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辯證派”的兩枚核彈

幾乎與上述研討會的召開同時，《在馬克思主義旗幟下》1925年第一、第二合刊出版，其開篇就是德波林的《對列寧〈黑格爾《邏輯學》一書摘要〉的介紹性評論》【165】，緊接着就是列寧的《黑格爾〈邏輯學〉一書摘要》的部分內容。眾所周知，《黑格爾〈邏輯學〉一書摘要》是列寧在1914年閱讀黑格爾《邏輯學》時所作的摘錄、筆記、評論和心得，它與列寧的其他“哲學筆記”一樣，幾乎全部都是片言隻語，根本就不是用於發表的正式著作——列寧也從未那麼打算過。顯然是這個原因，儘管在斯大林生前該“書”曾多次以單行本出版，但在斯大林的親自干預下，權威的《列寧全集》卻從未將之收入。【166】而在《斯大林全集》中，不要說不曾提到過列寧的《黑格爾〈邏輯學〉一書摘要》，它連列寧的《哲學筆記》也不都曾提到過。可是，《哲學筆記》的命運，在後斯大林時代發生驚天逆轉，其思想和學術水平被節節拔高，最終竟然變成了“哲學家列寧”的代表作。【167-168】

在1925年，世人對包括《黑格爾〈邏輯學〉一書摘要》在內的這類稿件，幾乎是一無所知。所以說，德波林在1925年2月將它匆匆拋出——其較完整的版本要再等四年才會在《列寧文稿》第九卷中出現——，凸顯其利用列寧來張揚自己的聲勢這個目的。實際上，在1984年出版的《辯證法內部對話》【169】一書中，萊文說，德波林利用這個機會向機械派發出了一篇哲學檄文，譴責他們。【170】同樣，北京大學博士研究生王東在其博士論文中也說，德波林“是列寧《哲學筆記》最初的捍衛者之一，在同哲學上的虛無主義和機械論的論戰之中，他捍衛了列寧的辯證法思想。”【167, p.2】看看德波林到底是怎麼“捍衛”的：

“無論如何，列寧對黑格爾的批註出現得非常及時。沒有必要隱瞞罪惡：在我們自己的隊伍中，並非一切都進展順利。有些同志把馬克思主義包括辯證法簡單化、庸俗化。其他人陷入庸俗和機械的唯物主義。還有一些人傾向於某種實證主義，準備宣布辯證法為‘經院哲學’。第四類人乾脆轉向唯心主義。”【171】

顯然，德波林所說的那“四種人”之中，前三種就是以布哈林、斯捷潘諾夫為代表的“歷史唯物主義派”。而當時的德波林，手中不僅有原子彈，即列寧的《哲學筆記》，他還有氫彈，即恩格斯的《自然辯證法》。所以，他有恃無恐地向對方下達了宣戰書——實際上是最後通牒：

“顯然，如果不轉向真正的辯證唯物主義，反對所有這些偏差以及反對任何庸俗主義的激烈意識形態鬥爭將在不久的將來爆發。然而，我們有理由認為並希望這樣的轉變會到來，也許是鬥爭的結果，而且它不可避免地會到來。”【172】

好笑的是，就在半年前，同一個德波林還曾把“辯證唯物主義”等同於“歷史主義”：

“辯證唯物主義，或稱馬克思主義，是唯一走向現實的科學理論。唯物主義並不將知識與生活分開。 ……歷史主義是馬克思主義的顯着特徵，社會生活是它的中心問題。在馬克思主義中，人們的生活第一次成為理論的主要內容；世界觀在實踐活動中、在文化創造中、在社會歷史生活中有了最後的根源和基礎。”【173】

這豈不是相當於說，所謂的“自然辯證法”，在“辯證唯物主義，或稱馬克思主義”中根本就沒有存在的空間？更好笑的是，四年後，1929年，當勝券在握的德波林為《列寧文稿》第九卷撰寫的《序言》【174】中，竟然承認，列寧的“哲學筆記”不過是為寫作一本與唯物辯證法的有關的專著所作的準備，但最終，“列寧未能處理所有這些材料並以系統的形式展示他的研究結果”。【175】換言之，德波林一夥明明知道，自己手中的核武器，即列寧的“筆記”和恩格斯的斷篇殘簡——充其量也不過是一些毛坯、模型、試驗品——用于光遠的話說就是“物料”——，連列寧和恩格斯本人都無法將之最後定型。

顯然，所有這些都沒有妨礙德波林在1925年年初將它拿出來嚇唬對方——並且，他也一直是那麼做的。1925年11月，德波林通過發表《恩格斯與對自然的辯證認識》【176】一文與機械派發生了正面衝突。其中，他就搬出了列寧的“辯證法筆記”和恩格斯的《自然辯證法》，說它們的出現本來應該“迫使我們的反對者重新考慮他們的觀點”。【177】一年後，德波林再次發文說，恩格斯的《自然辯證法》和列寧的《辯證法筆記》的相繼出版，本來應該立即掀起一場學習熱潮，但意想不到的卻是，它們的出版反倒促進了那些辯證法的反對者以及機械論者的大聯合。【178】又過了一年，德波林繼續抱怨：

“事實上，我們在偶然性和必然性問題上與機械論者有過激烈的爭論。我根據黑格爾和恩格斯、馬克思和普列漢諾夫的觀點爭論說，偶然性不是一個主觀範疇，而是一個客觀範疇。以季米里亞澤夫同志為首的機械派拒絕了恩格斯的觀點。”【179】

又過了幾個月，在一篇題為《十月革命與辯證唯物主義》的文章中，德波林繼續使用核武器：

“機械論者提出的口號是：‘科學的本身就是哲學！’，這個口號譴責馬克思主義哲學，鼓吹機械唯物主義，拒絕辯證法，指責恩格斯是半唯心主義、活力論者。”【180】

也就是說，在當時，“辯證派”手中最強悍的武器就是通過“引經據典”來證明對方“反對馬克思”、“反對恩格斯”、“反對列寧”——就像中國“文革”時期革命的雙方都拼命要證明對方“反對毛主席”、“反對林副主席”、“反對中央文革一樣”——在邏輯上，這就是“訴諸權威”（appeal to authority），它也是方舟子在“科唬轉基因”最常用的行騙手段。【181】而“機械—辯證”大論戰之所以會曠日持久、僵持不下，最主要原因就是“辯證派”的這一招數對方也會用——如果“權威”不介入的話，那場混戰他們很可能會一直打到蘇聯解體。