有這種?張愛玲的幼兒時代,她母親就出國了,長達四年的時光里,母親對於她,都是個影影綽綽的傳說,僕人們對她當然不會說她母親的壞話,而張愛玲骨子裡的文藝因子,又使得她願意,把母親打扮成一個美麗的女神。她的小說《茉莉香片》,是套着她父親和弟弟寫的,裡面也出現了一個母親,但是與黃素瓊完全不同,那母親是詩意的,溫柔的,隱忍的,靜默的,我覺得,這可能就是張愛玲當初對於母親的印象。      八歲時母親歸來,張愛玲仍然用一個小女孩的目光仰視着她,母親帶回來的氣息、聲音、色彩、光芒,足夠讓一個八歲小女孩眼花繚亂,和灰撲撲的總是提不起精神的父親一比,更是光彩照人。不久父母離異,張愛玲在父母之間來來去去,浮光掠影中,她還可以保持一廂情願的想象,而她在父親那邊的時間要長得多,看得更透,於是,她更加想念,那個被她有意無意地美化過的母親的世界。      不過,換一個角度來看,母親也有被美化的條件,她的“留學背景”——不要問她有沒有學到什麼,少女張愛玲在意的,只會是那種洋派頭;她一往無前的勇猛,她的果斷利落不含糊曖昧,都使她有了成為“女神”的可能。      現在,張愛玲來到這女神的世界裡,讓我猜猜她的心情,我猜一定不完全是劫後餘生的歡喜,她和母親的相見,也不會有淚眼相擁的一幕。前面說了,大家庭本身就是江湖,江湖是這麼一個世界,快意恩仇的表面下,往往有着清晰的利益權衡。張愛玲出走之前,她母親就托人給她帶過話,說,你要想清楚了,跟了我,是沒錢的。張愛玲被羈押之中,居然都沒有脫籠鳥似的不管不顧,她冷靜地想一下,父親的錢,不見得會花到她頭上,求學的黃金時間,倒被耽誤了,這麼一想,很清楚,她才下定最後的決心。      當張愛玲在這廂反覆斟酌,她母親未必就沒在那廂細細思度,張愛玲的被羈押,是一個突發事件,是她原本的規劃中沒有的一環,她是否要接受這個女兒的投奔,如何接受?      這些年來,黃素瓊過着天馬行空的生活,這次回來,還有一位異國男友與她隨行,她很可能沒打算在中國呆太久,要為張愛玲留下來,是需要一定的犧牲精神的,而為了兒女犧牲自我這種東西,比較多地體現在東方母親身上,這些年來竭盡全力“全盤西化”的黃素瓊,對它很隔膜。      好在,還有一種東西不那麼隔膜,那就是母性的本能和責任感,黃素瓊不是一個母性泛濫的人,但是那一點點就夠用了,足夠讓她不那麼情願更談不上歡天喜地地,接納女兒。不過,作為一個積極進取的人,她為女兒準備了一份更好的東西,那就是,一個完美的規劃,她要在女兒身上,實現自己所有未申的抱負,打造一個理想中的自己,從這一點說,她又很像一個中國式的母親了。      那麼,黃素瓊的理想是怎樣的呢?我們已經知道,她是個學校迷,自己沒正式上過學,一直心心念念想把張愛玲送進名校,這也是她和張志沂的爭端之一。現在,沒有任何問題,張愛玲是要被送到好學校的,黃素瓊手頭不算很寬裕,但她不惜血本,請了一個猶太教師給張愛玲補習英語,每小時五美元。      另外,黃素瓊還是個藝術迷,喜歡音樂和繪畫,着迷於那麼一點點名媛淑女的派頭,張愛玲的幼年時代,就看見她在家裡開沙龍,黃素瓊和一個胖太太模仿並坐在鋼琴凳上模仿一齣電影里的戀愛表演,張愛玲笑得在狼皮褥子上滾來滾去。      黃素瓊的名媛淑女派頭是婚後打半路上學的,未免難以完善,而十七八歲的張愛玲則可以從根上抓起,教張愛玲煮飯,用肥皂粉洗衣還算是普通的生活技能,另外一些教學內容,比如練習行路的姿勢,看人的眼色,照鏡子研究面部神態,如果沒有幽默天才,千萬別說笑話之類,則是在培養她的氣質。