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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兩個列寧
送交者: 亦明_ 2023月04月27日08:14:27 於 [教育學術] 發送悄悄話
回  答: 附錄:發生在蘇聯二十年代後期的“機械—辯證唯物論”大論戰亦明_ 於 2023-04-27 08:02:06

七、兩個列寧

 

那麼,為什麼說德波林搬出列寧,暴露出了存在“兩個列寧”這一天大的秘密呢?

 

原來,《唯物主義和經驗批判主義》——它後來在中國以“唯批”聞名——是列寧生前正式出版的唯一一部哲學著作,作於1908年,次年化名“伊林”出版。【234】在當時,列寧不僅不知道恩格斯作有《自然辯證法》,他實際上連馬克思唯物主義的靈魂是黑格爾唯心論這個秘密都不知道。並且,儘管列寧的夫人克魯普斯卡雅在多年後說,“總的來說,就哲學而言,他非常精通”【235】,但在開始寫作“唯批”之前,190822日,列寧承認,“我強烈地意識到自己在這方面的修養不夠,這使我不能公開發表意見。”【236

 

據季諾維耶夫(Григорий Евсеевич Зиновьев, 1883-1936)後來說,為了寫作《唯物主義和經驗批判主義》一書,“列寧兩年沒有離開巴黎的國家圖書館。【237】這顯然是言過其實,因為根據蘇共中央馬列研究院編纂的《列寧年譜》,“唯批”是列寧僑居瑞士期間寫成的,日期是19082月到910月間。而列寧僑居瑞士始於19081月,從那裡移居到巴黎是在190812月,“唯批”於次年4月問世。【238】也就是說,滿打滿算,列寧寫作該書的時間不超過14個月。

 

總而言之,列寧從無到有,用了僅僅一年左右的時間就完成了威震社會主義陣營一百餘年——直至今日,在中國大陸,每到“逢九”之年,都有人發表紀念文章為其招魂【239-241】——的馬克思主義哲學巨著,它被“自然辯證法學派”奉為“第二聖經”,是“現代自然科學的哲學基礎”【242、具有“保衛先進的科學”和“徹底揭穿那妨礙科學認識向前發展的唯心主義和形而上學”的強大威力【243】。與之相比,列寧的精神偶像、深諳馬克思主義、熟稔黑格爾哲學的恩格斯卻花了二十多年也沒能完成《自然辯證法》這部奠基之作。面對這樣兩個既簡單而又弔詭的事實,全世界以“正統馬克思主義者”自居的人都見慣不驚,泰然處之,沒有一個人能夠對之給出“辯證的”解釋——遑論“形而上學的”的解釋了。

 

1、政治哲學

 

現在當然誰都知道,列寧的書雖然被定性為哲學著作,但它卻完全是俄共——當時叫“俄羅斯社會民主工黨”(Российская социал-демократическая рабочая партия, РСДРП)——黨內政治鬥爭、尤其是孟什維克-布爾什維克這兩大派系之間以及布爾什維克之內不同集團之間政治鬥爭的產物,其根本原因就是奧地利科學家、哲學家馬赫(Ernst Waldfried Josef Wenzel Mach, 1838-1016)建立的“經驗批判主義”哲學在布爾什維克內部產生了巨大的影響。1927年,曾經親歷其事的德波林在為“唯批”德文版撰寫的前言【244】中,“到了 1907 年,馬赫主義思潮已經在馬克思主義者中凝聚了相當多的追隨者,這在知識分子甚至一部分工人中產生了顯著影響”。【245】這與當年杜林的哲學在德國社會民主黨內部產生了巨大的影響極為相像。所以,就像十九世紀七十年代的恩格斯被迫放下手中的工作轉而撰寫《反杜林論》一樣,二十世紀一十年代的列寧也覺得自己有義務撰寫一本《反馬赫論》。只不過是,這本書雖然在名義上是“馬赫主義批判”,但其真正的目標,卻是布爾什維克內部在地位上僅次於列寧的波格丹諾夫(Александр Александрович Богданов, 1873-1928

 

關於列寧撰寫“唯批”的背景,最重要的史料是列寧在1908225日給高爾基的信,其中頗為具體地敘述了他與波格丹諾夫的交往歷史:早在流放西伯利亞期間(1899-1901年),列寧就曾仔細研究過波格丹諾夫的“唯能論著作”《歷史的自然觀》;他與波氏相識,始於1904年,當時兩人互贈書籍,而列寧馬上就告訴對方,對於他的《經驗一元論》,自己更相信普列漢諾夫的判斷,即認為它是錯誤的(即唯心的)。在1904-1906年間,列寧與波氏達成默契,不談哲學,讓哲學成為中間地帶;但當波氏的《經驗一元論》第三卷出版後,列寧卻再也忍不住了,與他發生了激烈的衝突。到了1908年初,當波氏與盧那察爾斯基等人的文集《馬克思主義哲學論叢》出版後,“每篇文章都使我氣得簡直要發瘋”——於是決定作文反擊。【246

 

