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兩天看了色戒,覺得這是一部偉大的電影,遠比我想象的要深刻的多。
這電影在我看來,和性愛的關係不大,我看到的更多的,是深深的絕望。李安完美的製作,就好像雕工精緻的小刀,一點點的剜你的心。
第一次哭,是在這群孩子在演話劇的時候。那樣撲面而熟悉的天真,還不知道他們即將一步步成為別人角力的工具;或者,在這樣的年月里,能做工具也不算太差。當人們被感動而齊聲喊道“中國不能亡”,從那裡開始我就一哭到底了。 我倒不是被“中國不能亡”感動,如果大家一起喊“日本不能亡”,我一樣會哭—那種民眾瞬間的統一的熱情是震撼而令人害怕的—這樣的熱情像白雪一樣,只在那個瞬間是單純的,而這瞬間之外,就是不停歇的污染,利用,變得難堪的厚或者薄直至消亡成水,醞釀下一次的瞬間純潔和無盡骯髒。
我覺得偉大的電影的定義,就是那種你覺得其中每一個人的思想行為都是正常的,都是你我都會做的。(對比之下,穿着亮閃閃的披掛,一會兒毒老婆,一會兒殺老公,是我們基本干不出來的事,就不算偉大電影。) 一切正常的行為,卻演繹出了人生不可知的戲劇性。
王佳芝是個單純的姑娘,在今天大概就是個上網,逛街,喜歡某個明星但還不太瘋狂的隔壁人家的小姑娘。我相信她不恨易先生,她的恨是環境告訴她要這樣。她最多就恨下她的爸爸,但離得遠了,連那種恨也是淡淡的。 但王佳芝又是個有主意有思想的姑娘,她知道她的心終究不可以都由別人來代言。 她願意接受所有的挑戰,除了初時因為年青的朦朧或時代的熱烈,大部分還是因為這樣可以讓孤苦的生命和無目的的人生都有了奔頭。
王佳芝懷着人工的恨開始的冒險生涯,卻結束在她和易先生剛剛建立起的友誼。 我覺得她和易先生之間,與其說是兩個男女的愛,更不如是兩個人之間的愛。 在亂世深深的恐懼與絕望里,王佳芝身上的單純倔強的生活氣息,讓易先生在死亡的陰影中感覺生命微弱的喜悅。 王佳芝在日占區里給易先生俏皮地表演,易先生流下眼淚—這時刻里只是人與人之間最單純的信任,像初生的嬰兒,讓人喜歡又怕它夭折而不敢久留。但人總是貪心,貪那一刻的歡喜,所以易先生會買戒指,所以王佳芝會選擇讓他走,都因為以為那溫暖可以再駐久一些。
但我們大部分人,都好像是易先生或者鄺裕民,都是對自己殘忍的人,覺得那些個陣營,那些個事業,那些個主義,比我們自己更加重要。 連我們自己的生命和快樂都抵不過主義們重要,那麼別人的就更不值了。 易先生沒二話地簽了王佳芝的死刑,我想,不是因為男人不如女人長情,而是因為很少有人會像王佳芝一樣對生活有那樣單純熱烈的喜愛。
我已經用了無數個“單純”在這文章里。 我找不到更好的詞。我個人認為,這部電影的一個主線,就是講生命的單純企圖,在社會的洪流中,永遠都是被犧牲掉,吞噬掉的。而且常常,去吞噬這單純的,包括我們自己。
在看到片中這群單純的學生笨拙地初次殺人的時候,我淚流滿面。 那裡的每一個人,包括有野心的鄺裕民,我都可能是。我可能比他們下手更狠。這是多麼心驚的感念,走上一條不歸路,居然那麼容易。 在這裡,正義是復仇者美麗的藉口,愛國主義是政客的印鈔機;興,亡,百姓都苦,那麼就做別人的棋子和魚肉吧—已經是棋子了,還在乎哪只手把你從A移到B麼?已經是魚肉了,還在乎斬你的刀是什麼牌子麼? 愛國主義,賣國主義,素食主義,裸體主義,隨便叫什麼好了,跟我們有什麼關係麼?
李安這部電影,是一部偉大的電影。是傳世而永垂不朽的。 一個人一個色戒。有人說這電影西人不懂,中國人也不懂。我想,中國人今天看不懂,明天可以看懂。我們看不懂,未來的人可以看懂。 而至於西人不懂,除了電影本來就不是每個人都懂或懂得一樣這個原因外,片中對話繁多,要分心看字幕,可能影響欣賞—這大概是這片子唯一的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