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们院有个堆煤的棚子。墙是浅色的灰抹的。很多孩子在上面写字或者作画。俺记得上头有一个几笔画的洋人头像。戴眼镜，高礼帽，像沙皇时代那些讲法语的俄国贵族。除此之外，还有五角星，手枪，XXX臭美，XXX是大坏蛋等。

俺们院平常挺平静，甚至平静得令人腻味。除了小孩们唱着“垒起七星灶”，跑来跑去之外，没更多的故事。真正的兴奋从某些家长当了黑帮时才开始。谁谁他爸“黑啦”！大家奔走相告，消息瞬间传遍整个大院。然后那家伙就成了关注对象。小孩躲墙拐弯后头，从远处侦察。发现黑帮确实黑。一脸黑气，头老低着，好像特沉，又好像在认真琢磨着反对毛主席的坏招儿。

后来差不多所有大人都黑了。俺们院成了非洲，看黑人不用出门，在家就能看个够。只有隔壁套院顾阿姨出事时，才引起了一点惊喜。顾阿姨是进攻黑帮的，原是非洲几个白人殖民者之一。但她后来错攻了一个主席的爱将。爱将到主席那请旨，主席说“你是支持我的嘛”。一句话，形势颠倒过来了。爱将把顾阿姨抓起来问罪。顾阿姨宁死不屈，还损了她几句，结果也黑了。

就在这当，俺们院出了一个反标。煤棚上先出现毛主席三字，作者不详。然后一天几个大孩子在墙那争吵。领头的把大刚打倒在地，带着其他人扬长而去。大刚爬起来，边哭边骂，边骂边用玻璃岔子在墙上乱画。引来了俺们一群小萝卜头头围观。大刚一瞪眼，说看什么，都滚蛋。

大刚的爸爸是无产阶级司令部的。一向在院子里趾高气扬，打鸡骂狗。他一吼俺们就做鸟兽散。他走了才敢出来。那时俺朝墙上看了一眼，发现大刚画了不少叉子。毛主席三字也被画了一个大叉。

那时只有法院布告上，死刑犯的名字才会被这样画。不过俺不敢声张。也不敢涂掉。一来那是玻璃茬子刻的，抹不掉。二来那个地方人来人往，如果涂的时候被人撞见，就说不清楚了。

反标很快就被发现了。派出所来了警察。照相机，白手套，取指纹，喀嚓喀嚓拍照。孩子被一个个叫去问话。俺正琢磨说什么，嫌疑人已经被前头的孩子揭发出来了，是顾阿姨的二女儿小二子，芳龄七岁。当时就被带到派出所去了。

为什么她被揭发，俺说不清楚。那时候国家主席为啥死了都说不清楚。也许揭发的小孩觉得她妈妈坏她肯定也坏。也许那孩子记错了。。。也许根本就没有也许，重要的是她被揭发了。

俺听到消息闷闷不乐。小二子是俺们院的著名歌手。嗓子跟黄莺似的。又是俺们院儿路灯故事会最忠实的听众。她总是痴痴地托着腮，静静地听着，那神态真真就迷死个人。俺娘总跟顾阿姨说以后两家要结亲。所以理论上，她是俺没过门的小媳妇儿。最后，但不是最不重要的，是俺知道这事是谁干的。

本院孩子煞有介事地研究怎么破案。有的说肯定是她妈教的。有的说警察还不知道这个？不但会追究她妈，还会把她爸捎带上。又说，不过不用刑她是不会招的。有的说用什么刑啊，上次阿随讲了个鬼故事就把她吓哭了。警察一吓唬。还不什么都招了。招了就跟她妈一起枪毙。有的说枪毙不会，坐十年牢，正好她妈妈也是黑帮。母女俩关一屋，合适。

俺想把真相告诉警察。可走到派出所的小红门，又折回来了。听二哥说，看到别人写反标。不报告也是黑帮。可那天俺看到大刚画叉子，并没有去报告。照说牺牲自己拯救媳妇也是应该的。可俺七岁还没炼出那么高的道德。俺爹已经黑了，俺娘在黑白之间，整天的愁眉不展。俺再黑了她肯定疯掉。她疯了可就没人做饭了，俺家那堆哥哥姐姐还不都得饿死。

多年后俺才知道，这问题别说小孩，大人也一样纠结。有人出了一个题：媳妇和妈都落水，先拉谁？放网上十多年，没人能给出答案。

出人意料的是，第三天下午小二子又回来了。经众人检查，指甲盖完整，身上没鞭痕。她说警察对她挺耐斯。众孩子羡慕嫉妒恨，反复盘问，想证明她撒谎，但她每次说的都一样：被带到派出所之后，那里已经有好些小孩嫌疑犯了。大家在院子里等审问的当，就一起玩。最后终于轮到。警察先是给她量身高。然后又給她一块瓦片，让她在墙上画叉子。连画好几个，她都认真画了，警察看了看，说画得不错。又来了个女警察，夸她长得漂亮，亲了她一扣。带她到派出所门口给她买了一根冰棍，把她送回家了。