毫無疑問,即使列寧所說全都是事實,它也不可能是事實的全部。確實,列寧在回顧自己與波氏衝突歷史時,沒有提到,早在1898年,他曾發表文章恭維波氏的《經濟學簡明教程》,其中的一句話就是“波格丹諾夫先生的《教程》的突出優點,正在於作者始終堅持了歷史唯物主義”。【247】同樣,那本被列寧稱為“唯能論著作”的《歷史的自然觀》,也曾被列寧誤以為是普列漢諾夫的著作,因為其中的思想是唯物主義的。【248】另一個被列寧輕描淡寫一筆帶過的事實是,在他之前,那些批判波格丹諾夫之人,全部都是孟什維克,如阿克塞爾羅德普列漢諾夫、德波林等人;而在當時,他們確實懷有“試圖動搖甚至分裂布爾什維克的隊伍”的目的。【249】以“策略家”聞名的列寧對此當然心知肚明,但他卻在所不惜,只是在“唯批”的結尾部分,他以加注的形式寫道:

 

“普列漢諾夫在其反對馬赫主義的評論中,與其說是駁斥馬赫,不如說是要對布爾什維克主義造成傷害”【250】

 

事實是,在當時,批判馬赫主義最賣力氣那伙人就是包括德波林在內的孟什維克, 而除了“捍衛唯物主義”之外,藉機攻擊布爾什維克也是他們的目的之一。所以,米丁後來說,“阿克塞爾羅德和德波林,尤其是在 1908-1912 年間,他們在這一時期的文章中證明了馬赫主義是­布爾什維克主義的典型哲學。”【251同樣,盧波爾也如此揭德波林的老底:

 

““德波林是一位與布爾什維主義進行了多年頑強鬥爭的老孟什維克。他為孟什維克的戰略和戰術打下了‘哲學基礎’,他從‘哲學上’反對布爾什維克主義,對之以及列寧進行誹謗。德波林非常清楚地知道,沒有人像列寧那樣始終如一地和激烈地反對馬赫主義,但他卻誹謗布爾什維克主義就是馬赫主義。在把唯心主義和馬赫主義歸咎於布爾什維克主義之後,德波林進一步斷言,布爾什維克主義通過馬赫的哲學結合了‘尼采式的不道德主義’。”【252】

 

也就是說,德波林在張狂地利用政治手段打擊論敵之時,根本就不曾想到,自己的那塊政治包袱也會把自己壓垮。

 

2、戰鬥哲學

 

事實是,與那些“派際”敵人相比,波格丹諾夫是列寧的派內同志:在當時,存在着一個秘密的“布爾什維克中心”(Центр большевиков),而控制該中心的“三駕馬車”(тройка)就包括列寧和波格丹諾夫。【253】所以,1928年波氏去世時,蘇聯著名歷史學家、1929年被官方認證為“蘇聯馬克思主義歷史學派的帶頭人”【254】的波克羅夫斯基(Михаи́л Никола́евич Покро́вский, 1868-1932)就在《共產主義學院學報》上發表文章說,波格丹諾夫曾是“布爾什維克的副領袖”,並且堅持說“波格丹諾夫被錯誤地指控為純粹的唯心主義”、“波格丹諾夫是唯物主義者”。【255】而《在馬克思主義旗幟下》發表的悼念文章則總結了波格丹諾夫“政治自殺”的三條原因,第一條就是“缺乏靈活性”。【256】這相當於說,波氏的最大錯誤就是“原則性太強”。當然,“策略家”列寧要“靈活”得多。這是前面提到過的那個撰寫了“第一本以辯證唯物主義命名的(俄文)著作”139】的俄羅斯哲學家瓦倫蒂諾夫在五十年代的回憶:

 

“列寧是一個非常務實的人,看到與波格丹諾夫的爭吵會對自己的計劃造成損害,他克制自己,同意‘異端’,承認哲學是‘中立區’。列寧當時特別討好波格丹諾夫,而且是和他——而不是和住在日內瓦的其他布爾什維克——制定了實施他的政治計劃的細節。當22名布爾什維克的‘歷史性’會議舉行時,對列寧的計划進行了全體投票,在這次會議上,波格丹諾夫坐在列寧的‘右手’,作為正在組織的新政黨的主要夥伴,受歡迎的人物。”【257】

 

也就是說,論親疏,列寧本該站在波格丹諾夫一邊;論輕重,列寧更沒有任何理由對波格丹諾夫下死手,因為哲學分歧在當時根本就不算是什麼事兒:就在列寧下手“刺馬”之前,德國社會民主黨理論刊物、由考茨基任主編的《新時代》發表了一篇波格丹諾夫論馬赫的文章,而譯者在附加的按語中說,馬赫問題與俄共孟、布兩派之間的“十分嚴重的策略分歧”——即兩派之間的根本分歧——“完全無關”;而列寧則馬上以布爾什維克機關報《無產者報》編輯部的名義發表聲明說:

 

“事實上,這種哲學上的爭論並不是派系之爭,本編輯部也認為它不應當如此;任何將之當作派系分歧的企圖,都是根本錯誤的。在這兩個派系之中,都存在兩個哲學方向的支持者”【258】

 

而在“唯批”發表之後,奧地利社會民主黨的機關刊物《鬥爭》(Der Kampf)發表了考茨基給一位俄國工人的信,其中說:“馬克思沒有提出一種哲學,而是宣布了所有哲學的終結”。【259】這相當於不點名地批評了“唯批”,因為該書打出的旗號就是捍衛“馬克思主義哲學”——這是它的開篇第一句話:“今年,一大批想成為馬克思主義者的作家在我國發起了一場真正的反對馬克思主義哲學的運動”【260

 