她一心一意打造出一個社交界的新秀出來,但很不幸,張愛玲實在不是這塊材料。      我知道9月30號出生的張愛玲是天秤座,我不知道她是什麼血型,只是很自戀地猜測,她大概是與我一樣的O型血,該血型人士一個顯著的特點是協調性差,換一個通俗的詞叫笨拙,像我走路總是跌跌撞撞,經常腿上青一塊紫一塊的都不知道在哪兒碰的,每年平均要跌兩次跤,常常是在地廣人稠處毫無理由地倒下,有次是下雨天,我爬起來,抬起頭,看看四周無人,暗自竊喜,不想很久之後的某一天,某人帶着特別欠扁的微笑告訴我,她曾在樓上看見我突然跌倒,然後慢慢站起,很傻很天真地四處張望。      不容易平衡,還體現在思想上,一個淑女,應該矜持優雅,但又不能冷冽難犯,其間的分寸,在O型人士眼中,是可以殺人的,張愛玲比我也強不了多少,她始終學不會巧笑淺嗔,一笑就嘴巴全張開,一哭就是青天落大雨,讓她母親非常失望。      我知道如何看人臉色,但不知該如何對待,我不是沒有幽默感,但一說起笑話,就顯得笨嘴拙舌,非常地冷,看着張愛玲列舉的這些項目,我完全能夠感同身受地理解她的不知所措,最要命地是,當她手忙腳亂地處理這一切的時候,她母親在旁邊靜靜地審視着。      有時,我感覺到,黃素瓊看張愛玲的眼神里,有一點投資人的味道,她投下那麼多人力物力,還放棄了和男友在一起,張愛玲的表現,似乎配不上她的犧牲,她不由自主地,變得不耐煩了。張愛玲這時還頗不識相,三天兩頭問她要零花錢,黃素瓊的煩躁可想而知,就是這煩躁,使得張愛玲猝然心驚,繼而回頭反省自己。      “常常我一個人在公寓的屋頂陽台上轉來轉去,西班牙式的白牆在藍天上割出斷然的條與塊。仰臉向當頭的烈日,我覺得我是赤裸裸的站在天底下了,被裁判着像一切的惶惑的未成年的人,因於過度的自誇與自鄙。”      有多少少年,有過這樣困窘的時刻?我們的敏感使我們看得懂父母的眉高眼低,我們的單純又使我們以為,一切都是自己的錯,我們是這樣缺乏經驗,不知道父母也並不像他們標榜得那樣完美,當我們受到傷害,我們只是惶惑地自省着,這種自省有如一柄銳利的刀,一下一下地,將自己的小心靈,剜割得鮮血淋漓。      對於一個孩子,父母就是全世界,她在父母那裡受了傷,是無處叫屈,無法療傷的,而她和父母的關係,也決定着她將來和世界的關係,跟父母之間是輕鬆,是緊張,是尖銳,還是柔和,她將來和世界也是這樣。      比如說吧,我媽是一個容易緊張的人,這是我姥姥造成的,我姥姥脾氣暴躁,說翻臉就翻臉,這使得我媽對於世界的態度,也沒有信心,當她不得不拋頭露面時,我總能感到她有一點點怯意。按說我媽深受此害,應該有所領悟,不幸的是,她接觸的世界實在太小,以至於將我姥姥的發作視為常態,於是我成為下一個受害者,至今我仍然記得,在我的童年,我是怎樣終日提心弔膽,時刻準備承受我媽的雷霆萬鈞。這使得我至今仍沒有安全感,即使在快樂的時刻,我也擔心麻煩會不會就隱藏在下一個路口,也許這一生,我媽的性格,都會成為這世界的一個雛形,銘刻在我心中。      童年留下的心理暗疾,就像一棵樹苗上的傷痕,會隨着樹的長高長大而慢慢擴展,變成一生的隱痛。而這些傷痕,大多來自父母老師,他們不可能有惡意,他們只是被生活的重壓擠得滿心焦躁,一些言語,一個眼神輕易地飛出,讓柔弱的小心靈獨自承受。    