现在看来，警察是发现那叉子的位置高。小二子踮脚都够不到。又发现画那么深的叉子得有一定的力气。试验证明小二子画不了那么深。

  后来俺家就搬了，两家再没见过。直到很久之后，才听说小二子长大了，在历史博物馆读研究生。一次去那办事，就顺便弯过去找她。她正在看一本甲骨文的拓片。俺说，哇塞，几年没见，你怎么长这么漂亮，是不是吃仙丹了？她说，是你啊？笑着用书打俺一下，说，德行，还那么坏。俺翻看她架子上的书，说，俺从小就坏，现在要查你变坏了没有。这么多年没见，你没弄个外遇啥的吧？话没说完，就被她把书抢走，轰出去了。

  后来俺们到中山公园压了几次马路。又到美术馆看书法展览。聊了各自经历，回忆路灯下的趣事。又聊两汉先秦，唐宋元明清，还有各种小资话题，俺看她人不傻，还挺温柔的。就想把两家的约定当真。又想，小时候那件事。还是得澄清一下。正好赶上六一儿童节是她生日。就请她到淮扬酒家吃饭。就着茴香豆喝了些花雕酒之后，俺就说，告你一秘密。那次犯事的，其实是大刚。。。最后说，娘子休怪，那时的社会就那样，你懂的。她只淡淡地一笑，低头呡了一口茶。说，历史不能假设。

  这之后不久的一个礼拜天，俺到西四菜市场买鱼，对面撞上一大妈，一看竟然是顾阿姨。她已经是满头白发，俺都有点认不出了。于是聊了起来。俺听她的话音儿，约会的事小二子还没告诉她。觉得有点意外。又聊几句，才知道小二子被抓时，她正被关着。当时小二子的爸爸已经上了黑名单但还没定下来，女儿写反标就够分量定黑帮了。她心里一急就晕过去了。等抢救过来，知道女儿没事，头发已经白了好些根。之后不久就全白了。

  小二子呢，因为进过派出所，人生一直挫折。从小学起，不但遭老师同学的白眼，而且什么组织都入不了。举凡二炮文工团参军，北京机场欢迎外宾，人大会堂表演，吃富强粉馒头等好事，都没她的份。一次学校劳动时，她抢抬一个很重的大粪筐，结果一跤摔到青石台阶上。把腿摔断了。。。

  她絮絮叨叨地说，俺却一身身的出冷汗。心想，这些二子都没跟俺说啊？现在明白她干吗没把我们的事告诉顾阿姨了--张不开嘴啊。又想这下完了。她回去说到俺，二子肯定把事实告诉她。将来还怎么见面啊。最后她问俺有对象没有，俺连忙看一下表，说糟糕，俺家高压锅定于五分钟后爆炸，只能先走一步了啊。

  这以后，俺就没约小二子了。

  大刚当了兵，还走上了仕途。先是名字在报纸偶然出现，后来是经常出现，再后来就耳熟能详了。终于有一天，他一身军礼服，迈着稳重的步子，在掌声和国歌声中走上了中共第N次代表大会的主席台。当时俺的心情，好像偶然往窗外一看，发现昨天插地上的一根篱笆棍，忽然开了一树樱花。

   可惜没多久，就有新闻说他因为贪腐被双规了。俺觉得是海外造谣，一笑置之。但关于他的新闻越来越频繁。最后一次看到他的名字，是在万维网新闻。说他贪污六千多万，情人四个。其中一个主播，照片登出来美若天仙。法院判了他无期。

   人这辈子该遭多少罪，没准还真是一定的。大刚逃过了反标这一劫，但没逃过徒刑这一劫。这要让蒲松龄写，就该谈果报了。俺还没俗到这个地步。不过有时也会想，要是当时俺举报了大刚会怎样。会不会被算成戴罪立功，不被追究？

   顾阿姨肯定不会愁白了头。小二子没准会当上二炮的大牌歌手，也没准能当上俺媳妇。大刚自然别想当官了。劳教几年出来也许会摆个摊卖大碗茶，也没准能当个私企老板。糟是糟心点，但绝不会被判无期。

   可万一俺被追究了呢？那一夜白头的就该是俺娘了。下面又是条件语句。一种是疯了，一种是不疯。假如疯了。。。俺没法往下想了。有一点是确实的。好几个人的命运，真的因为俺，一个七岁小孩的一念之差而重写了。如果不是果报，那又是什么。

   虽然跟小二子分了手，但俺记住了她那句话：历史不能假设。每当听到这句话，就想起她淡淡的笑。

=== 附录。聊斋故事：果报 ===

安丘某生，通卜筮之術。其為人邪蕩不檢，每有鑽穴踰隙之行，則卜之。一日，忽病，藥之，不愈。曰：「吾實有所見。冥中怒我狎褻天數，將重譴矣，藥何能為！」亡何，目暴瞽，兩手無故自折。

某甲者，伯無嗣。甲利其有，願為之後。伯既死，田產悉為所有，遂背前盟。又有叔，家頗裕，亦無子。甲又父之。死，又背之。於是併三家之產，富甲一鄉。一日，暴病若狂，自言曰：「汝欲享富厚而生耶！」遂以利刃自割肉，片片擲地。又曰：「汝絕人後，尚欲有後耶！」剖腹流腸，遂斃。未幾，子亦死，產業歸人矣。果報如此，可畏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