一年後,梅林還以“比任何人都更透徹地研究過馬克思和恩格斯的哲學起源”的資格說:“拒絕一切哲學玄想是大師們取得不朽成就的先決條件”。【261】也就是因為馬克思主義沒有哲學這樣的觀點非常流行,所以從世紀末起,想要在第二國際內部最具影響力的《新時代》上發表哲學文章極為困難,連普列漢諾夫的稿子都不易被接受。【2621927年,在“唯批”德文版問世之際,德波林以勝利者的姿態說,“即使在第二國際最繁榮的時期,馬克思主義哲學——辯證唯物主義——也受到國外無產階級政黨的一定程度的忽視”。【263】也就是說,是俄國“正統馬克思主義者”把“馬克思主義哲學”硬塞給德國人馬克思的。而他們之所以能夠成功,就是因為他們建成了世界上第一個社會主義國家。否則的話,對於絕大多數人來說,“唯物辯證法”這個稱呼很可能比“唯心辯證法”更讓人們感到莫名其妙。

 

3、哲學跳水

 

實際上,列寧之所以會在1904年前後採取“哲學中立”立場,除了“在哲學方面我當然是一個普通的馬克思主義者”【246】這個原因——《蘇聯哲學史》說,“列寧……那些年對馬克思主義和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影響幾乎為零”【264——之外,“哲學”只不過是一根可有可無的雞肋也是一個相當重要的原因。看看列寧在1894年說的這句話:

 

“在馬克思和恩格斯看來,哲學沒有獨立存在的權利,它的素材在實證科學的不同分支中土崩瓦解”【265】

 

也就是根據這樣的傳統,在19185月成立的社會主義社會科學學院(Социалистической академии общественных наук1924年改名為共產主義學院,Коммунистическая академия)的四大學部中,並沒有哲學。【2661922年,即《在馬克思主義旗幟下》問世之際,即將出任彼得堡大學校長的米寧(Серге́й Константи́нович Ми́нин, 1882-1962)向該刊投書,論證“哲學是資產階級的脊梁”、“科學是無產階級的寶劍”、“馬克思和恩格斯反對哲學”。【267】給一個哲學刊物投遞詆毀哲學的稿件,就像是故意在太歲頭上動土。所以,該刊的編輯對那篇文章動了手腳,將之縮短以致歪曲了作者的本意【268】,並且還配發了一篇反駁文章【269】,然後才予以發表。也就是說,這家黨刊從一開始就大搞“馬克思主義哲學專政”。實際上,德波林後來反覆批判米寧的這個觀點,如在1926年說它“會導致無產階級在思想上的投降,導致馬克思主義向資產階級哲學學說投降,導致馬克思主義向資產階級的意識形態投降”;而按照德波林,“意識形態的投降是政治投降的開始”。【270】也就是說,在德波林看來,不給馬克思主義增添哲學內容,就會導致布爾什維克領導的蘇維埃政權的垮台。

 

實際上,在當時,米寧根本就不是孤軍奮戰。遲至1923年年底、1924年年初,斯維爾德洛夫共產主義大學(Коммунистический университет имени Я. М. Свердлова)校長李亞多夫(Мартын Николаевич Лядов, 1872-1947)仍舊在《真理報》發表文章,宣稱“我們不關心哲學,不關心如何從哲學上闡明這個或那個問題,策略是否正確,群眾行動是否被正確理解”。【271

 

4、黨性哲學

 

那麼,列寧為什麼要在1908年放棄哲學中立政策呢?其原因就是,列寧與波格丹諾夫在1907年就黨務問題發生了嚴重衝突,列寧成了戰敗方、少數派。【272-274】列寧於是決定利用哲學分歧來戰勝對方。可惜的是,列寧雖然達到了排擠波氏的目的,但他的“唯批”卻讓自己在黨內哲學家面前丟了大臉。例如,“正統”就公開評論“唯批”說:

 

“……從本質上講,伊林並沒有說出正統馬克思主義者先前不曾表達過的任何內容。然而,問題不在於伊林的書中沒有新思想;有時,重新闡述一個已經被表達過、並且為人熟知的觀點可能會非常有趣和非常原創,只要這種闡述以嚴肅、深沉、微妙的論證而獨具特色。可惜的是,伊林的書並不具備這些特徵。在作者的論證中,我們既看不到哲學思維的靈活性,也看不到哲學定義的準確性,更看不到對哲學問題的深刻理解。”【275】

 

“正統”的評論影響非常大。1931年,“唯批”作為第二版《列寧全集》的第十三卷出版,而“正統”的這篇文章就被當作“文獻”之一附在書後。【276】整整六十年之後,它又被權威的《哲學問題》雜誌翻出來重新發表。【277】更奇的是, 恰恰就是“正統”在1904年受列寧和普列漢諾夫的指使,代表“正統馬克思主義”向波格丹諾夫打了第一槍,即把他的經驗一元論定性為“一種新型修正主義”。【278】也就是說,波格丹諾夫本來是“正統”與列寧的共同敵人,但在列寧朝着這個敵人狂轟濫炸之際,“正統”卻突然間調轉槍口朝着列寧打了一個冷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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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意滅親?