作者:落雨成潭 回復日期:2008-7-10 11:48:46    張愛玲後來在跟人交往上很沒有信心,也許在她內心,永遠有一雙眼睛,不是愛憐,不是讚賞,更不是慫恿,而是冷靜地審視地望着她,身處其中,必然鋒芒在背,動輒得咎,所以禁忌多多,當每一個動作都危險,張愛玲習慣了收縮自己,抱緊雙臂,無聲地呼吸,有誰知道這姿態不是傲慢,是少年時代,在母親挑剔的目光中形成的一種習慣。      惶恐的同時,張愛玲還經歷着人生最大的一場幻滅,之前,在父親那裡,她感受到一次幻滅——雖然她長期盡己所能地瞧不起父親,這種瞧不起里,有一點撒嬌賭氣的成分,甚至是對於老爸的恨鐵不成鋼,有感情才會這樣;她萬萬想不到,父親竟會對她如此粗暴無情,而且是在繼母的挑唆下,憤懣使她無力分析父親這一突兀舉動背後那千轉百回的心結,只顧數自己的傷痕。      但不管怎樣,至少她從不覺得他完美,母親在她心中,卻是戴着天使的光環,現在,天使掉到人間,不,是張愛玲自己掀開了天堂的帷幕,本以為該是仙樂飄飄,鮮花如錦,卻發現寒意襲人,徹骨的冰涼,不幻滅是不可能的。      可是,幻滅這東西,就是個壞東西嗎?我覺得對黃素瓊的影響,應該一分為二地看。隔着浩渺時空,我看黃素瓊,卻總有似曾相識之感,成長的過程中,時常邂逅這類女人,衣着入時,妝容講究,舉止優雅,愛好文藝,以前叫做小資,現在又加進了波西米亞元素,高級一點的還有貴族或留洋背景,一舉一動都有個招式,你要是不按這個來,就會被她們鄙視。      張愛玲的真性情,與之根本就是兩條道上跑的馬,黃素瓊不無自戀的挑剔,弄得張愛玲非常紊亂,這無疑是一種負面影響,但紊亂之後的幻滅,未必不是有益的。      幻滅者,虛幻之破滅也,捅破虛幻的肥皂泡,方能觸及真相,沒有經過幻滅的人生多麼虛浮,不敢經歷幻滅的靈魂,多麼脆弱,從某種意義上說,幻滅未嘗不是一種淬火,所謂百鍊成鋼,總要經歷這麼幾道。從此之後,張愛玲再也不會那麼激烈地把非黑即白非此即彼,她學會靜默地艱澀地追究真相,審慎地面對自己和世人。      如果說前面的幻滅都是針對具體的人,緊接着到來的一場幻滅則關乎理想,張愛玲自小好強,和一切胸懷大志的人一樣,她不是活在當下,而是活在對於未來的期待里,“八歲我要梳愛司頭,十歲我要穿高跟鞋,十六歲我可以吃粽子湯糰,吃一切難於消化的東西。”這夢想里還有一個孩童的夢想和天真,她十幾歲的時候有了超越物質生活的追求,“在前進的一方面我有海闊天空的計劃,中學畢業後到英國去讀大學,有一個時期我想學畫卡通影片,儘量把中國畫的作風介紹到美國去。我要比林語堂還出風頭,我要穿最別致的衣服,週遊世界,在上海自己有房子,過一種乾脆利落的生活。”當初被父親羈押時,張愛玲是考慮到求學的黃金年齡被耽誤,才下定決心離開的,她所有的決定都圍繞着這個夢想,一切都要為它讓路。      在黃素瓊的支持下,張愛玲發憤圖強,1938年,她報考倫敦大學,獲得了遠東區的第一名,但這時歐戰爆發,她沒能去成倫敦,第二年改入香港大學,黃素瓊則隨美國男友去了新加坡。      香港之於張愛玲,是一座特別的城,她帶着不為人知的宏偉抱負來到這裡,既躊躇滿志,又忐忑不安,雖然她是求學,但那感覺,跟《傾城之戀》裡,到香港“撈世界”的白流蘇也有幾分相似吧,在小說里,她這樣描寫白流蘇對香港的第一印象:“那是個火辣辣的下午,望過去最觸目的便是碼頭上圍列着的巨型廣告牌,紅的、橘紅的、粉紅的,倒映在綠油油的海水裡,一條條,一抹抹刺激性的犯沖的色素,竄上落下,在水底下廝殺得異常熱鬧。流蘇想着,在這誇張的城市裡,就是栽個跟斗,只怕也比別處痛些,心裡不由得七上八下起來。”