1931年,蘇聯出版了《列寧全集》第十三卷,其內容就是列寧的唯一哲學著作《唯物主義和經驗批判主義》。令人不解的是,在正文之後,該卷的編者——布哈林、斯捷潘諾夫、莫洛托夫——還把當年的一些評論,包括很多都是負面評論,附在了書後。上圖顯示該書的扉頁和第329頁,也就是“正統”評論“唯批”文章的第一頁。

 

在“正統”之後,那個被列寧在“唯批”中點了一百多次名的巴扎羅夫(Владимир Александрович Базаров, 1874-1939)的《兩條陣線》一書出版。該書的“代前言”(Вмѣсто предисловія)長達三十多頁,其中的一半用來駁斥“唯批”——這是其開端中的一句話

 

“不幸的是,作者沉溺於對惡毒的‘經驗批判主義者’、‘馬赫主義者’和其他滑向‘唯心主義’的‘變節者’的譴責之中,認為沒有必要將自己的唯物主義與象形文字明確地區分開來,顯然認為在面對共同的敵人時,最巧妙的策略是提出使自己人團結起來的東西,而不是使自己與普列漢諾夫相區別的東西。”【279】

 

同年,波格丹諾夫出版了一本文集,它包含兩篇文章,其第二篇文章題為《信仰與科學(關於伊林的〈唯物主義和經驗批判主義〉一書)》。【280】僅看這個標題,該文的中心思想就一目了然了,那是在批評列寧對馬克思、恩格斯的文字懷有虔誠的教徒對待教義般的態度——看看這段話:

 

“傾向於‘絕對’是所有權威體制所與生俱來的;因為只有當他發出的命令、指示和聲明被接受為無條件的、不變的、不受批評的、最終的東西時,對他的服從才是堅定的和可靠的;當然,由宗教思想和情緒創造的理想權威必須代表這種走向絕對的趨勢的完成。而‘信仰’則是一個人對他所承認的權威的態度:不是簡單的信任或同意,而是建立在服從、消除自己的思想和批評、拒絕研究、壓制一切懷疑的基礎之上。”【281】

 

《信仰與科學》長達兩萬多俄文單詞,完全可以用“精彩紛呈”這四個字來形容。看看這段話:

 

“一個嚴肅而完整的哲學思想是無法分解成無數條引文的。總結一個時代的經驗,作者應該力求賦予它一種和諧與連貫的形式。如果他需要大量的插圖和實證,他應該小心地將它們與自己的陳述分開,就像馬克思在《資本論》中所做的那樣,將大量的引文放在注釋中。而在伊林和同一學派的作品之中,一切都歸結為引述和感嘆——其中實際上並沒有哲學,因為它連基本的必要的思想統一都沒有做到——這一點,我們在分析伊林的作品時已經見慣不驚了。”【282】

 

不過,據我看來,對“唯批”批判得最為嚴厲也最為深刻的文章,出自被列寧在“唯批”中點了四十多次名的尤什科維奇(Павел Соломонович Юшкевич, 1873-1945)之手。在其1910年出版的《哲學正統的支柱》一書中,尤氏這樣總結他對“唯批”的評價:

 

“再次強調:不在於其數不勝數的錯誤,也不在於其微不足道的結果,伊林這本書的主要缺點是那不幸瀰漫其全身的我們正統觀念的特殊精神。伊林讀了那麼多書,碼了那麼多字,但他卻不是為了理解哲學問題,而是為了剷除那些為人熟知的哲學傾向。 他帶着一顆將軍的腦袋闖入了哲學問題的領域,只想發出‘無論是誰犯如此這般罪行,一經查證,即處以死刑’的命令。伊林的整個‘判斷’,他的整個論證,無論有無佐證,都只是一種形式:有罪之人,即馬赫主義者,仍然要被判處槍決。這種‘正義’只有在道德野蠻的環境中才有可能,而這種環境又反過來哺育這種軍事戰場心態”【283】

 

沒有任何資料能夠顯示列寧曾對上述批評做出過點滴回應。恰恰相反,大量的資料顯示,他對波格丹諾夫的敵意與日俱增。1913年上半年,列寧連續給《真理報》編委會寫信,先是對該報“刊登了波格丹諾夫先生的一封愚蠢而無禮的信以及編輯部所加的荒唐按語”表示“憤慨”【284, p.240】、接着將波氏的一篇文章定性為“邪說”【284, p.278】,最後以要“斗個明白”相要挾,逼迫《真理報》封殺對方【284, p.291】。1920年,“唯批”第二版出版。【285】列寧的“再版前言”非常簡短,只有103個俄文單詞,其中波格丹諾夫的名字就占據了6個單詞。不僅如此,列寧還把一個“涅夫斯基”(Владимир Иванович Невский, 1876-1937)專門攻擊波格丹諾夫的文章搬來,當作新版的“代序”(Вместо введения)。最好笑的是,涅夫斯基幾乎把波格丹諾夫著作數落了個遍,但他就是沒敢提及《信仰與科學》這本書。

 

同樣,1927年,顯然是為了配合“唯批”德文版的問世,前面提到的那個盧波爾發表了一篇文章,駁斥那些批評“唯批”的人,包括“正統”和波格丹諾夫。【286】當時的盧波爾遠不是三十年代反水的那個盧波爾,他當時正把德波林的“馬克思與黑格爾”研究捧為開啟了“我國哲學思想發展的第三個新階段”【287】的劃時代貢獻。到了1930年,盧波爾的論文集《列寧與哲學:關於哲學與革命的關係》一書出版問世。【288】可是,在這本文集中,那篇批駁“唯批”批評者的文章卻蹤影不見。為什麼一個專門研究“列寧與哲學”的專家,會把自己的一篇研究“列寧與哲學”的重磅研究論文排斥在“列寧與哲學”論文集之外呢?唯一合理的解釋就是,他知道自己的反批評根本就站不住腳。而在當時,德波林還沒有倒台。

 

5、冰火兩重天

 

1928年,波格丹諾夫去世,年僅55歲。在其“私人追悼會”(граждан-ской панихиде)上,布哈林稱他為“我們這個時代最強大、最有獨創性的思想家之一”、“不僅在蘇聯,而且在全世界最偉大的思想家中都占有特殊的地位”。【289】這樣的評價,比他對列寧的評價要高得多,因為在其兩篇評價列寧的長文中,不要說“思想家”,布哈林連“哲學家”的名號都沒有捨得送給列寧。【290】實際上,不僅布哈林,連斯大林都對列寧的哲學貢獻認識不足。在1924年發表的《論列寧主義基礎》(Об основах ленинизма一文中,斯大林提到普列漢諾夫曾經屢次嘲笑列寧對於理論,特別是對於哲學的粗心”,但卻沒有對之予以應有的駁斥。【291】倒是那位被列寧在“唯批“中點了三十多次名的盧那察爾斯基,在列寧去世後,馬上就恭維列寧“首先是一位哲學家”。【292

 

當然,在接下來的六、七十年中,在社會主義世界裡,沒有幾個人知道波格丹諾夫的《信仰與科學》。只是到了199112月,亦即在蘇共解散、蘇聯解體之後,《哲學問題》雜誌才重新發表了這篇文章。【293】在該文之前,還附有一篇介紹性文章,其中透露,波格丹諾夫曾把“唯批”稱為“兒童讀物”(детскую книгу);而列寧的哲學啟蒙老師普列漢諾夫——列寧的“戰鬥的唯物主義”(воинствующего материализма)就是直接來自普氏的“Materialismus militans”,就像德波林的《我們的分歧》(Наши разногласия)是在效仿普列漢諾夫的同名著作一樣——則語帶雙關地稱“唯批”為“一年級學生的作文”(первоклассным сочинением,也可以理解為一流文章。【294】這篇評論文章中還有這樣一句話:“列寧這本書的弱點,任何一個略懂哲學的人都能看得出來”。【295

 

確實,儘管“唯批”在斯大林時代被捧上了天,成為“列寧主義”的代表作。例如,在1938年問世的《聯共(布)黨史簡明教程》【296】中,就如此給這本書定性:

 

“列寧這本書還捍衛了作為馬克思主義理論基礎的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並用唯物主義觀點總結了從恩格斯逝世到列寧《唯物主義和經驗批判主義》一書問世的整個歷史時期內,在科學方面、首先在自然科學方面所獲得的一切最重大的和最主要的成果。”【297】

 

可是,在斯大林的勢力範圍之外,這本書遭到的幾乎是眾口一詞的差評和劣評。例如,1919年,俄羅斯人阿爾丹諾夫(Mark Aleksandrovich Aldanov, 1886-1957)撰寫的《列寧》一書在巴黎出版,該書在介紹列寧的哲學思想時,就以“唯批”為例,在摘引了其中的一些文字之後,作者寫道:

 

“在一本‘哲學著作’中讀到這類東西,給人的感覺非常複雜。就我而言,它們最讓我感到恐懼的就是,意識到這個相信自己是未來的使徒、並且實際上擁有中世紀僧侶全部心理之人,在今天竟然是上億人的絕對主人。”【298】

 

1921年,愛爾蘭耶穌會士麥肯納(Lambert McKenna, 1870-1956)在一篇文章中這樣總結這本書:

 

“這本書的觀點很簡單。只有一種社會理論是正確的或值得考慮的,即布爾什維克主義,其餘的都是資產階級自私自利的產物;只有一個哲學體系是真實的,即唯物主義,也就是布爾什維克主義的思想基礎,它在恩格斯的《反杜林論》中以其全部且唯一真實的形式被建立;所有其他哲學思辨都是出於維護資產階級統治基礎而被炮製出來的。他不討論任何他不同意的理論。他只是辱罵它們,辱罵它們的作者,使用的是他在其司徒盧威、普列漢諾夫、考茨基和其他著作中所使用的辱罵性詞彙。貝克萊、休謨、阿芬那留斯、巴赫、龐加萊、康德都是小商人思想家,‘黑幫’、*真正的俄羅斯人*‘警察’、‘市儈’、‘資產階級走狗’等等。布爾什維克理論也延伸到其他知識領域。數學、經典人文學科都旨在分散人們的注意力,並使他們對資本主義的壓迫保持耐心,而只有布爾什維克主義才是得到救贖的唯一希望”【299】

 

1930年,僑居英國的俄羅斯哲學家娜塔莉·杜丁頓(Natalie Duddington, 1886-1972)只用了兩個形容詞來定性這本書:粗俗與幼稚(crude and naive)。【300到了1964年,英國作家白英(Robert Payne, 1911-1983)的《列寧傳》出版。【301】白英雖然不是哲學家,但他對“唯批”卻看得相當透徹,說列寧批判波格丹諾夫的方式“就像一個小學生指出笛卡爾的‘我思故我在’這個論斷中的缺陷一樣”。【302】再看看這兩段評論:

 

“該書以哲學研究自許,列寧也始終將之視為自己哲學家身份的主要支撐,但不幸的是,該書反倒證明了他是多麼缺乏一個哲學家的素養。該書是他對自己馬克思主義者同道的不同意見的尖刻、粗野和喋喋不休的攻擊;他指出了他們方法的錯誤,將恩格斯——很少是馬克思——引為權威,以基督教釋經者的方式將權威疊加在一起,試圖通過求助於聖經來證明某些觀點,同時對所有與自己觀點不利的文字視若無睹。”【303】