如此生猛的描述,是否取材於她的個人經驗?      來到香港之後,張愛玲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教科書,仔細琢磨老師的想法,門門功課都是優秀,一口拿了兩個獎學金,畢業之後還有可能被保送到牛津大學深造,大好前程就擺在眼前,她就等着展翅高飛了。然而,一個大事件發生了,在張愛玲大四這一年,港戰爆發,戰爭像一塊大披風,遮蔽了個人的一切努力,張愛玲看得大過天的成績,在巍然屹立的戰爭面前,是如此的渺小,如此的可笑,仿佛眼前的布景被誰陡然轉換,前途遠景像海市蜃樓一般消失了,擺在眼前的,除了死亡,便是千方百計躲避死亡。      當死亡逼近,除了生命本身,其他皆是身外之物,沒有比戰火中的人更懂得“活在當下”四個字,人性赤裸裸地暴露出來,吃喝與戀愛,發展了幾千年,仍不過是“食色”二字。      回到上海,張愛玲和弟弟張子靜說起這次遭遇,仍然憤憤不已:“只差半年就畢業了啊!”可那又怎麼樣?戰爭是沒商量的,或者說,命運是沒商量的,但我以為這對於女作家,未必是一件壞事,一次次的幻滅,剝除生命之上的附麗,使得張愛玲能和真相劈面相逢,無可躲避地,殺出自己的一條血路。      張子靜問張愛玲接下來的打算,張愛玲說想轉入聖約翰大學續讀,至少拿個文憑,但擺在眼前的問題是,錢從哪兒來?戰爭爆發之後,她與母親失去聯繫,姑姑本來就沒多少錢,現在又在失業中,姑姑倒是建議張愛玲去找父親要錢,當初離婚協議上說好的,張愛玲的教育費用由父親負擔,後來她從父親那兒逃出來,只好將這茬放下,倒讓她父親和繼母好一通笑話,說黃素瓊是自搬石頭自砸腳,弄上這麼一個包袱。如今讓張愛玲回頭要錢,不免視為畏途。      張子靜卻一力攛掇,勸她以文憑為重,回家之後又跟父親提起,張志沂沉吟了一下,毫無表情地說,你叫她來吧。張子靜認為,父親這是對姐姐離家出走一事未能釋懷,我從中看到的,卻是一種不知所措,許多種感情一道湧來,怨艾,惱怒,懷念,憐愛……甚至還有一點點的羞澀,張志沂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這個女兒。      張愛玲那邊,又何嘗不是,張子靜敘述了那次父女相見,張愛玲面色冷漠地走進了父親家,在客廳里,見到了張志沂。她簡略地把求學的事說了一下,張志沂很溫和,叫她先去報名轉學,“學費我再叫你弟弟送去。”      兩人相見不過十分鐘,張愛玲把話說清楚就走了。      張子靜這段回憶,百餘字左右,若是讓張愛玲來寫,一定大大超過這個篇幅,重新走進父親的家——儘管不是當年她離開的那座房子,她也一定會百感交集的吧,沙發上是否還有散放的小報,窗前是否還有霧一樣的陽光?她對氣味那樣敏感,一定不會忽略掉鴉片的味道,她曾經對那味道那樣鄙視,時過境遷,那味道能否成為一條隱秘的道路,領着她迅速回到從前的時光?      張愛玲的面無表情,一定不是冷漠,是百感交集,是面對太深太重的感情時的情怯,作為旁觀者的張子靜如何能懂得,那短短的十分鐘,她和父親什麼都不用說,但什麼都說過了,說完之後她匆匆離去,他們打那再也沒有見過面。      這種決絕,談不上原諒不原諒,有一種感情,你是不可以對它做決定的,是拿它沒辦法的,你只能一動不動地呆在原處,聽憑不講道理的命運隨意調度,命運沒有安排這對父女再見面,他們便不見。      對於這段往事,張愛玲一字不提,那裡面太濃厚太糾結的感情,讓人如何提起,不說也罷。    