 

“列寧的唯物主義實際上與哲學沒啥關係。這是一種源自早期虛無主義者的心態。就像屠格涅夫《父與子》中的巴扎羅夫一樣,他會宣稱‘一雙鞋抵得上莎士比亞的所有戲劇’,而忘記了鞋子和莎士比亞不屬於同一類事物,無法用我們已知的任何天平來稱量。”【304】

 

是不是反動人士因為他們對無產階級領袖懷有刻骨仇恨而故意貶低、醜化他的名著呢?1928年,美國進步青年、即將奔赴莫斯科親眼觀察、學習社會主義蘇聯的悉尼·胡克在權威的《哲學學報》上發表長文,《辯證唯物主義哲學》。【305】該文的後半部分主要用於評論列寧的“唯批”,而進步青年胡克的第一觀感與反動人士幾乎一模一樣:

 

“列寧的書從頭到尾都是激烈的爭論。它的風格充滿了侮辱性的綽號,會讓任何不熟悉這篇有爭議的馬克思主義文獻的人反胃。”【306】

 

這是胡克對該書部分內容的評論:

 

“列寧表明自己是劈殺稻草人的專家,對於他攻擊的所有立場,波格丹諾夫都不承認是自己的。而就本作者所能理解的而言,波格丹諾夫思想的總趨勢被徹底誤解了。”【307】

 

根據胡克的研究,列寧在“唯批”中雖然提到了辯證法,但他卻根本就不曾使用過辯證法。【308】確實,在這本書中,列寧雖然提到“辯證法”五十多次,但其中幾乎全部是指責對方不懂辯證法,但他本人不僅從未正面講解辯證法到底是什麼——他的唯一一篇關於辯證法的文章,《談談辯證法》,作於1915年,也就是在研讀黑格爾之後寫的一篇讀書筆記【309】——,他也沒有運用辯證法來分析其論敵到底錯在哪裡,而只是一味指責對方是“修正主義”。

 

實際上,列寧不僅“誤解”了波格丹諾夫,他對馬赫的批判也幾乎全部都是大戰風車:奧地利社會主義者、物理學家、愛因斯坦的好友阿德勒(Friedrich Adler, 1879-1960)在1909年就告知馬赫,列寧對他發起了攻擊,而阿德勒對那本書的評價卻極低——僅從其妻子翻譯的那些文字,他就得出了“從其中可能找不到什麼有價值的爭辯”這樣的結論。【310】很可能是這個原因,馬赫對列寧的攻擊沒有做出任何公開的回應。【3111918年,也就是在馬赫去世兩年後,阿德勒出版了《恩斯特·馬赫克服機械唯物主義》一書312,它被認為是對列寧那本書的直接回應【313,但其中卻沒有提到列寧的名字。到了八十年代,美國共產主義者希恩在一本書——就是方舟子拿來忽悠于光遠的那本書【314】——中寫道,列寧對馬赫和波格丹諾夫的攻擊“是臭名昭著地不公平”。【315

 

6、列寧與機械論

 

直到今天,主流西方學術界對“唯批”的看法仍舊沒什麼兩樣:列寧當時對實證主義或是經驗批判主義完全就是懵懵懂懂,除了複述普列漢諾夫、正統、德波林等人的觀點之外,就是胡批一通。【316-318】也就是因為如此,在1990年,有人在氣勢洶洶地“回答某些先生的對《唯批》的肆意攻擊!”之前,先羅列了如下“犖犖大端”:

 

“責難之一是,說列寧的物質定義太空洞,太抽象,沒有實際內容,其信息量接近於零;責難之二是,縱觀《唯批》全書,具有機械唯物論傾向;責難之三是,認為《唯批》中的‘絕對真理’是一個形而上學概念,而且已經過時,真理應該是多元的;責難之四是,說對物理學家馬赫的批判是曲解馬赫的原義,採取一棍子打死的辦法,如此種種。”【319】

 

兩年後,中山大學出版社出版了一本“‘唯批簡明教程,其中專門有一節是《評“西方馬克思主義”者對〈唯物主義和經驗批判主義〉的攻擊》,而據該書作者,這些“攻擊”的內容如下:

 

“但是,一些‘西方馬克思主義’者卻肆意否認和歪曲列寧在《唯物主義和經驗批判主義》中闡發的反映論思想,認為列寧的反映論‘與馬克思主義認識論毫無共同之處’,認為列寧在《唯物主義和經驗批判主義》中堅持的是‘機械的、非辯證的’認識論思想,應‘當作機械的直觀唯物主義’加以拋棄,如此等等。”【320】

 

實際上,據俞吾金、陳學明的總結,法國哲學家梅洛·龐蒂(Maurice Merleau-Ponty, 1908-1961)認為,“以《唯物主義和經驗批判主義》為代表的列寧主義在哲學上是一種獨斷論、形而上學、機械唯物主義、自然主義,在政治上是一種極權主義。”【321】而在《辯證法內部對話》【169】一書中,美國著名馬克思學家萊文說,《唯批》“標誌着在布爾什維主義統治下將哲學政治化之開端”。【322】根據萊文,馬克思主義政治化(the politicization of Marxism)始於1848年第一國際的建立,而在恩格斯的《反杜林論》中得以完美體現。【323】加拿大皇后大學哲學教授巴赫斯特(David Bakhurst)也說,“唯批”很可能是人類歷史上公開發表的最粗野的哲學著作,列寧的哲學思考方式及其對哲學的濫用,對蘇聯哲學文化的後續進程產生了災難性的影響。【324

 

事實是,早在五十年代,俄羅斯哲學家洛斯基(Николай Онуфриевич Лосский, 1870-1965)就從列寧及德波林的著作中發現了“機械唯物主義”。洛斯基早在1922年就被驅逐出蘇聯大地,他的《俄羅斯哲學史》【325】一書在他去世二十多年後得以問世,其中,洛斯基寫道,列寧對“我們的感覺反映客觀實在”的論證似乎表明他“持有一種‘機械論’觀點”【326】;德波林及其同夥“過於強烈地受機械唯物主義傳統的支配”【327】,而列寧則“發展了與機械唯物主義者完全相同的理論”【328】。

 

總而言之,“唯批”在某種意義上確實繼承和發展了馬克思主義——它播下了科學納粹的種子,而這粒種子在德波林的呵護下得以萌發並且茁壯成長。實際上,在為“唯批”辯護時,“中馬”一般都會提到“黨性”這個術語。而之所以如此,就是因為,在他們的潛意識中,“黨性”高於一切,與之相比,是非曲直真偽正誤一錢不值。既然如此,什麼唯物—唯心、什麼辯證—機械、什麼形上—形下,全都無所謂。所以,洛斯基說,“在蘇聯,辯證唯物主義是一種不尋求真理的政黨哲學”這個秘密。【329】而這一切,尤其是它的發揚光大,都需要感謝德波林一夥。

 

應該承認,並不是所有的“西馬”都對“唯批”嗤之以鼻。而在那寥若晨星的“唯批”吹捧者之中,名氣最大的就是“法馬”阿爾都塞(Louis Pierre Althusser, 1918-1990),他認為“唯批”的偉大之處就在於“列寧通過提出一種完全不同的哲學實踐來質疑傳統實踐”。【330】這是什麼意思呢?一年後,阿爾都塞給出了標準答案:列寧為辯證唯物主義做出的重大貢獻是,他發現在馬克思的科學理論中並不存在一種被稱為辯證唯物主義的哲學,所以唯批的意義在於製造了一種新的哲學實踐一種基於哲學中的無產階級立場的哲學實踐”。【331】換句話說就是,列寧通過他的“哲學實踐”——即撰寫“唯批”——證明“辯證唯物主義”純屬子虛烏有。如果不懂辯證法,你一定會以為這位大牌“法馬”是在說笑話。

 

事實是,馬赫主義之所以產生,主要原因就是他深感“機械主義”的缺陷——前面提到,阿德勒為馬赫辯護、駁斥“唯批”的那本書就題為《恩斯特·馬赫克服機械唯物主義》。【312】而在今天,這樣的觀點更是學界共識。【313】【332-334】實際上,即使在尊崇馬、恩、列、斯的中國,馬赫的地位也日漸升高。1987年,《辭海》的“數理化分冊出版,其中的“馬赫”詞條沒有提到列寧的“唯批”,而是這樣評價馬赫:

 

“馬赫的哲學曾被第二國際的修正主義者利用來反對馬克思主義。但在科學實踐中,他卻堅持一切從實驗事實出發的原則。所著《力學發展史》一書,批判了力學先驗論及牛頓絕對時空觀,打擊了機械自然觀,為相對論的發展打下了思想基礎。”【335】

 

確實,在悼念馬赫的文章中,愛因斯坦明白無誤地承認馬赫對自己的影響。【336

 

實際上,“正統”和普列漢諾夫之所以認定經驗批判主義是“修正主義”,其哲學根源恰恰就在於,他們都是機械唯物論者。例如,早在1901年,正統就在一篇文章中說:對目的論的徹底否定和對機械因果原理的無條件接受是唯物主義的靈魂。【337而普列漢諾夫在1909年與梅列日科夫斯基(Дмитрий Сергеевич Мережковский, 1865-1941)辯論時,內容之一就是捍衛“機械唯物論”——看看這段話:

 

“通過教條式的實證主義,梅列日科夫斯基先生正確地理解了唯物主義:畢竟,眾所周知,最新一類的實證主義(馬赫、阿芬那留斯、佩措爾德的實證主義)否認對自然的機械解釋。”【338】

 

也就是因為如此,波格丹諾夫才會這樣譏諷普列漢諾夫的名著《戰鬥的唯物主義》:

 

“完全不包含任何與哲學有關的內容,只有對這種眾所周知且不止一次普及過的真理的廣泛普及,例如唯物主義是十八世紀革命資產階級的意識形態,恩格斯也是唯物主義者,欣賞法國唯物主義者,不同意懷疑論者和不可知論者;因為還有一位唯物主義科學家,恩斯特·海克爾等等……。”【339】

 

是不是波格丹諾夫言過其實呢?對於一個中國讀者來說,他只要讀一下高放、高敬增的《普列漢諾夫評傳》【340】就會明白,普列漢諾夫的說辭幾乎全部都是“你反對馬克思”、“你反對恩格斯”之類的陳詞濫調,與德波林批判機械派幾乎一模一樣。

 

7、德波林與科學納粹

 