作者:落雨成潭 回復日期:2008-7-13 10:55:42    有一件馬甲露餡了,一個不小心,浪費了一塊錢的註冊費:(      得到父親的資助,張愛玲還是沒有完成學業,拿到文憑,張子靜說原因有兩個,一個是聖約翰大學太爛,張愛玲不肯浪費時間;第二點是學費有了着落,生活費也成問題,以張愛玲之敏感,是不願意給窘境中的姑姑增加負擔的。我以為,可能還有第三點,港戰帶來的幻滅感,使得她對文憑沒有先前那麼熱衷,按部就班地上學、找工作實在太慢,哪有一個地老天荒放在那裡任你慢慢鋪陳: “快,快,遲了來不及了,來不及了!”想做什麼,立刻去做,也許都來不及了“個人即使等得及,時代是倉促的,已經在破壞中,還有更大的破壞要來……如果我最常用的字眼是蒼涼,那是因為思想背景里有這種惘惘的威脅。”      急迫的語氣,焦灼的心態,是有亂世的影響,更源於內心深處對於現世的珍惜,張愛玲小時候,過春節,除夕晚上跟保姆說好第二天早點喊她,但因她那一晚睡得太晚,保姆捨不得讓她起來太早,她一睜眼,見天光大亮,一切繁華都已錯過,她失落到大哭,趕不上啊,穿上新鞋都趕不上了啊,荒涼從這小小的人兒的骨子裡透出來,那種深刻的身世之感是與生俱來,還是早早地看了那麼多小說,看過如許多的人生使然?      她知道,自己只有這一生一世,如同茶道里的“一期一會”,所以要拿來好好做成一篇文章,一開始,她想走好學上進之路,做一個風光體面的主流人士,就像咱們現在的金領,三高人士,當戰爭使她發現這個夢想戰線過長而收益尚不確定,她及時地改變投資方向,將有限的生命,投入到無限的文學事業中去,這條路明顯收效快得多,掙到稿費還另當別論,提筆落紙的一刻,就有快樂產生了。      我有個朋友有句妙語,說,我只要做選擇,就沿着錯誤的方向。我估計大多數人都會有共鳴,人們對自己占到的便宜通常視而不見,對犯的錯吃的虧則耿耿於懷,張愛玲是否也會這樣自嘲呢?儘管,她在人生重大關口上,總能憑着直覺,迅速找到那條正確的道路——感情問題例外,從父親那裡逃出來是這樣,放棄學業選擇寫作也是這樣,張愛玲堅定地走上自由撰稿人之路沒多久,就獲得了巨大成功,她的小說《沉香屑——第一爐香》在《紫羅蘭》雜誌上發表,老作家周瘦鵑還特意為她寫了一段文字,稱讚行文有毛姆的風格。      據張子靜說,他把這本雜誌拿回家,告訴父親,姊姊發表了一篇小說,他只“唔——”了一聲,接過書去。張志沂後來對這部小說隻字不提,但張子靜猜,他一定仔細看過的,是啊,那流麗的文筆,從容的敘事,亦得益於當年他曾與她“共話文學”,他的觀點給她啟發還在其次,更重要的是,他平等地、真誠地聆聽並欣賞過她的見解,這種姿態給了她自信,在煌煌巨著面前也能神情自若,相信自己的感覺。日後,胡蘭成接演了聆聽者角色,可惜,他做捧哏技巧有餘,卻沒有張志沂那份真誠。      小說處女作讓張愛玲一炮走紅,她深諳趁熱打鐵之道,新作有如泉涌,捎帶着,又把五六年前,剛從張志沂那兒逃出來時,用英文寫的那篇羈押與逃亡經歷翻譯成中文,擴充發表,在報紙上重新發表,當年張志沂在《大美晚報》上看到那篇文章時,大發雷霆,事到如今,不知又作何感想。      不過,既是擴充,必然增加了一些內容,像這句明顯是後來加上的:“《心碎的屋》,是我父親當初買的。空白上留有他的英文題識:‘天津,華北。一九二六。三十二號路六十一號。提摩太•C•張• ’我向來覺得在書上鄭重地留下姓氏,註明年月,地址,是近於羅唆無聊,但是新近發現這本書上的幾行字,卻很喜歡,因為有一種春日遲遲的空氣,像我們在天津的家。”雖然是父親題字的內容,將她帶到往昔,但未必與那字跡本身沒有關係。      看到“我知道他是寂寞的,在寂寞的時候他喜歡我”這句,我都替張志沂感到了難堪的惆悵,至於說“有太陽的地方使人瞌睡,陰暗的地方有古墓的清涼。房屋的青黑的心子裡是清醒的,有它自己的一個怪異的世界。” 像是十足的貶義,但身處其中的張志沂未必沒有同感,也許,沒有誰比這個女兒更懂他,只是,懂得是一把雙刃劍,慈悲的另一面是殘忍,於是愛恨交集,混合成沒有名目的強烈感情。      時間的流水嘩嘩地淌過,這對父女在各種的人生中跌宕起伏,張愛玲從上海,到香港,再到美國,無論是漂泊,還是暫時的穩定,於她,都像是無日無夜的荒茫之中,她不像三毛,有父母做自己的守望天使,雖然那對父母平凡衰老,還有點嘮叨,但在一個人的長路上,他們仍是可以依稀回望的家園。不過,這也成就了張愛玲與眾不同的魅力,所謂絕代風華,是要有那種孑然獨立的姿態與表情。      張志沂也許關注過女兒的成長,但那種關注,只是茶餘飯後的一點念想,他的日子,還是要按照原先的節奏過下去,和孫用蕃一道躺在母親的嫁妝上坐吃山空,那筆嫁妝真是不小,他就這麼揮金如土的,到一九四八年,賣掉上海的最後一棟房屋,在青島還有房租可以收,每年至少八百元左右。      不過,說到他處置上海那套房子的所得,真讓人對這位張公子的理財能力嘆為觀止,他看着物價飛漲,執意不聽任何人阻攔,把到手的美鈔和黃金換成了金圓券。在中國貨幣史上,金圓券算一臭名昭彰的笑話,等到它幾乎等同於廢紙,張志沂後悔晚矣。      一九四九年,張志沂夫婦搬進了一個只有十四平方米的房間,他一生有過那麼多錢,那麼多洋房和別墅,卻在這“比我家以前的傭人房還不如”的屋子裡度過餘生,好在這個時間不是很長,一九五三年,張志沂去世,享年六十。很多年後,他的兒子張子靜借用朋友話總結,說父親命好,敗得好,死得早,沒受罪。想想也是,聽過一個笑話,人最大的悲劇是,臨終前感嘆,我有那麼多的錢,還沒來得及花呢,張志沂起碼不會有這種遺憾了。可是,回頭再想,他活過這一生的意義,難道就是為了暈頭轉向匆匆忙忙地把這些錢都花完嗎?      張志沂的所有個性,都與舊時代相宜,他善於背古文時文,放過去可以成為科考高手,小有才情,又能博一個才子的名頭,至於他喜歡眠花宿柳,曾幾何時那是一種無傷大雅甚至堪稱優雅的氣質,這些加一起,就是一個頗有派頭濁世佳公子,然而時過境遷,新時代像是一件不合體的衣服,他的人在裡面,顯得很蹩腳,很頹。      黃素瓊與他截然相反,她一生都在尋找自己的事業,學習油畫,給第一任印度總理的兩個姐姐做過秘書,還曾在英國的工廠里做女工制皮包,目的是學會裁製皮革,自己做手袋銷售。張愛玲的姑姑收到她的信都有點不知道說什麼好,悄悄地跟張愛玲笑道:“這要是在國內,還說是愛國,破除階級意識——”      她這個計劃似乎沒成功,“後工業社會才能夠欣賞獨特的新巧的手工業。她不幸早生了二三十年”。張愛玲這樣總結。      張愛玲的父母,一個生得太晚,一個生得太早,一個過時得讓人嘆息,一個新銳得讓人側目,但是,正是有了這太舊的父親,和太新的母親,正是觸及靈魂地感受到兩種思想的交融與碰撞,撕扯與掙扎,才會誕生如此絕世而獨立的張愛玲。她立於時代之上,不被成說牽制,不隨潮流而動,孤獨地固執地揭示人性的幽微之處,她的文字,也因此如河底美玉,幾經時間之水的洗滌,光彩依舊。      這,能不能算作歪打正着的收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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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呃。。話題太大了  /無內容 - 有時候 07/21/08 (151)