可想而知,普列漢諾夫的信徒德波林也是一位機械論者。確實,在1916年出版的《辯證唯物主義哲學導論》【341】一書——它被一些“中馬”捧為世界上第一部辯證唯物主義專著【138】【342】——中,曾這樣稱讚培根的機械觀:“培根在機械因果關係中看到了事物的真正聯繫,將目的論全都排除在科學領域之外”【343】、“伽利略、笛卡爾、斯賓諾莎、霍布斯,他們都以機械因果律和將定性關係還原為定量關係的原則為指導,同樣努力理解自然”【344】。最好笑的是,德波林不僅在一個註解中明確地說,馬赫等經驗批判主義者們的觀點“與機械唯物主義方法相反”【345】,他還這樣嘲笑馬赫主義:

 

“如果用馬赫本人的話來說,原子理論和對自然的‘機械’理解能夠解釋自然現象,那麼馬赫及其追隨者的‘心理’自然主義就完全不能這樣說了”【346】

 

也就是因為知道德波林的老底,所以“正統”在其著名的《答德波林的〈我們的分歧〉》【347】中寫道,自己從來就沒有聽說過什麼“辯證的因果關係”:

 

“說‘辯證的因果關係’,人們只能將之理解為超驗的目的論。根據對機械因果關係的這種理解,我在《哲學隨筆》中寫道,唯物主義的靈魂就是機械因果關係,亦即否認任何超宇宙原則。我的這個論斷沒有受到普列漢諾夫、列寧甚至德波林本人的反對。”【348】

 

也就是說,普列漢諾夫、德波林——以及列寧——之所以要反對馬赫主義,原因之一,甚至可以說是主要原因,就是馬赫主義與機械唯物論不相容。實際上,瓦倫蒂諾夫就說普列漢諾夫的馬克思主義哲學“充滿了十八世紀冷酷的理性主義和粗俗唯物主義精神”。【349】而那個曾被列寧點名批評的奧地利物理學家菲利普·弗蘭克(Philipp Frank, 1884–1966)也把列寧當作機械論者,他也因此在1929年的“勝利大會”上引起了不小的爭議。【350, с.74-75, 122-123】而德波林則在其“勝利報告”中終於羞答答地承認,普列漢諾夫的“象形文字論”與機械唯物論之間存在承傳關係。【351】事實是,到了八十年代,連教導別人“怎樣學習列寧的《唯物主義和經驗批判主義》”【352】的凱德洛夫都反覆承認,十九世紀末物理學自身的發展“打破了舊的、機械的世界圖景”【353】、“這些物理學的發現證明了舊的、有限的、機械的世界圖景被打破”【354】,而機械唯物主義只是在那之前才在唯物主義中“牢牢占據着主導地位”【355】。也就是說,如果列寧真的向德波林所說,在“唯批”中批判機械唯物論,則他不僅僅是在隔山打炮,而且他瞄準的還是一頭死老虎。

 

總而言之,熟知西方哲學、並且熟知“唯批”出籠歷史的德波林在與“機械唯物論者”斯捷潘諾夫辯論之際,把以十八世紀機械唯物論為根基的“唯批”搬出來當作自己戰勝二十世紀機械唯物論的殺手鐧——名副其實的以百步笑五十步——,只能有一個合理的解釋,那就是黔驢技窮,因此必須使出陰招兒。實際上,早在論戰爆發之初做出二月決議的那個會議上,蘇聯植物學家博斯(Боссе, Георгий Густавович, 1887-1965就已經指出,機械的механическое)與機械論的механистическое)是兩個不同的概念,前者把世界視為機器,後者則是運用擺脫了哲學玄想的最新的科學成就來理解世界。【356】同樣,蘇聯科學哲學家博里切夫斯基 Иван Адамович Боричевский, 1892-1941)也說,“現代機械論世界觀與僵化的哲學教條沒有任何共同之處:它總是與精確科學的所有最重要成就保持同步,並且仍然是世界科學圖景的最高級概括。”【357】但德波林幫對此全不理會,因為他們的目的是樹立“辯證唯物主義”,機械派只不過是他們用來上位的墊腳石,它的質地到底是木頭,是石頭,還是別的其他什麼“物料”,根本就無關緊要。實際上,1926年發表的一篇文章中,德波林還說出了“反對德波林學派就是反對馬克思主義”這樣的話,並且指控機械派與馬赫主義、弗洛伊德主義分子結成統一戰線。【358】到了六十年代,很可能是良心發現,德波林在將該文收入《哲學與政治》一書時,把這些話刪去了。【57, с.303-304

 

總而言之,通觀德波林一夥在那場大論戰中的表演,明眼人可以輕易發現,他們當時根本就不是在認真討論問題,而是要刻意通過拉大旗做虎皮和扣帽子打棍子的手段來贏得勝利。幾年之後,德波林變成了“孟什維克式的唯心主義者”,而他的主要犯罪事實就是看不起“哲學家列寧”,認為只有列寧的《哲學筆記》具有哲學意義­,低估了《唯物主義和經驗批判主義》。【359德波林後來靠反覆檢討——直到1933年他還在檢討【360】,直到1936年,他還在接受自己門徒的揭發批判【143】——撿了一條命,但他手下的那幾員大將,尤其是斯坦、卡列夫、列文、列維特、阿戈爾等人,卻沒能逃過大清洗的劫難。幾十年後,曾站在德波林旗下的遺傳學家杜比寧說,他們在李森科時代遭到壓抑的命運,是在1931年就已預先決定的。【3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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