    《今生今世》寫得好極了 - 數據清潔工 07/21/08 (224)
      數據JJ好。我也喜歡看民俗的東西 - Charlotte 07/21/08 (127)
      NOD,NOD,周作人的不夠肥膩  /無內容 - 唯一 07/21/08 (147)
        阿拉覺得周氏兄弟的江南口音還不夠重  /無內容 - 數據清潔工 07/21/08 (161)
          也許和童年經歷有關,周家人是不是生活枯燥?  /無內容 - 唯一 07/21/08 (133)
            據說魯迅對紹興家鄉比較充滿憤恨 - 數據清潔工 07/21/08 (164)
              我對魯迅最深的印象是黃酒,茴香豆和現采的蠶豆 - Charlotte 07/21/08 (193)
              老周總是氣鼓鼓的樣子。呵呵  /無內容 - 唯一 07/21/08 (126)
    老胡的文字很耐讀  /無內容 - 唯一 07/21/08 (257)
      網上都是罵他的文字。可惜沒有年輕時的照片啊  /無內容 - 有時候 07/21/08 (178)
        年輕時的照片在這裡: - 唯一 07/21/08 (286)
          沒有  /無內容 - 有時候 07/21/08 (177)
            嗯,為啥?給你鏈接去看看: - 唯一 07/21/08 (250)
              唉。。的確一般般~~  /無內容 - 有時候 07/21/08 (145)
        此人長相還 - 唯一 07/21/08 (188)
          女人搞了一個又一個。不過聽他娓娓道來,讓你簡直沒脾氣  /無內容 - 數據清潔工 07/21/08 (134)
            是啊,是啊,他就 - 唯一 07/21/08 (176)
          哈哈。光是聽說了,還沒來得及google其情史  /無內容 - 有時候 07/21/08 (154)
            估計茶館杜鵑就是現世老胡,嘿嘿  /無內容 - 唯一 07/21/08 (125)
              嘴不夠甜,才不夠高,其他的不知道  /無內容 - 有時候 07/21/08 (127)
  看看人家這張迷當的,碼了這麼多字! - 數據清潔工 07/21/08 (192)
    真長啊,簡直讀不完  /無內容 - 唯一 07/21/08 (160)
      我也只讀了第一節,呵呵  /無內容 - 數據清潔工 07/21/08 (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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